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许是想让气氛稍微轻松一点,但是安塞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嘲讽,所以没有理会,他只好自顾自走到那张残存的大床边,把石块、泥土和一些其他物品的残骸拍到地上,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仰着头,用很诚恳的、略带些小心翼翼的语气询问安塞:“你觉得我今天还应该去练武场吗?”
他现在一点也不像野猪了,也不像什么光棍野牛,清晨的阳光透过那扇异常顽强仍然矗立在原地的落地窗落在他身上——现在安塞已经分不清窗户算不算是遮住阳光了,因为落地窗旁边已经没有了墙,奥登整个人的色调看起来比周围暗了一些,反倒显得安塞像是一夜之间拥有全世界所有的阳光,把整间屋子装点得熠熠生辉。这简直是整个大陆上最精彩的舞台剧,小矮人乐园那些无聊的把戏与之相比只能甘拜下风,谁能想到新婚的一对夫夫,昨晚还相拥而眠,一觉醒来突然争锋对决,卧室变成战场,打了个你死我活,然后把家炸了。奥登开始挥舞他的手臂,这两条滑稽的手臂无处可放,也许是即将脱离它们的主人,安塞双腿并拢,脊背挺直,看起来站得很规矩,其实是在胡思乱想,他在心里替这两只不受控制的手臂取名,左边的叫吉米,右边的就叫珍妮。但是天不遂人愿,奥登很快把它们收了起来,端正地摆放在大腿上,掌心向下,他的腿很长,肌肉匀称······小王子把眼神从吉米上收了回来。
奥登又问:“今天出去玩吗?我们可以去河边钓鱼。”女仆们还没有来,王宫里安静地仿佛倒了一座建筑就是家常便饭似的,其实安赛一点也不想跟奥登出去玩,只是他发现如果不去的话那么除了这片废墟他简直无处可去,于是他点点头。奥登在露天的浴室里随意的洗了把脸,然后趁着安塞洗漱的时候去拿钓具,钓具可能在隔壁那间房里,因为安塞能看见奥登绕过了一片孤零零的墙,然后在砖头和木块中翻找起来,他同样看见了一群躲在对面,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张望的女仆、男仆,隔得太远,每个人的面孔都差不多,高矮胖瘦也都差不多,让他想起来这里是马第尔达的王宫,不是随便哪个乡下的庄园。他难得的生出一丝慌乱,抬头看到奥登已经拎着一包灰扑扑的东西朝他走来,于是那点情绪便随着温吞的水流入下水道了。
奥登把剑上的灰用床单抹干净,收到了也许是马第尔达特有的随身空间里,这在惯用魔法的弗雷德卡并不常见,至少安塞不会。他们选择步行,路上奥登问安塞会不会钓鱼,安塞说不会,他们默契的没有再开话题。
到这一天的晚些时候,他们谁也没有钓到鱼,因为鱼竿被砸坏了,可即使是干坐在河边,也没有人提出要回去,要不是晚上突发暴雨河水上涨,安塞认为两人说不定会坐到天荒地老。
作者有话要说:
群众:王子和王子妃不和石锤
第16章深夜
他们回家的时候,看到老国王站在王宫门前,身披铠甲全副武装,唯露出一双冷峻、深刻的眼,仅此一人,却带出点千军万马的气势。
小王子发现事情有点棘手,他问奥登:“父王会打人吗?”
