第 89 章
宋祁没有恢复原来的模样,依旧是那样冷峻,那样的不近人情,算好的一点,她不再折腾苏靖寒了,苏靖寒已经好几日没见到她了。
常季去厨房端了饭菜过来,他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才进去。地上慢慢的都是画纸,各处也都挂着人像,约莫有十几幅,上头都是同一个女子,美艳不可方物。他小心躲开地上的画纸,一步步靠近桌子,终于成功将饭菜放下,“属下告退。”
宋祁从她的书桌擡起头来,问道:“好看吗?”
“主子是这世间少有的角色。”
宋祁起了逗弄的心思,“哦?那——跟少夫人相比呢?”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宋祁冷声道:“这些画像都拿去挂了,一个个都给我记清楚,这才是你们真正的主子。”
“是。”
常季不懂,这些产业都是她一人谋划得来的,为何她只以少主自居,没记错的话,少主要他们效忠的主子,已经在九泉之下了。这些他不敢问出口,只敢在心里琢磨。
“少夫人最近在做什么?”
“闭门不出,今日的消息还未送到。”
话音刚落,就有人来通报了,“少主,少夫人去了警局。”
“哦——”
“是否要——”阻止……
常季还未问完,一道身影就消失在了窗口。
嗯——少主果真神出鬼没。
宋祁几日不回家,苏靖寒已经在心里给她打上了眠花宿柳的标签,在事情了结前,总要把她丢下的烂摊子收拾一下。
是林园出来接待的,脸色不怎么好,“你来做什么?”
“前几日她大闹警局,你打算如何处理?”
林园冷笑一声,“我看她精神好得很,自然有能力承担这些责任。”
苏靖寒朗声道:“今有宋祁精神失常,大闹警局,此非病人之过,是医者之错,苏靖寒医治无方,监管不力,理当受责。”
这声音足以让办公的人听见,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但渐渐地就平息了下去,虽无精神状况证明,但那天的情形,着实没有其他解释了。
“很好,请律师吧,公事公办。”
寂静的警局里忽然传来了打鼓的声音,很小声,但是又很清晰,里面的人找了一周没有发现异常,最后才发现,警局的大门,正对办公厅的这面,上方坐了一个人,一头白发,她手中拿的是……拨浪鼓?
众人出去看了,那一袭白袍,面色冷峻的人,确实拿着一个老旧的拨浪鼓在玩。
这下连林园也不得不怀疑她真的脑子出问题了,只有苏靖寒知道,她手中的拨浪鼓,曾经是青松的玩具。
许久未见宋祁了,苏靖寒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她,眼神大略打量,腰身窄了几分,袖口空荡荡的,不贴着腕。
宋祁终于停止转动拨浪鼓,眼含笑意看着苏靖寒,“原来少夫人这么关心我啊,是怕我进监狱吗?”
苏靖寒收起了怜惜,毫不客气地讥讽回去,“您老是怕我说你坏话才急匆匆赶来的吗?”
宋祁从那高达十米的大门上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她理了理衣袍,而后朝苏靖寒走了过去,“我,宋祁,精神失常?”
“你看这些人有谁相信你是正常的?”
宋祁朗声大笑,“孰是孰非?你们又怎么知道,是现在的宋祁是正常的,还是过往的宋祁是正常的?”
“祁少主这是铁了心要进监狱吗?”
“呵呵——怎么能让少夫人当寡妇呢。”宋祁擡起手喊道:“纪灵!”
不知道又从哪里下来一个青年男子,朝宋祁行礼,“少主。”
“妥善处理好少夫人要做的事。”
“是。”
“慢着!”林园打算拦下她,苏靖寒却赶紧拉住了他的手臂,“不要碰。”
宋祁单挑眉毛,转了转拨浪鼓,颇满意地瞧了苏靖寒一眼,“还挺懂我。”
她转过身,甩了甩黏糊糊的手臂,右手将拨浪鼓插.入腰间,转而去握左上臂。
苏靖寒瞧见了,她雪白的腕上分明有一道血流,是从臂上流下的。
连日来的思念和愁忧积在胸中,堵得她心闷,她张了张嘴,想要喊她,却好似有人扼住她的喉咙,半个音也发不出。
她追了上去,结结实实撞上了她的背,即使隔着一层衣衫,肩胛骨的形状也清晰可触。
宋祁低下头,扶住苏靖寒环在自己腰上的双手,缓缓转身,当着她的面,将袖子推了上去。
衣服本是窄袖,袖口和手腕一样大小,如今却轻易地被推到肘部,露出一截白而枯瘦的前臂,上面一道长长的划痕,黑褐色的结痂裂开,不断有血从里面渗出。
宋祁转了转前臂,道:“1942年,刺刀所致。”
她点到即止,苏靖寒听懂了,从那日看到她的裸.体开始,她便知道了。宋祁现在的状态,类似于内心阴暗灵魂的觉醒,灵魂状态的改变影响到了肉.体,那些镌刻在灵魂记忆里的伤痛一寸寸袭来,偿还在如今的身体上,令她变得千疮百孔。
“你很讨厌它,不是吗?”
苏靖寒鼻头泛起一阵酸意,“我没有。”
“呵——”宋祁懒懒擡起眼皮,眼神里没有一点鲜活之气,“苏医生,你爱众生,却从未将我当做你的众生。”
苏靖寒剧烈喘息着,眼眶中的泪一颗颗掉下,她没有出声,现在所有的话语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无论她说什么,都会被宋祁当做是狡辩。
看到她落泪,宋祁没有如从前那般,急切揽她入怀,轻柔擦拭她的泪,她只是看着,连神情都波澜不惊,“到此为止了,我不想听你的花言巧语,想要见我,或是一夜.情,直说便好。”
宋祁抛下这一句话,便踏着自己的鼓声离开了。
“你们刚刚说的是什么?什么祁少主?”
