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了某处,除了馥郁花香,还有隐隐约约的草木气息。他睁开眼,却见眼前白雾已淡薄许多,回头看来路却不可寻,眼前花影绰绰,似来到了一处花园中。
他向前走去,云雾如被人牵引一般,十分知机地散开。只见有一少女躺在不远处梨树下的软榻上看书。其上梨花正开得繁盛,便是无风也有簌簌花瓣落下,那少女身上亦是落满了皎白的梨花瓣。
说是看书也不确切,应原是在看书,大约是看得困了,竟用书遮着半边脸,于花树之下沉沉睡去。
他觉得他应该是认得那少女的,眼前画面似是在哪里见过。但他实在想不起那是谁。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吹得落花飞扬,书页作响,那声响似把沉睡的人惊醒了。那少女揉着眼睛起身,书亦随之掉在了地上,同地上落花纠缠在一起。
她抬起头,看了过来,然后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眼中亦泛出喜悦的光芒:“你来啦!”
你你我我,打招呼时连称呼都不必特意提,他与她应是很熟。
然而他看着眼前极熟悉的脸,那个名字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她拾起掉在地上的书卷,直起身来,扬了扬手上的书卷道:“走吧。”
她走了几步,见他未跟上,又转过身来,扬眉问道:“怎么不走?”
他闻言,便大步向她走去。
她带着他,分花拂柳,来到了一处殿中,那处大殿门口有大树遮阴,门口牌匾上书“讲武堂”三字。
殿中已零落坐了几人,其中一人回头看走进来的两人,笑着说了一句:“怎么来得那么迟?幸而还未开始,赶紧坐好罢。”先头那少女随意笑了笑,找了一处席位坐下,他亦步亦趋,坐在他旁边。她见此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也不说什么。
她走来一路都拿着那卷书,如今坐好,复又把书卷摊开,把里头夹缠着的梨花瓣拿了出来,她整理的时候他瞧见了那卷书的封皮,见上面写着“东荒游记”四个字。这《东荒游记》同这讲武堂,倒是有些格格不入。
他这样想着,不久,便有人进来了。
来的人穿着粗布麻衣,衣饰极是简朴,亦是随意走了进来,不待底下人行礼,已挥手阻止,坐于上首席位上,便开始说话:“前几日已教了你等几个简单幻阵,今日便讲一讲玄襄阵。在座有谁知道玄襄阵的?”
话音未落,又有人走了进来,这回来的是名穿红衣的小姑娘。她在门口行了礼,便大大咧咧走到他旁边,瞪了一眼。
她瞪他做什么?
前头讲学那人便道:“女娃,既你此时来,便说一说你对玄襄阵的了解。”
那叫女娃的小姑娘看瞪着的人不挪位子,便只得坐到他后头,嘴里说道:“既是说幻阵,大约是一种迷惑敌人的阵法吧。至于其他,女儿也不知道。”
身旁的少女正翻看着那卷《东荒游记》,闻言轻笑了一声。
“阿姐笑什么?”那小姑娘听到了笑声,不由追问道。
身旁看书的那少女便抬起眼来无辜道:“只是笑这书上所说的可笑之事。”
红衣小姑娘闻言看了眼她手上那卷书,便鼓了脸道:“阿爹在上头讲阵法,阿姐你怎么在下头看游记?”
小姑娘这状告的可不够婉转迂回,上头当爹又当师傅的便轻咳了一声道:“你姐妹二人勿在堂上起争执。方才女娃所说,虽有望文生义之嫌,却是对的。”
那叫女娃的小姑娘便冲她阿姐扬了眉笑了笑,十分得意。
她姐姐便也回了她一个需她自行领会的眼神,不再说什么。
后来他便认真听起玄襄阵的布局精要来,这战阵确为迷惑敌人而设,用时须多设旌旗羽,使鼓声错杂不绝,士卒与兵车看似杂乱实际稳定行进,乃是疑兵之阵。
他听得认真,旁边那位却兀自握着《东荒游记》翻了好几页。
玄襄阵讲完,便告一段落。到后来,他忍不住问了身旁之人:“你既不认真听,又何必来?”
