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舆驾刚入京城,石宝儿便从宫中传来消息,称祝夫人听闻皇帝和闻大人归朝,特地带着小少爷入宫拜见。
自从诞下男婴,祝容便住在太子在京郊留下的别院之中,平日里深居简出,极少与外人打交道。关于别院中养着的那位小少爷的身份,民间说法更是层出不穷。有人说那是先太子的遗腹子,当今圣上允下了先太子临死前的请求,所以宽宏大量留下了这对孤儿寡母一命。还有人说,那位小少爷是圣上仍是皇子时,与自家皇嫂珠胎暗结后的私生之子。种种传言愈演愈烈,倒是让背后真相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早听人提及过陛下这位白白得来的儿子。”闻雪朝笑眯眯地喝了口茶,“今日总算得以一见。”
赵凤辞瞥了闻雪朝一眼:“莫要胡闹。”
闻雪朝失笑出声,放下手中茶盏,慵懒地靠在了椅背上。
祝容着一袭黛青色的罗裙,牵着一名幼童的手,悠然地走入了殿中。
前两年祝容在别府吃斋念佛,从未在人前露过面。如今一见,倒是由原先的大大咧咧变得端庄娴雅了许多。
祝容朝赵凤辞行了礼,便拉着幼童的手,指着闻雪朝弯眼笑道:“怀行,叫阿舅。”
“阿舅。”男童的声音软软蠕蠕,还带着些奶音。
闻雪朝看着祝容身旁乖巧的男童,神思骤然间恍惚了一瞬。赵怀行长得与他父亲小时候十分相像,宛若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时候的赵启邈在外虽冷峻,私底下却十分黏人。一见到自己便开始哼哼唧唧,缠着自己不放手。
赵凤辞察觉到了闻雪朝的失神,便伸出手握住了闻雪朝的掌心。闻雪朝蓦地从回忆中抽身而出,收回了观察赵怀行的视线,回以赵凤辞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些挑拨离间,手足相残的旧事早已消逝如云烟,此时所经种种,方才是人间真实。
“祝容此番入朝,除了许久未见玓弟,特地来找玓弟叙旧,还是来向陛下辞行的。”祝容不卑不亢地开口,“妾身想带怀行离开京城,回延东伴父亲晚年,望陛下准允。”
闻雪朝忍不住看了赵凤辞一眼,发现赵凤辞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祝容此请,看似是尊亲孝父之举,并无甚特别之处,却依旧带着些玄机。赵怀行虽在太子殂后才出生,身份却仍是祸罪之后。他的生父有逼宫的前车之鉴,若将他长留于京中,朝中阁臣恐怕会有所顾虑。况且今后如何安排,是否袭爵封侯,亦是个难题。
祝容如今主动提出要带着儿子回延东,离开这是非之地。是在给朝廷一个台阶下,亦是在为赵怀行寻一条生路。
赵怀行眨了眨眼睛,无邪地看着高台上的帝王。
赵凤辞沉吟了半晌,问道:“你若回到延东,今后又有何打算?”
祝容爽快笑道:“妾身如今刚过而立之年,仍是年华大好的时候。依陛下看,可还够格当个巾帼将军?”
赵凤辞也跟着笑了,随即举起了手中酒盏:“那朕便先敬祝将军一杯了。”
祝容将手中觥爵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唇:“二位。”
“白头偕老,他日再会。”
她此生一共爱过两个赵家男人。一人的心允了她的发小,一人的心虽落于她身上,却终究未敌过天命。
祝容身上散发出来的畅快淋漓,闻雪朝全都看在了眼中。
那么多年过去,祝家这位英姿勃发的大小姐,与他从小在京中肆意玩闹的狐朋狗友,终于放下过去,选择了一条一往无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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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驾率北大营羽林二军亲征北境,与延曲可汗尉迟景在王庭短兵相接,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射杀尉迟景的却并非陛下,而是从流放塞北伊始,便渺无音讯的上一任中书右丞,被满门抄斩的闻氏嫡子及太子派余孽,闻玓。
此消息传至广阳,引得朝野震惊。中枢二院的上奏纷至沓来,堆满了皇帝的案首。
朝中大臣大抵分为三派,一派是皇上即位后提拔而上的中兴之臣。这群臣子大多出生穷苦人家,靠科举应试入仕,平日里一向看不上那些世家大族的下作手段。对于臭名昭著的闻氏,这群人更是感到深恶痛绝。他们上奏的折子大多语气强硬,带着哀叹时世的悲愤之意,称皇上若是要重赏闻玓,便是对死在闻氏刀下的冤魂无义。
一派则是以刑部尚书柳岩衷,羽林军总都督白纨等人为首的陛下近臣。这群大臣认为功可抵过,闻仕珍的罪举本就与长子无关,不应连带处置。
还有一派则是在先帝时就位列前殿的阁老重臣,他们自知此事恩怨繁冗,不愿惹火烧身引了帝怒,索性闭口不言,作壁上观。
皇上对此倒也并未表露出太多意见,批阅完众臣的上谏,便将赏罚之事压后再议。
柳尚书下早朝时,恰巧在殿门外遇到了正在值守的白纨。他连忙上前喊住白纨,有些好奇地问道:“白都督,陛下如今是怎么想的?大臣们都在私底下议论,就是无人能猜透陛下的心思。”
白纨拍了拍柳岩衷的肩:“老柳,陛下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么?”
