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醒醒吧,她死了。”“不可能。”
把穗岁关进储宫后, 黎岄其实并不经常回来。
仿佛他不是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是要把她圈禁起来折辱,而是费尽心思为她打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庇护所,以她虚无缥缈的“自由”为代价, 将所有外界的质疑与嫌怨滴水不漏地挡在外面。
穗岁有时都会陷入自我怀疑之中,弄不明白她究竟还有什么地方值得黎岄这样为她付出“众叛亲离”的代价。
可是那一次她“药倒”姜林晖偷偷潜逃下人界后,黎岄虽然亲手给她带上了桎梏, 却没有阻止姜林晖去看她。
像是知道她一个人难以派遣孤寂, 特地让一个她熟悉的朋友与她作伴。
但即使黎岄特地放了话, 姜林晖也很少真的有时间来与穗岁说话。
当他来的时候, 便会带来壬曲歌的消息,以及神界与鲛魔一族冲突的变化。
“壬风眠亲自与我们的人谈判……要殿下只身迎战。”
穗岁说:“有病吧,没人会应下这种要求, 放着手下不带自己独自上战场做什么?”
“殿下答应了。”
“……”穗岁眼角抽搐, “他在逞什么英雄,又不是从前他死守本心要介入鲛魔和人族斗争的时候,如今整个神界的人都站在他身后,他难道觉得那么多神力高强的神官都抵不上他一人吗?”
姜林晖无奈地摇头:“潜在人族之中的鲛魔趁着人界战乱, 给四地井水之中投了毒,放言只要殿下不应允他们的要求, 便催动毒素, 把祸乱引至人间。”
“……”穗岁垂下长长的眼睫, “这是我们鲛魔做事的风格。”
随后她又问:“你去看过那毒了吗?有解法吗?”
姜林晖点头:“有壬曲歌的帮助, 虽然没有寻得解药, 但大致知道那毒是怎么回事, 再给我些许时间一定能转危为安。”
“那就好……你一定得快些动作, ”穗岁抓着姜林晖的手臂, “唬住他们就行了, 兵不厌诈,总不能真的让殿下一个人去迎战,他如今元神还好吗?”
“不好,可也没办法了。”姜林晖低头,看向随着穗岁的动作从她袖子下露出来的链条,冰冷的触感贴到他的手背上,让他得刻意忍耐才不至于下意识地收回自己的手。
“那你呢,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穗岁伸手拉了拉袖子,似乎是要将这让她有些受挫的链条遮掩起来。
“反正我要是你,是没心思这种时候还摆弄针线的。”姜林晖看着穗岁手边一件收了针脚的雪色袍子,略带嘲讽地说。
穗岁展开袖摆:“好看吗?我被链条控制着都不能离开床边一步的距离,你还不兴我打发时间了。”
“好看有什么用?”姜林晖移开视线,“哦,留给殿下睹物思人用。”
“你这嘴现在是越发厉害了,等我不在了,神界哪里还找得到与你棋逢对手的人?对了,帮我同阚大人说一句……等壬风眠与殿下相约见面的那一日,让他替我把封锁经脉的禁制解了。”
姜林晖忍不住皱眉:“你要做什么?阚南荀不会答应这事的,动静太大,瞒不住黎岄。”
“所以必须等大战当日,他才没工夫理会我……我的神力与黎岄同出一脉,要想断了他这锁链,恐怕得我亲自出手才行,也省得你们事后被追究。”穗岁对姜林晖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别担心,我总不可能真让黎岄拖着这样的身子上战场的。”
姜林晖:……
她总以为他只会向着黎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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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岁自以为偷生至今,已是黎岄对她意料之外的恩赐。
可等真的到了见阚南荀的那天,穗岁却一步三回头地看向将她囚禁多日的储宫。
阚南荀也不多催促,任由她浪费着这点宝贵的时光,只轻声道:“只恢复灵力一盏茶的时间够吗?其实你都已经出来了,再上封印也没什么意义的……要不我帮你把链条也解了吧。”
“您可真的是信我。”穗岁摇了摇头,“我如今恢复了全部神力,倘若心怀不轨,再来两个大人都是无法压制住我的。就这样吧,我看起来越是凄惨,越容易取得壬风眠的信任。”
阚南荀无心与她开玩笑,又说:“我是信殿下的判断,而他相信着你。还要我和姜林晖做什么?”
“有,”穗岁颔首,“林晖性子软,这事我不敢和他说,只能拜托大人了。”
“您说。”
“壬风眠的逆鳞在后颈处,他一向谨慎,轻易不会将此处露出来。只要林晖解了人间的毒,我就会往壬风眠那边逃去,到时候您得分出神来仔细注意我这里的动作,一旦有机会……记得告诉您的属下一同攻击此处。”
穗岁撩开头发,指了指自己的后颈中央。
“您第一次同我说的时候我就记下了,不会忘的……其实您该把此事告知给殿下,那样才更为稳妥一些。”
穗岁苦笑道:“您若是殿下,我说的话会信吗?”
