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1 / 2)

旧时王谢 千霁 2687 字 2023-08-11

“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生杀予夺于一身者,其人无敌。既然天下之大,除了阿姊无人能容他们跻身,那么他们的生死荣辱就与阿姊牢牢捆绑,专心致志践行阿姊差遣,唯阿姊马首是瞻。”

“昔日项王奔袭强秦,破釜沉舟,自断后路,故楚卒人人争先奋战,大破秦军。淮阴侯领兵攻赵,令万人背水列阵,果然大败赵军,是兵家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者。”

“阿姊所统摄众人,就如沉舟之军,背水之阵,正因身处绝境,故其心齐,其志决,屡屡以弱胜强,攻守易势,助阿姊以非议之身立足朝堂,冠绝群伦。”

“当然,这不是一条他人看破就能效仿的路。背水列阵本是兵家大忌,因此失败者数不胜数,成功者却只有项王、淮阴侯这样的人杰,一般人即使效仿,也无异于东施效颦。”

“但若是因为到了安逸之地,享乐之乡,就以为能融入惯来生活于此地的人之中,入乡随俗,日复一日远离那些支撑自己走出绝境的东西,那么真正的危机也就到来了。”

说到这里,他眉目间的神色重新变得凛冽,锋锐到连视线相及都会让人产生刺痛之感。

王琅已经完全能猜到他接下来要出口的话语。

想要用好一个人,首先要了解一个人的才能和志向。

以她自己为例,当她去建康博取王导支持时,谈起的是她养兵用兵的心得与对战事的理解——这是王导的在喉之鲠、心腹之患,她能替王导解决这个问题,也就成为了王导的腹心,得到自己想要的兵权。

荀羡说了这么多,不仅仅是在展示他的眼光,也是在暗示甚至明示他有替她解决这个问题的能力与意愿。

王琅一边确信自己的判断不会出错,一边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这个人……明明有更光明、更适合他的路能走,为什么好像瞄准了陈平的位置。

也不是说不行。

就,挺意外的。

第82章图穷匕现(二)

晋代沿袭汉魏官制,官府中人十日一轮休,称为休沐,听上去远比现代人辛苦,实际则有大量节假日穿插其中,最终折算下来,一年有近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祭祀休假,生活节奏十分缓慢。

王琅在长江防线驻扎属于特殊情态,战报一来星夜奔赴,枕戈待旦都是常事,没人敢轻易懈怠。

回到承平已久的会稽,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明显增加,比如次日起有三天小休,她约了谢安去她在鉴湖边设立的果树试验田,赏玩金秋之际的累累硕果,顺便就地取材,制作准备运送到江州、荆州等地的节礼。

想着如果由谢安出面,事情会容易许多,王琅打消在官舍中多留一夜的念头,带上荀羡一起与在渡口等她的谢安会合。

路上乘的是有箱壁的牛车,前后侍从各十,耳目灵通的属官个个乖觉,晚鼓刚响便纷纷从府衙里消失,留下几个眼线探头探脑,隔着安全距离随机应变。

王琅对此心知肚明,只带上被属官们献祭出来的书佐梁燕作陪,轻车简从出行。

落后她半步的荀羡在车厢前顿住脚步。

自小接受的礼法让他意识到男女之间应该避免独处,但这样的念头仅是一瞬,甚至没有让任何人察觉,他便随王琅跨步进了车厢,在她旁边落座。

“阿姊这般排场,还不如阿姊那位主簿。”

他以闲聊的语气开场,仿佛只是随口感慨,矛头却对准了内史府佐吏之首的主簿,言语中自然流露出那种一往无畏的锐气。

汉乐府《陌上桑》中,罗敷以“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夸饰自己丈夫出行时有一千多人随侍,地位比太守更高。

晋代由于战乱,官员随从虽有定数,却更多因时、因地、因人而异。以王琅目前的身份地位,巡查郡县、主持祭祀、庆典等活动的随从人数约在四百上下[1],即使她本人并不喜欢鸣锣喝道、前呼后拥的排场,也选择了压下不喜配齐人员,一来三吴有刺杀寻仇的民风,孙策打猎遇刺的前车之鉴人尽皆知,二来她已经发现,宣示威仪对政令在下辖郡县的执行确实有立竿见影的促进作用。会像刘邦、项羽一样感慨“大丈夫当如是”、“彼可取而代也”并付诸行动的是极少数,大多数“燕雀”会被仪仗的威严震慑,不再抗拒官府的政令。

日常通勤是另一回事。

会稽繁华锦绣,作为郡治的山阴亦是扬州诸郡县中的翘楚,治安十分良好,清道千步是实实在在的扰民行为。王琅仕宦前出行只带两婢女一车夫一护卫,现在身边突发事多,于是排了两队人随侍,方便她中途有事差遣。[2]

郡里大族多有富贵人家,特别豪奢任性的如谢家几代之后的谢灵运,游山玩水期间跟随侍奉的仆从有数百,丝毫不在乎对乡邑是否惊扰。

王琅治下目前尚无这般人士,豪门富户去乡间庄园度假的随行人数通常在几十到上百不等,荀羡说她出行排场不如自己的主簿,基本是实情,也是郡里评价她作风简素的由来之一。

王琅很喜欢荀羡身上的少年气,学他用闲聊的口吻回道:“虞卿家中僮仆千人,经年累世,各安其位,岂是等闲可比。”

荀羡被她逗得笑了:“阿姊竟自视为等闲人么?”

王琅向后靠进丝绵填充的柔软隐囊,手指在暗格里的茶壶肚上轻轻敲了敲,用有些无奈的神色叹息道:“总不好直说我的人以一当十。”

少年脸上微愕的表情堪称精彩。

王琅于是快乐地笑了出来,抬手略别袖口,往茶壶里添茶注水,吹亮炉火。

“虞主簿对决讼颇有心得,过几日我为令则引见。他家还有位远支虞池在内史府任上计掾,是名士虞喜的高徒,年纪轻轻却精通术算水利,十分难得。”

魏晋南北朝官场黑暗,人世动乱,大量士人不再一心钻研儒家经典,而在其它领域取得了重大成就,天文、地理、数学、化学、机关学、农学、医学,各个方面都有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杰出人才。

裴秀、葛洪、郦道元、祖冲之、贾思勰都是中学课本里的名人,王琅知之甚详。

虽然与她在同时代的只有一个葛洪,但人才不是凭空诞生,而是大环境孕育出来的。既然经学不再具备统治地位,霸占士子们的身心头脑,其它学科的发展就是必然之事。

仅仅扬州一地,王琅就发现不少理、工、农、医方面的人才,或征辟到内史府,或搜罗进学院,为她那些在时人看来宏大瑰丽、比肩神迹的天才规划提供技术支持。

这和自文艺复兴开始,自然科学进入“大踩步行进”时代是相似的。

不需要她搬运后人的成果到东晋。

维持住这份土壤,打压经学的地位,同时代最顶尖的头脑就会将注意力从经学上移开,试图通过其它领域寻找到济世安民的方法。

而根据王琅的推测,这应该也正是姜尚想要的结果。

拷贝、搬运、重复,这些行为对他这样能够跨越时间的仙人意义不大。

他真正想要的,是统治学科地位彻底破碎之后,混沌无序状态下重新建立的新秩序、新文明、新方向。

或者,说的更形象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