柳岩衷:“?”这是在卖什么关子?
白纨面上的表情意味深长:“闻大人若还是戴罪之身,陛下重赏于他,不是平白无故惹众人非议吗?”
“陛下若要重赏闻大人,头一件事,便要先给闻大人平反。”
半月后,十殿下从镇北府返京,同时带回来的,还有整整两车的延曲勘报。枢密院上下两百余人整理了数日,终于从勘报中理出了闻右丞当年叛国投敌的始末。
原杜陵郡丞辛衡犯通敌叛国,陷害重臣之罪,被判秋后午门前凌迟处死。
此消息一出,一下子震惊了整个京城。酒肆勾栏,大街小巷里更是议论得热火朝天。城北的刘屠户不太信,说那闻家公子本就七窍玲珑,许是用什么法子迷惑了当今圣上的眼,这次才洗脱了这狼藉名声。对门的酒肆老板娘听后不乐意了,称那闻公子本就是天上谪仙般的人物,哪能轮到他一个屠夫说三道四。
两人站在巷尾争吵不休,最后竟开始大打出手起来,闹得整条巷子鸡飞狗跳,大白天的不得安宁。
一队羽林卫从望归酒楼前走过,听到巷子里喧闹的争执声,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白都督,我们这是要劝,还是——”一名羽林卫犹豫开口。
白纨手上抱着一个墨色骨灰盒,大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心里门清着呢,放他们闹去罢。”
“咋们兄弟几个,带着老李一起去喝他最爱的花雕,今个儿不醉不归。”
*****
闻雪朝的双手死死抓着塌上的衾裯,正在剧烈地发着抖,却仍舍不得阖上眼睛。一双明眸里浸着水雾,专注地勾勒着近在咫尺之人的面容。
赵凤辞撕咬着吻上了闻雪朝的唇,不欲让他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两下,身子微微向后仰起,眼尾又挑上了红。
寝殿的灯烛在暖风吹拂下摇曳了起来,投在雕龙刻凤的屏风之上,映出两道缠绵入骨的身影。
赵凤辞扶着身下人的腰,将他缓缓放回到塌上,轻柔地为他盖上了被褥。闻雪朝眼角的红还未全然褪去,举手投足间勾得赵凤辞唇干口燥。
“雪朝。”赵凤辞凑到闻雪朝的耳畔,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朕有一事,要告知与你。”
一双杏眸似睁非睁,半眯着看向赵凤辞:“嗯?”
“朕明日欲昭告天下,赦你无罪。”赵凤辞道。
闻雪朝全身一僵,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英俊的男人。
“今日早朝,中枢二院已为你翻案。”赵凤辞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从今往后,这整个天下,都再无人能拘着你。”
他拾起闻雪朝的发丝,俯身吻了上去。
身下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
赵凤辞的舌尖渐渐多了些许咸涩的滋味,恍然间抬起头,才发现一道泪水沿着闻雪朝的眼角缓缓滑落了下来,渗进了如墨的青丝中。
闻雪朝脸上带着一道浅淡的泪痕,却是在笑着问他:“可要臣下跪接旨?”
时隔五年,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赵凤辞的面前,自称为“臣”了。
赵凤辞没有回答闻雪朝的问题,他抚开了闻雪朝额前凌乱的头发,神色庄重道:“闻雪朝,朕若与你说,想封你为后,你可愿答应?”
闻雪朝破涕为笑:“封侯,什么侯?”