“字面意思。”
林园一下子脑袋放空,“她不是孤儿吗?”
“是孤儿,她只是喜欢听别人喊她少主。”
纪灵在一旁道:“少夫人,我们有主子。”
“谁?”
“青松主子。”
青松主子,还是自欺欺人,玉都碎了,人怎么回得来呢,也不管旁边还有人在场,苏靖寒高喊道:“祁少主!玉碎人不归!”
没有人回应她,凌空刺来一柄剑,削断了她几缕发丝,直挺挺地插入墙壁,墙体一下裂出几道缝,剑柄处还在滴血。
剑断,人不回……
苏靖寒缓步走向那柄剑,只轻轻上手,手指就被划出一道口子,“是它在控制你吗?”
她整个手掌都搭了上去,表皮很容易就被划破,血肉被轻轻划拉,血液流了下来,都是刺目的红,分不清哪个是苏靖寒的血,哪个又是宋祁的。
“血脉交融,能不能唤回你?”
那柄剑忽然断了,她们的血真正融为了一体,苏靖寒蹲下来,整个手掌贴了上去,去触摸那滩血液。
“心疼了是吗,那如果,更严重呢?”
余下人使劲揉眼看眼前这一幕,墙上的裂缝是真的,苏靖寒手伤是真的,那滩血液也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所以,宋祁到底是谁?
宋祁的左臂绑上了布条,她转着转着忍不住哭了,“怎么办,我现在睁着眼也找不到你了。”
苏靖寒望着街道,出了神,“纪灵。”
“少夫人。”
苏靖寒一指宋祁的背影,道:“你要的,是她,还是宋少主?”
纪灵望向远处,她已经走上了人行道,孤寂的背影和街道上的人格格不入,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少主以前不这样。”
“想让她回来,就听我吩咐。”
“是,听凭少夫人差遣。”
离开警局,苏靖寒回了家,把家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床头的结婚照拿下来擦得干净,一同睡过的被褥也叠成豆腐块状,床单的皱褶拣得整整齐齐。
她回望这个装满她们记忆的卧室,看到床铺,想起了早上起来,宋祁怀抱着她,眉目舒展的温柔样。看到梳妆台,想起宋祁认真为她涂抹面霜的神情。看到浴室,想起她们曾无隙接触过。
曾经无比亲密的两个人,因为一个人的去世,成了相互怨恨的两方。
苏靖寒轻声叹息,把这间卧室的记忆全部带走,然后,缓缓关上了这扇门。
晚饭也没心情吃了,她握着手机去了阳台,坐在摇椅上,脚边一株三角梅开得正好,枝干伸出了铁栈栏,送出自己的美丽。
她打开通话界面,摁了一个自己最熟悉的号码。
手机一下一下地“嘟”,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喂,宝贝。”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坚强瞬间崩塌,扬起的嘴角沉了下去,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悄悄吸了吸鼻水。
“宝贝?”那边的语气有些焦急了,“怎么了宝贝?”
苏靖寒仰着头,反复深吸气,才缓缓擡起了手机,“妈。”
年近四十,还有人叫你宝贝是一种什么体验?
苏靖寒的眼泪不受控地喷涌而出,把衣衫都沾湿了,“妈。”
“宝贝,怎么了吗?不开心?”
“没有,就是想你了。”
“开个视频吧,长途挺贵的。”
“妈。”苏靖寒及时出声了,在电话挂断之前,“我这里不方便接视频。”
“你在哪呢?”
苏靖寒扭头擦了眼泪,对着话筒笑了一下,“我就是看到一个视频,是父母爱情的,忽然就想你了。”
“哎呀,你不要太难过,我跟你爸爸下个月就回国了。”
“嗯,妈,火山好看吗?我还没见过呢。”
“哇,我跟你说,火山还是得到现场看,岩浆还流动着呢,看着能熔化所有,我觉得还挺巧的,昨天天上有一朵云很像凤凰,凤凰涅槃啊,吉兆。”
苏靖寒笑了,静静听她分享旅游路途的美景,“那你怎么不发几张照片给我?眼见为实。”
“这不是修一修图,让你看看大师级作品。”赵瑜说得很骄傲,背景里还有苏清河的笑声,“对了宝贝,要不要给你带几盒火山泥面膜,纯正的噢。”
“这还要问吗。”
“我就客气客气,蛮贵的。”
“妈。”
“嗯?还有其他特产要买吗?”
“没有。”苏靖寒用掌根擦了擦自己的泪,安静了许久,“妈,玩得开心,我等你回来。”
“哦哦。”
“妈妈,你怎么不说宝贝我爱你。”
“需要说吗?”赵瑜调皮地笑了一下。
“我生气了。”
“好啦好啦,宝贝,再见,么么哒。”
“再见,玩得开心。”苏靖寒说完,立即摁掉了电话,坐在椅上埋头痛哭。
原来跟最亲的人告别是这么撕心裂肺的事,以为自己看惯了生死,见过手术室的悲欢,可以理智对待生离死别,把人的逝去当作是重生的开始。可当那一声“宝贝”入耳,所有的道理全都从脑海消失,只想着,活着就好,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这一刻,她开始体会到宋祁的感受,明白她为何变成如今的模样。
挂了电话的赵瑜,握着手机久久不能释怀,她思虑再三,给宋祁打了个电话。
这通电话很突然,宋祁看到来电显示也愣了片刻,等了一会才接听,“喂?”
“宋祁啊,小寒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
“你们——吵架了吗?”
宋祁思维停顿了,想想对方是个老人,于是撒了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