“会的。”阚南荀对穗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大礼,“殿下比任何人都要信您。”
“……”穗岁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所以我更不能再做任何让他信任的事情。”
她伸手将阚南荀虚扶起来,继续说:“看好殿下,在他取回神骨之前观察好他的一切……元神不稳到底太过凶险,是我无用,拖拖拉拉,才把事情留到了今日解决。”
阚南荀实在没能忍住,撇开了头。
穗岁拖着锁链,对他亦行了个礼:“多谢大人这些日子相助,祝大人此生身体康健,阖家美满。”
说完,她无甚留恋地往梀江入海口奔赴而去。
生命的尽头,她能再去见他一面,光是想到此处,穗岁都觉得有些按捺不住心底的兴奋。
黎岄,我来同你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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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中壬风眠与壬威争夺鲛魔太子那一战,穗岁其实并未亲眼得见,因此她还从来不知真正的战场为何种模样。
她自以为面对生死能够泰然处之,可当她真的看见无数残臂断肢散落在梀江四处,滚滚江水被鲜血染红时,仍然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黎岄身后的神兵整装待发,穗岁便知道姜林晖在人界大约已经妥善安置好了一切,才为神族争取来了“反悔”的余地。
她躲在阚南荀设的障眼术后,听不清黎岄与壬风眠谈论着什么。
穗岁只是静静地遥望着远处云端之上的黎岄。他将长发一丝不茍地束在脑后,为了方便作战,尾部还用细细的淡紫色丝线将其绑了起来,整个人干练又凌厉,身上也不知沾染了谁的血,隐隐透着几分煞气,是神族人人称道的战神模样,却让穗岁觉得陌生无比。
无论是人界的仙使也好,还是孽海深处象征着黎岄最真实性情的禾山也罢,其实剥开他令人畏惧的外壳,里头藏着的从来都是一个温柔似水的性子。
原是最不适合做那杀伐果断战神的人,却被扶桑硬生生逼着给世人撑起一片天来。
穗岁止不住地心疼,回头瞥见远处的阚南荀对她轻轻点了点头,才回过神来。
他分出去与自己道别的一缕元神已然归位,这是在告诉她一切就绪,随时可以根据她的行动出手了。
穗岁摒声扫视了一圈蓄势待发的神兵,只道有些可惜见不到姜林晖最后一面了。
但也没事,她心想,就给彼此留点体面吧,要是到诀别的份上都不忘互相呛个两句,日后回忆起来也太难堪了些。
想到这里,穗岁走出去的步子便轻松了几分,似乎她今日不是来送死的,而是生了一场大病在屋里关闷了头,才到辽阔又湍急的水域附近散个心。
等看到壬风眠回到鲛魔大军之前,穗岁看准时机,忽然从隐蔽的角落冲了出去,径直跑向壬风眠所在的位置。
壬风眠看清了来人,在第一时间给下属作了个防备的手势。
但神族那边却炸开了锅,一时间众神官议论纷纷,更有刚烈的直接出手打出数道术法,向穗岁那处挥去。
黎岄眉宇间皆是阴凄之色,面前是数十万鲛魔大军,身后是他这些日子来在神宫中听闻了无数次的指责之辞,可他兀自充耳不闻,仿佛天地间寂若死灰,只有一个瘦弱得随时会消泯的身影在朝着与他所在之地相反的方向奋不顾身地逃去。
以至于他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那些对穗岁的术法攻击。
阚南荀不动声色地将这些招式挡下,一边走到黎岄身边,刚正无私地劝道:“殿下任性了这么些时间,该给诸神一个交代了。”
黎岄缄口不言。
“神影大人对神界太过了解,又是鲛魔族人,她若真的回到壬风眠身边,对神界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殿下……”
黎岄擡起右手,示意阚南荀不必再说。
阚南荀攒眉蹙额,生怕到了如此境地,黎岄还要“执迷不悟”,那便是当真对不起穗岁的一番苦心了。
他还试图再提点二句,终于看见黎岄有了动作。
他凭空拉出一张银色长弓,二指搭于弦上的瞬间架起一支素箭,箭头包裹着熊熊烈火,对身后道:“让他们先都给我收手。”
穗岁不会轻易死去,阚南荀说得不错,他必须给众神一个交代,这一箭由他掌控,只要不伤及逆鳞,她就不会死,神官们也能放下心来。之后无论他再做什么,都没有人能多置喙。
可他虽这般想着,却只是架起姿势,没有任何实质的进攻。
仿佛在默默等着穗岁回头,只要她还没有正式回到鲛魔的阵列之中,一切便还有挽回的余地。
只是他等啊,等啊,等到心中最后一缕希望溃灭,黎岄缓缓闭上了眼。
刹那间一道白虹划破长空,那携着祝融真火的银剑自后心精准地刺入穗岁心脏。
深褐色的头发在猎猎江风之中于她脑后飘扬,穗岁宛若一只枯萎的蝶,飞落于壬风眠身前。
“王兄……”她在壬风眠困惑不解的目光中,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抽出腰间当年黎岄为她修补好的匕首,朝着他腰腹间刺去。
与此同时,一道藏青的灵力从黎岄身侧发出,直击壬风眠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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