“很难讲。”奥登走到他前面,把他挡住,说,“但是他穿上铠甲后一般都是一刀一个。”
哦,狄斯·摩顿·布拉德里克三世殿下肯定没有想到,就在他费劲心机把自己的儿子送过来和亲后的第五周,儿子就凭借一己之力灭国了。想到这里,安塞几乎要笑出声,在这短短的一百米路程里,他想出了十种不同的有关自己的结局,一样比一样残酷。
但是老国王的想法他们谁也没猜到点子上。
“汝们回来了!”马第尔达的现任统治者松了一口气,他一把摘下头盔,把它抱在怀里,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如果忽略他的铠甲,那么他的形象几乎要和一个抱着孙子的慈祥的老头相重叠了,“吾以为汝们被敌国所掳,正准备出征。”
安塞垂头丧气地从奥登身后钻出来,对老国王郑重道歉,说寝宫是他炸的,但是他可以修好。他不知道老国王信不信他的话,不过看到老国王欲言又止的样子,以及对奥登的瞪视,他就知道对方多半是没听进去的,还把所有事都扣到了奥登头上。
老国王的惩罚是,不许搬家。于是他们只好坐在露天的餐厅里用晚餐,女仆推不动餐车,只好改用餐盘,把刚做好的热腾腾的牛肉汤摆在地上。奥登蹲在木块和大理石之间一方狭小的区域,捧着碗安静地喝汤,安塞没有胃口,用魔法把木头抛到天上,然后在它快要落到奥登头上的时候再把它抛起来。他觉得奥登蹲在地上用餐的样子很像分布在□□郡庄园里干活的农民,但他暂时不想再打一架,只好沉默地抛木头玩。
“你真能修房子吗?”奥登问他。
安塞分了心,那块木头便“啪嗒”落在奥登仰起的额头上,然后滚过他的鼻梁和嘴唇,最终落到汤碗里。他的嘴唇很薄,颜色是淡淡的粉色,触感微凉,靠近的时候呼吸却很灼热,但是此刻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实在算不上是好时候。
况且那场派对还近在眼前。
静下来的时候他总忍不住会想,奥登牵他的手的时候,吻他的时候,与他相拥而眠的时候,看到的、感受到的那个人是谁?
他觉得不公平,可是如果奥登想要吻他,他还是会闭上眼。
“我能修好。”他对奥登说,“可能需要几天,你有地方去吗?”
奥登反问他:“你有地方去吗?”
安塞说有,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睡在藏书阁的任意一个房间,那里肯定有图书管理员自己用来休息的房间。奥登把碗放在脚边,告诉他自己无处可去,可怜的模样让安塞产生一种错觉,就是其实奥登才是远嫁而来的王子,人不生地不熟,除了丈夫的寝宫以外无处落脚。他只好在床的区域先撑起一片小小的,刚好能容下两个人的结界,让女仆拿来干净的床单被套,然后跟奥登一起坐在床上,研究如何快速拼出一个能住人的房间。两个人都换上睡衣盖着被子,看起来干净而体面,四周的墙却还没床高。
在把一根长长的木头垒到砖头上,并且让其保持平衡的时候,安塞悄声问奥登:“你以后继位了会像父王那样说话吗?”
奥登也悄悄回答他:“不会,语法太难,词汇太古老。”他看着小王子难得露出的笑脸,又补充道,“还怕皇后听不懂。”
到后半夜的时候,雨势渐渐小了下来,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结界散发着突兀的白色光辉,马第尔达的夜晚一向是喧嚣的,雨声小了,虫鸣便渐渐急切起来,这些不知名的虫憋了大半个晚上,终于找到机会,纷纷从暗处钻了出来。安塞被吵得睡不着,坐在床头无聊地垒砖头,如果他想,他其实有一万种方法让寝宫迅速恢复原状,恶劣的环境让他产生一种和奥登相濡以沫的错觉,他舍不得。在如此吵闹之下,奥登依然靠着枕头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他的睡眠质量一向如此良好,这也是安塞最羡慕他的一点。
他拍拍奥登的脸,轻声问道:“睡着了吗?”这位年轻的丈夫毫无反应,犹如一头死猪。没隔多久,他又问了一遍:“睡着了吗?”这次对方动了,奥登举起右手,给了自己一个极轻的巴掌,然后咕哝两声再次没了动静。这可把小王子逗乐了,他决定等天一亮就把这件事记到日记中去——安塞有一个持续了很多年的习惯,每天傍晚,他会把自己无聊的一天记在本子上,让那些灰白色的纸张和黑色的字串成一长串无聊的日记。他凑近了奥登的脖子,在那里闻到熟悉的与自己身上一样的柠檬香味,然后他把嘴唇移到奥登的嘴唇上,略一迟疑,还是让两者交叠,然而奥登的熟睡是真的,和每一个拥有美好的转折的故事都不一样。