那少女便诧异回道:“你忘记了?我打赌输了,便依照约定来讲武堂听一个月。不过么,如何听自然是我说了算。你也知道,我自来是不爱听这些的。”
竟是这样。
见他发呆,她更觉奇怪:“刑天,你今日有些奇怪。”
他叫刑天,他原来是叫刑天。他恍然大悟。
“瑶姬、女娃,你们随我来。”那边,姐妹俩的父亲把两姐妹唤了去。
她原来是叫瑶姬。
那少女已向他父亲走去,走到一半,转过身回过头对他道:“你今日有些奇怪,等我回来同我说说。”
说罢,便又转身而去。
他到最后,看到的便是她远去的背影。实在不知为何,眼皮发沉,便趴在案上沉沉睡去了。
再醒过来,又是大雾一片。不远处,隐隐传来金戈之声。他循声而去,此时却见一剑东来,那剑光凛冽,直接便是朝着门面而来。他本能地侧身让过。
白雾亦随着这一剑而散去,那厢有少年朗朗的声音传来:“这剑剑势太盛,招式未至便叫对手警觉,对敌着实不利。”
他便自然而然走了过去,那少年转过头来问他:“你说是不是?”
他想着方才这一招,点了点头道:“锋芒太露,反而失了先机。”
说话间,却见不远处亭边,有红衣小姑娘同白衣少年对坐烹茶,红衣小姑娘手执蒲葵扇正扇着茶炉,听到这边的议论,抬起头来,吐着舌道:“这剑可是我阿姐辛苦所铸,应是要送我阿爹做生辰礼的,我偷偷拿出来给你们看,你们怎么还嫌弃上了?”
她对面的白衣少年听了,略有些惊讶,道:“这剑竟是大殿下所铸?第一回铸剑,能有这样的成品,已十分难得。”
最先评价此剑对敌不利那少年听了,随意笑了笑,再不说话。只收起了剑,转身走向那小亭。
他亦随之而去。
走在前头的少年把那剑递到小姑娘面前,道:“既是你姐姐的,你赶紧放回去,不然被她知道了,回头又来找我麻烦。”
那小姑娘笑起来稚气未脱,连少女都称不上,名副其实还是个小女孩,接了剑,笑嘻嘻道:“知道啦!大不了下回她找你麻烦,我帮你说几句话。”
那少年挥挥手,作敬谢不敏状。
小女孩拔出手中剑预备仔细看了看,还不及细看,只见一道流光闪过,那剑已化光消失不见。
她一惊,抬头四顾。
“你们几个在这里烹茶论剑,倒很是快活。”那道声音拖长了调子,意在言外,闻者都听出了其中的不满和讽刺。
他循声回过头去,便见有一着藕色衣裙的殊丽少女持剑站在不远处凉凉看着他们。她手上的剑便就是方才消失那柄。
坐在亭中的白衣少年忙起身打圆场:“茶方煮好,大殿下来的正是时候。”说罢,他让出了自己的位子。
那红衣小姑娘挠了挠头,乖巧地叫了一声:“阿姐。”
少女持剑慢慢走了过来,坦然坐在方才白衣少年坐的位子上,把剑放下,妙目扫了扫站着的几人,凉凉道:“还站着做什么?需我请你们?”
被扫射的几人便各自摸着鼻子选了位子坐下。
那少女先瞅了一眼已煮好的茶,看了她妹妹一眼,道:“师父才教的手艺,就来显摆,也不怕丢人。”
那妹妹便道:“师父也说业精于勤荒于嬉,我要时时练习,方才有所成嘛。且我在自己家里,便是丢脸也没什么。”
方才打圆场的白衣少年道:“帝师的云衍茶乃是一绝,两位殿下尽得真传,今日我等可是有口福了。”
那少女“啧”了一声,话锋一转,道:“方才哪个对这把剑意见很大,不若指教一下。”
众人皆不言,不知她要怎么个指教法,一时只觉亭中寂寂,唯听得煎茶之声。
见一个个都不说话,那少女便冷笑一声:“想喝云衍茶,没有诚意怎么行?”
