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允许你进来的。”
一道清冽如泉的声音将穗岁从遐想中惊醒。
她瞳孔瞬间缩紧,不知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她在恍惚中沉沦于幻象深处,差点丧失了自己原本的意识。
黎岄见她茫然,远远地站在姜林晖所说那条盛满星光的溪流对岸,轻启唇齿解释说:“我宫内幻象运转所用灵力对你而言太高,稍不留神,你的神识可能会被卷入银河之中。”
穗岁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了层薄纱般的灵力,想来是黎岄把宫内的幻术与她隔绝了开来,才唤醒了她的神志。
她窘促地跪了下来,却在膝盖点地的时候失神。
姜林晖说禹殊在殿前院落的玉石地上铺满了绿草幻象,可她身下的触感,分明与真实的草地别无二样。
“参见殿下,我未在外面感知到结界,不知此地是殿下的宫殿,才误闯了进来。请殿下恕罪。”
黎岄并未说话。
穗岁感觉有两道凌厉又冰冷的视线直直落在她低垂的头颅上,昭示着它们的主人并未相信她的言辞。
于是她又说:“抱歉,我只是听闻此处有神界唯一的夜空,便抱着不被殿下发现的侥幸心思想来看一眼……我……”
她这话仍是谎骗,可真假掺半,听起来比前一句可信度就高了许多。
但她面对的人仍然不说话,穗岁觉得自己跪的腿已经有些酸了,膝盖下的痒意却完全掩不住心头的不安。
“姜林晖还与你说了什么?”
“……”穗岁面上难掩震惊,把头低得更低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举措有多么离谱。
明明吃了那么多教训,她却还是改不掉过往岁月教她的一身坏毛病,比如此刻,仗着从前人前显露出来的一些小聪明,便当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哄骗一下的了。
那可是神族的太子,是未来能与天道互通、天下最清明神圣的人了,她什么样的隐晦心思能在这样的人面前藏形匿影?
这样想着,穗岁不自觉抓了一把逼真的青草,心想:那她其它不可告人的打算,也都被这人看的清清楚楚吗?
不,不可能,否则这神界就没有她的留身之处了。
穗岁尽量让自己的声线抖得不那么明显:“我近日常去姜大人那里讨药,去得勤了偶尔闲聊时谈起过几句。”
“他对你倒是特殊。”
“大约是在人界的时候多说过几句话,有些怜悯我的遭遇罢了,大人是个心善之人。”
“心善之人只与你闲聊几句,怎么会聊到我的往事上来。”
黎岄淌过星辰之溪,脚步所经之处掀起荧光粒粒,仿佛那真是一条河,因他这个渡河之人溅起三两水珠。
他身着一件霁色长袍,广袖翩翩,看起来不似平日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那般庄严,纵使仍端着一张精致冷漠的面庞,却也因为这样晴明的颜色愈发鲜明起来。
可说出来的话却寒凉得洞心骇耳。
“什……什么往事?”
“林晖来找过我。”黎岄走到穗岁身前,居高临下地说,“问我有没有想过当初的一切,或许是我兄长故意为之。”
穗岁闷声不响。
她有些不知道是维持着现在的姿态等黎岄自己把话说完,还是继续装傻到底,问上一句“什么当初的一切”更好。
“我当时就困惑,是什么契机让他翻出了千年前的小事劝我开怀。今日见到你,才终于想明白。”
在自己还驾驭不住真火的时候生吞他人神相,接过太子之位,因此受了蚩尤殿对神宫中人史无前例重责的过往……是千年前的小事?
穗岁说:“您早就知道了?”
她想问的是什么来着?是问黎岄从她一进来就知道她面不改色地扯着谎,还是早就知道一千年前禹殊诓骗着他摧毁自己的神相,好能无所忌讳地卸下令自己恐惧又厌倦的担子。
黎岄不置可否,又把问题抛了回去:“你为何下此定论。”
“猜的。”穗岁坦言道,“因为我从姜大人的转述里,没有感受到您对大殿下的丝毫愧疚,以及他该对您有的复杂恨意。”
哪怕禹殊对黎岄所述说的梦想是真,他真的曾经肖想过自由朴素的生活,可他后来为成为太子付出了那么多年的努力,怎会心甘情愿地让全部心血付之一炬。
无论他多么爱护自己这个年幼苦难的弟弟,人心复杂,在那样巨大的变故之前都该是一种惝恍郁结的情绪。
他可以单纯地恨,可以在惊讶之后勉力接受,甚至可以大度地原谅——唯独不应该对黎岄生出类似于亏欠的情绪。
而真正应该感到亏欠的人,却泰然自若地受下一切惩罚。
神官皆道他在为自己的失控赎罪,但其实黎岄只是心甘情愿地在代替那个任性妄为的兄长受罚。
他清醒地看着禹殊从一开始就带着愧疚之情接近他,为他劈出一个量身定做的深渊,然后捧着不敢露出丝毫踪迹的赤诚一跃而下。
阚南荀能在第一时间猜出事情的真相黎岄并不觉得奇怪。
可他从来没想过这世间还有一个不曾亲历这一切的人,在明知那么多神官与弟子对他这个太子殿下的猜忌与质疑后,还敢如此胆大妄为地揣摩他。
她可真是……
穗岁说完话,就一直安静地低着头。殿内不知从何处卷起一阵不算和煦的风,吹在生机勃勃的草地上发出沙沙响声。
她终于按捺不住擡头去看,对上的便是黎岄半阖着双眼审视她的视线。
他的眉宇低低地压着,将那双狭长凌厉的眼睛压出了桃花眼的味道,这是穗岁第二次生出他与禾山十分相似的错觉。
紧接着,穗岁情不自禁地捂上自己的肋骨。
因为那边丝丝密密地传来了一股酥麻难耐的痛。
【作者有话要说】
穗岁:浅浅进行一个自己上去送人头的操作(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