吻他的时候,安塞感到苦涩,他睁着眼,近距离地观察丈夫那浓密的金色睫毛,奥登的嘴唇还是那么凉,但这是安塞唯一能够得到一丝温度的地方,他只是让两片嘴唇短暂的挨在一起,在他觉得已经足够之后,清醒而迅速地离开。安塞把下巴搁在奥登的胸口,在无边的黑暗中,在喧嚣中,他很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心跳声——是那么强壮有力,足以维持马第尔达再繁荣一百年。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弗雷德卡一个月,并且在接下来的漫长的一生中,很难有机会回去了。那些暴风雪、从卧室的窗子很轻易就能看到的雪山,或是别的一切仅存在于家乡的东西,从今往后都只能停留在十八岁之前。他又感受到那种压抑的孤独了,即使躺在奥登的怀里。
他想起派对上奥登和陌生女子的拥抱,甚至从这个角度就能看见会客厅的窗户,那上面还用胶带贴着一束已经枯萎的玫瑰。他们相拥的画面是扎在安塞心上的一根刺,精准地找到心上最痛的那个点,以垂直的角度刺入最深的地方。
早晨醒来的时候,奥登告诉安塞自己坐了一夜噩梦,但是这并没有换来安塞的同情,相反,安塞幸灾乐祸地宣布,自己以后会把他的心口当作枕头。可怜的丈夫敢怒不敢言,只好在浴室里挤了一大堆牙膏,在清晨的微风和不知道从哪来的几只蜜蜂的包围中刷牙。
安塞把半边身体挪到奥登躺过的地方,用很委屈地声音和表情对奥登控诉:“我好怕,这里太黑了,昨晚一夜没睡。”他不清楚对方有没有听见,但是奥登没有反应,他就停了下来,蔫蔫地趴在床上,把垒好的砖头用魔法固定住。
他对老国王说会修好房子,就真的是字面意义的修——把碎掉的玻璃黏回去,断掉的木头连接起来,砖头堆成奇怪的形状,仿佛是在随心所欲地拼拼图。奥登在一个还勉强有三面墙的角落里换好衣服,对安塞说:“我今天有点事情,需要出去一趟。”没有人理他,他就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问,“你要一起吗?”他的语气没有包含丝毫的不情愿,就好像如果安塞说“好”,或者只是点点头,他就会坐在那张只剩下半个的破沙发上,等着安塞起床、洗漱、换好衣服,然后一起出门办事。可是安塞还是觉得他其实并不想带着自己,于是他做了否定的回答。
在离家之前,奥登站在那扇被迫卡在门框里的破木门前面,对安塞说:“露丝回来了,就是那个图书管理员。”他很多余地拉开了门,因为个子太高差点撞上变形的门框,接着他试图把门关上,这一次他没能如愿,门重重地砸在他脚边,在那一尘不染的皮鞋上沾上一道灰尘。
虽然昨晚没有用餐,但是起床的时候安塞依然没有什么胃口。一个有着红色短发的女仆把煎蛋和香肠摆在凌晨一点半修好的餐桌上,餐桌离床有点近,这是因为昨晚太黑了。没等女仆把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它应有的位置,餐刀便从倾斜的桌面滑落在地,不过很快就换上了一把新的。安塞吃了半个煎蛋,或许还有几口牛奶,目光就无意识地越过装花生酱的罐子,瞧见两堵夹角为六十度的墙,这使他看上去有点沮丧。他放下餐具,闷闷不乐地走向墙壁,可怜的餐刀再次从桌上滑落,这是一个灾难的预兆,因为紧接着,整个餐桌在他身后坍塌了。
他朝着晾衣台的方向走去,现在是早晨八点过五分,阳光并不太刺眼,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得亮晶晶的,这个时候的晾衣台几乎没有人,仅仅只有偶尔来拿换洗床单的女仆。
作者有话要说:
架空嘛,我们就当作这个时代有牙膏、镜子、玻璃、肥皂之类的。
第17章开始
他太需要一个地方来发泄情绪,原先的藏书馆是个好地方,不过很可惜,那里现在不属于他。现在他正坐在晾衣台的某个角落,旁边的床单很眼熟,听说这是奥登那个蠢货自己挑的。
真是够丑的,特别像把仓库里的麻袋剪开做成十条背心然后等到被穿烂了再打上补丁缝在一起的产物,安塞记得他们的新婚之夜便是铺得这条床单。他在干净的皂角气味和乱飘一通的床单中间流下几滴眼泪,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在上下翻飞的床单与床单之间,一片黑白相间的裙角慢慢显露而出。
年轻的女仆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起来有点慌张,安塞记得她的名字,她叫玛莎。他知道自己现在有点狼狈,眼睛被泪水入侵,变成不太好看的红色,鼻头也是红的,头发不整齐,服饰也不考究,但他依然很冷静地,或者说是装成冷静的样子,询问玛莎:“你知道她是谁吗?”