赵凤辞看着心爱之人带笑的眼,硬生生将未说完的话吞了下去。
罢了,他与闻雪朝此生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朝半日。
赵凤辞吻过闻雪朝的鼻尖:“不如就封你作……”
他想起民间那些关于闻雪朝的传言,说他享尽荣华,却祸国殃民,助纣为虐。违逆君心,扰乱朝纲,是名副其实的逆君之人。
他似是认真寻思了半晌,最后故作郑重道:“不如,就封闻卿为逆君侯罢。”
逆君,逆君,怎料入君心。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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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不多说了,大家看番外吧~
第87章番外【一】:星斗
玺和二年,镇北大将军泾阳霖寿终正寝,长逝于云州镇北府,寿七十有八。
镇北将衔本乃世袭,奈何老将军膝下无儿无女,唯独有两位孙辈,还都当了这天下的皇帝。老将军留下遗嘱,称此生功德圆满,已全然无憾,奏请皇上废泾阳氏世袭爵位,改封麾下首将孟楼领镇北大将军帅职,统领整个镇北军。
宫中收到泾阳霖的讣信,当即向镇北府发出了吊唁长文,皇上下旨,欲携千余羽林军北上,亲自赶赴镇北府悼念祖父。
同时收到讣信的,还有万里之外的东海花间岛。
锦鲤摆着尾围聚在岸前,等着岸上的主人投食。闻雪朝拿起掰成小块的面食,一把撒入清澈见底的水潭中,鱼儿们争先恐后地涌上水面,溅起了层层水花。
闻雪朝无奈地拧干了衣裳,从泉眼处捡了几个洗得剔透的桃子,揣在怀里便扬长而去。他走过落花满地的石径,推开门扉,不声不响地走到了赵凤辞的身后。
自从清晨收到镇北府发来的讣信,赵凤辞便在院子里坐了一上午,一动也未动过。
闻雪朝将熟透的仙桃塞进赵凤辞的手中:“先吃一个,垫垫肚子。”
赵凤辞眼眶有些发红,回过头便看到了身旁人关切的眼神,低低叹了一口气,握住了闻雪朝的手。
“自幼教我忠君报国,为民为物的,都是祖父。”赵凤辞道,“可惜戎马一生,最挂念的孙儿却未能在他膝前尽孝。”
“泾阳大帅身体康健,如今无疾而终,已算是喜丧。”闻雪朝抓紧了赵凤辞的手,“你和凤徽,都已令他引以为傲。”
“我们何时回镇北府?”他问赵凤辞。
花间岛四季如春,岛上的桃花林长开不败,如今正是盛放的时节。枝尖儿上的花瓣从半空中纷扬飘落,铺了树下人满肩。
闻雪朝喜爱花间岛上的春和景明,花草林木。每隔一段时间,赵凤辞便会带着他四处游历,顺便在岛上住一段时间。战乱过后的满地狼藉已渺无影踪,经二人这几年的悉心照料,岛上万花复开,又成了东境海上的一颗明珠。
“明日便启程罢,咋们去见见祖父最后一面。”赵凤辞站起了身,“离开镇北后,你可还有哪里想去?”
闻雪朝捧着怀中的仙桃,倒是认真思索了半晌,接着便对赵凤辞笑道:“马上便是赵焱晟的生辰,阳大夫想邀我们去王府小住几月,你忘了?”
赵凤辞一时也失了笑:“看来自打过了而立,我这记性就不如往日了。”
闻雪朝打趣他:“年纪轻轻就易忘事,那待到你年过花甲,满头白发之时,岂不是连我也记不清了?”
赵凤辞一把将闻雪朝拉入怀中,封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唇。两人额头相抵,温热的呼吸在湿漉雾气中缠绕着彼此。入目所及之处皆是花海,容身之地尽是桃香。
但求此生同行路,天涯海角不觉远。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要与闻雪朝永生永世,纠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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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云州到了。”石宝儿隔着帘子,小心翼翼地对赵凤徽道。
他就连说话声音也是轻的。皇上自打听闻泾阳老将军辞世的消息,这几日情绪都有些低落。宫中上下皆在小心伺候,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忤逆了皇上。
皇上月初刚行了弱冠大典,正式亲政,没过几日便收到了镇北府发来的讣信,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其实除此之外,还另有隐情。石宝儿偷偷瞥了一眼远处马背上的身影,心里暗自想。
皇上提前一年便向镇北府发出敕令,命孟将军一年后再次返京,参加皇上的弱冠大典。谁能料到,就在大典前五日,西疆的阿穆尔部突然向边陲小镇发起了暗袭。孟将军当日骑上战马便率队追了出去。待打了胜仗折返云州,早已错过了京城的大典仪式。
“石宝儿,愣在外头干嘛,还不快些启程。”皇上有些不耐地说。
石宝儿嘿嘿一笑,掀开了舆驾的垂帘:“启禀陛下,孟将——不,孟大帅在前面候着圣驾呢。”
赵凤徽扯上帘子,恶狠狠道:“不见。”
石宝儿还欲再开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响。不过须臾功夫,孟大帅便骑着马,走近了皇帝的舆驾。
孟楼对石宝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翻身下马,在舆驾前跪了下来。
gu903();赵凤徽早早便听到了马匹走近的声音,他又竖起耳朵聆听了半晌,却发现帘子外面鸦雀无声,就连一向聒噪的石宝儿都没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