好好一桩品茶论剑的逸事,被她这么一说,便很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味。
这回是那小姑娘打破局面,只见她转着蒲葵扇,眼睛滴溜溜转,指了指他和先前还剑那少年,笑嘻嘻道:“他俩都说了这剑锋芒太盛的弊病,我听说九黎族人擅长铸剑炼器,这里正好有行家在,阿姐这茶就当拜师学艺了。”
出身九黎族的少年便抬了抬眼皮,看了那少女一眼,硬邦邦道:“不敢。”
那少女也被她妹妹气乐了,冲她道:“你倒是挺敢想。”
怕场面继续僵持,他看了看场中沸腾不已的茶水,提醒道:“这茶已沸了些时候了。”
少女瞅了一眼茶水,道:“我不接烂摊子,谁煮的谁分茶便是。”
小女孩做了个鬼脸,息了火撤了茶炉,拎起茶壶,堪堪给在场每一人倒了半杯茶。那茶水色泽鲜亮,看了不禁让人口齿生津。
他也随大流喝了一口,只觉方入口微有些涩意,后又转为醇厚的甘甜之味。
白衣少年开口赞道:“先前自帝师处喝过一回,念念不忘。小殿下这道茶,已得了帝师七八分精髓。”
小女孩难得谦虚道:“云衍茶第一道只是寻常,第二道才是得了天地造化的。我已献过丑,第二道便由我阿姐来给大家开开眼。”
她姐姐听了她的话,瞥了她一眼,道:“你倒是会慷他人之慨。”
却也未直接拒绝。
小姑娘被她阿姐说了一句,还是笑着,还像模像样做了个手势,道:“阿姐,请。”
只见那少女右手伸出二指往天上一指,裁了天边一团白云,她施法把那云团放入茶壶之内,纤纤素手拎起茶壶置于茶炉之上,然后便冲那白衣少年道:“点火。”
那少年哭笑不得,亦随手一指,业已熄火的茶炉上重又窜起橘红色火苗。
“你用离火,把那云团全蒸干净了,这云衍茶第二道便也成了。”她懒洋洋说着,又补充道:“第二道茶,师父说关键之处除了裁云的时机和手法,火候也十分要紧。祝融,这火候你就看着些,这茶煮废了,要算你的。”
“大殿下可莫捉弄臣。”白衣少年祝融讨饶道,红衣小姑娘在旁边咯咯笑了起来。
“怎么是捉弄你,你要吃茶,总要付出些代价。”她闲闲说着,眼神扫过旁边的剑,抬起眼睫来,看向那九黎族少年,抿了抿唇,决定虚心求教:“你说我这剑,可有改良之法?”
那人听了她的话,拿起那把剑,仔细看了看,道:“此剑看着是用日光所铸,故而剑势太过。你用月光调和一番,应会好上许多。”
那少女剔了剔眉,问道:“就这样?”
那少年闻言抬眼看了看她,道:“只是那比例不好控制,大殿下可能要多试几次,才会得到满意的结果。”
少女目光落回到那把剑上,若有所思。
他亦看着那剑,一时感慨道:“剑者,开双刃,身直头尖,横竖可伤人,击刺可透甲,凶险异常,生而为杀。这等利器,却要敛尽锋芒,也是矛盾得很。”
九黎族少年闻此,便道:“既是生而为杀,制敌便是其第一要务,剑势太盛,过犹不及。其实所有兵器,重量、形态等外在若都能舍去,方才是制敌无上的利器。”
祝融听了,眼神一亮,悠然神往:“若这世上有无重量无形态不能被旁人‘看到’却又兼具坚硬和锋利两项优势的兵器,杀敌于无形,那神兵谱上的排名可能就要动一动了。”
九黎族的少年听了这话,沉吟片刻,只听他漫声道:“你这样说,我竟想要试一试了。也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铸成这样的神器。”
他一想到这世上有这样的神兵,一时觉得热血都沸腾了起来,一时又觉得这样的杀器现世,恐怕带给天下的是更多的杀戮,并非幸事。
红衣小姑娘抚掌笑道:“九黎少君志存高远,若真如此,当世第一人便非你莫属了。”
她年纪小,话说得却很豪迈。她姐姐听了这话,漫声道:“喝茶都喝出醉意来了,说什么胡话?那神兵能不能铸成尚还难说,便真铸成了,离当世第一人,却还远得很。”
小姑娘鼓了鼓脸颊想反驳,祝融忙插嘴道:“大殿下,这茶是不是差不多了?”
那少女一看,见茶壶上已集了许多清气,清气聚而不散,飘而不逸,第二道茶如今正是时候。
她点了点头:“离火可收起来了。”
待祝融收了离火,她便开始分茶。茶水凝成一线,自壶中落入杯盏之中,亦是每人小半杯,每一杯茶上头,各都笼了清气。
“据说云衍茶上聚拢的清气乃是天地初分时诞生的阳清之气,乃是至纯至灵之气。”祝融看了啧啧称奇。
那少女微微一笑,道:“这一壶得离火蒸煮,留下的清气虽少但灵气纯度极高。各位赶紧喝吧,等清气逸散了,这茶便也食之无味了。”
几人听了便都从善如流,各举了杯略尝了尝,只觉这第二道茶已全无涩意,入口甘爽润泽,而吸入的清气直达肺腑,盘踞气海之内,浑身经脉亦觉舒爽许多。
旁人都喝完了,少女面前那杯清气散去,她方举杯轻抿了一口。
九黎少君见此便问:“怎么我们都喝完了,你才只喝一小口?”
少女瞥了他一眼,反问道:“喝茶哪有牛饮的?”
九黎少君要笑不笑道:“大殿下当真风雅得紧。”
那少女亦学他那样笑,道:“好说。”
倒是她妹妹知道内情,见两人似要再起口舌之争,便道:“阿姐身体弱,这茶她吃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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