奥登要比安塞想象中回来的早上太多,他是在午餐之前回来的,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个巨大的路灯。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奥德里齐殿下,一个天才,身穿华美的套装,梳着考究的发型,亲自去整个王城最高级的家具店,只为搬回来一个路灯。他居然不是为了出轨,这可真是令安塞大跌眼镜,就在前几分钟,他刚刚为了那双皮鞋哭了一场,结果回来就发现皮鞋被蹬到了六十度墙的夹角中,漂亮的刺绣外套挂在一根断掉的大理石柱子上,而奥登,这个惊才绝艳的男人正身披睡衣脚踩拖鞋,扛着那根有三个他那么高的路灯,当着安塞的面把它塞进床边那个洞里。
他兴高采烈地向安塞介绍:“这是马第尔达最好的路灯,老板说一块能源石就能维持十年!”
安塞当然知道这是最好的路灯,他看到路灯上的标志时就知道了,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情此景,尤其是当他听到奥登说“真希望夜晚快些到来”的时候。
“现在——”奥登把路灯周围的地面整理好,宣布,“我们一起睡觉吧!”他走到窗前,装模做样地拉上了窗帘,就好像这么做之后屋里就会暗下来,然后就真的可以睡觉了一样。可是当安塞意识到处处都是问题的时候,他早已不由自主地换好了睡衣,躺在奥登旁边。正午的太阳很热情,直直地把阳光送到这张床上,和舞台上的灯光一摸一样,让两位主角暴露在焦点位置,奥登很慷慨地把手臂和胸口全部送给安塞,他的头发、睫毛以及笑容几乎要融化在白花花的光晕之中,像一张曝光过度的老照片。
安塞只是看了一会儿,眼睛就再也受不了了,只好移开视线,让目光停留在别的不那么明亮的地方上去。没过多久,他真的感到有些困了,同时饥饿感和胃部的疼痛纷至沓来。奥登把他的头强硬地摁在了自己胸口,他只好隔着一层睡衣,发出闷闷的、轻柔的声音:“我突然觉得饿了。”
奥登很有耐心地问他:“想吃什么?”
“没有想吃的。”
在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了几样弗雷德卡特有的菜的名字,可疲惫来的迅速而汹涌,根本无力抵抗。在他很想睡的时候,奥登又不让他睡了,他被一阵野蛮的摇晃强行弄醒,不太高兴地坐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食物香气,有那么一个瞬间,安塞还以为自己正坐在弗雷德卡王宫的卧室里,在做了一个悠长的梦之后被女仆叫醒,二十五分钟之后用早餐。
可是没有弗雷德卡,没有女仆,甚至连卧室都没有了,只剩一个金毛蠢货站在桌子形状的垃圾旁边,得意洋洋地对他展示梦中的出现过的菜肴。
都是些他吃惯了的菜——吃惯这个词很有趣,是说习惯,无关喜好,安塞还没有落魄到靠几盘菜获得心理安慰的程度,况且这些菜只有闻起来才有几分记忆里的味道。他从床上爬起来,在一把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还算干净的凳子上坐下,让气味欺骗味蕾,用了一顿食不知味的午餐。
奥登高兴极了,他没有凳子,只好靠在桌子旁边,用手抓三明治吃,这对他来说并不算是太失礼的举止,《大陆礼仪标准条例》里早就规定了小型三明治可以不用餐具。安塞没有因为占据屋里唯一一把椅子而产生不必要的愧疚感,他结束进餐,把餐巾放在桌子上,准备出去一趟。
在他忙着换衣服,甚至破天荒地地对着镜子用魔法把黑眼圈遮住,打理头发的时候,奥登就坐在挨近浴室的那半边床上,沉默地盯着他看。他的眼神过于幽怨,以至于小王子在百忙之中迫于夫妻情分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奥登很快地回答,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忍不住问,“你要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