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恢复从前那些细碎的记忆,他们之间感情的本质还是未变。她也不觉得从前穆王对她有多特别。说来说去,穆王并不在意她,她不过是一个与他萍水相逢的江湖女子罢了。
所以瑶姬只是波澜不惊抬了眉道:“大约是从前说的玩笑话,我也记不得了。”
穆王眉目间盛满了怒气,可能是觉得被耍了,他一字一顿道:“原来如此。”
瑶姬忽而似又想起了什么,抬起眼来看着穆王道:“我从前那些话,是同我的心上人说的。将军既然不是,那些话自然也不是说给将军的。将军不必放在心上,亦不必困扰。”
他便知她是记得那所有的细枝末节的,她只是不耐烦再同他说那些。前几日,她还放低了姿态愿意为了他而改变自己,如今却已是连过往细节都不愿再回顾了。
她话说得这样直白,一副彻彻底底划清界限的模样,还劝他不必放在心上,想来那些她自己说出口的话,她也未放在心上。
他脸色有些难看,缓缓道:“我原以为你会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瑶姬想了想,说道:“确实是个好消息,确实该为将军高兴。”
为他高兴,那她自己呢?大约是觉得不过如此。那些过去的事,曾说过的话,她是真的不在意。
他脸色白了白,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瑶姬看着他的脸色,问道:“怎么?将军不高兴吗?”
穆王笑了笑,道:“自然高兴。”
瑶姬亦点了点头,道:“想来也是。”
大将军先前把她找去叙旧,就是想了解过去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以及那些事对现在的他有什么影响。她当时把从前一起经历过的事都大致说了一遍,然而到底是不及他现在自己恢复记忆,想起从前所有细节。
一旦想起,他大概会知道自己如今是没有把柄也没有软肋的,大将军无坚不摧,亦无所畏惧。
“那便恭喜将军了。”她最后这样说道。
穆王走远之后,再回头看,她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保持着凝神静思的模样,一动不动。
他却不知,她只是想起了下凡之前,蚩尤同自己说的话。他说日后在下界相见,我认不得你,你可别不认我。当时她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她自是答应了此事。虽则有埋怨,也还是答应了的,便是他不认得她了,她也要巴巴去认他。
她只是没有想过,她便是三番四次上赶着去认他,他还是无动于衷,那时候她该怎么办?
这其实就是今日的局面。他真的已经不认得他的爱人了,她却还要完成诺言。这甚至无关风月,只是践诺而已。
她不想失信于他。
她想如果没有什么别的变故,她陪着他把该打完的仗打完,陪他完成这一世的使命,便可找个机会离开。
然而变故却来得如此之快。
为迎两位贵客入营,整个军中又摆了宴。瑶姬这回下凡,这样的欢宴已见识过几回,这一次兴致缺缺,便拖了说辞,没有再去。不曾想,欢宴之上,变故徒生。大将军被刺杀,整个局势瞬间就变了。
那康王的小女儿,在敬酒之时,刺杀了主将。
一击得手之后,她燃放了通讯的烟花。
天子同康王,从来不曾交恶。康王世子,亦不曾死去,所谓的莫名病死,所谓的死不见尸,所谓的康王赴王都同天子理论,这些本身便是这个迷惑天下人的障眼法中的一环。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康王能在关键时刻给进攻王都的诸侯最致命的一击。
他的封地是大军进王都必要经过的,离王都距离适宜,驰援方便,对付敌人也很方便。
天子深恨刺杀,却也在先王和自己经历的刺杀中明白,这或许是除去敌人最快也最干脆的方式。
三军唯有一帅,杀了主帅,整支队伍便溃不成军了。
“主帅已伏诛,你等命运如何,需你等自己选择。一旦归顺,便不计从前,高官厚禄,前程似锦。”康王幼子站了出来,大声说道。
营地之外,黑夜笼罩之下影影绰绰的人自远方而来。那是康王的军队,先前不敢跟的太紧。看到了那成功的烟花讯号,才快马加鞭赶来。
瑶姬被挟持着押往设宴的宽阔场地,见各营将领都已被悉心关照,脖子上架了不止一把兵器,女妭、巫咸等莫不如是。而那主位之上,玄衣黑甲的主帅已伏在席案上,底下是一滩渐渐凝固的血。
那位小郡主确实是个狠角色,连她先前都被她纯稚的外表蒙蔽了。一个嘴里只有容貌和情爱的少女,却是一件颇为锐利的杀器。
“这位姐姐长得如此好看,杀了未免可惜。”她看着瑶姬,笑嘻嘻道。
瑶姬的容色在这样混乱的夜晚都能让人为之侧目,实在不引人注目都不行。
康王幼子对着一个个将士说道:“若愿归顺,不但可饶你等性命,还有锦绣前程,金银美人。若执迷不悟,便可现在就去见你们的穆王。”
有人便问:“若要我归顺,有一事便要问清,是归顺朝廷,还是归顺康王?”
这问法也实在刁钻。康王幼子面上一变,继而大笑朗声道:“归顺我父王,便是归顺朝廷。你还有何话可讲?”
那人接道:“天子若听了这话,不知该做何猜想。”
康王是康王,朝廷是朝廷,两者混为一谈,怕是康王已有不臣之心。康王若能吞下穆王这偌大的势力,天子是否还会如此信任这位叔父,也是未知数。或者说,康王是否愿意继续称臣,也要问一问了。
那康王幼子拔出利器,把这问话之人一刀了结了。
瑶姬看着喷薄而出的鲜血,看着他瞪圆的双目,心中一沉。
小郡主同她哥哥娇嗔了一声,道:“好好说话,何必杀人。弄得场面这般难看。”然后转头同其他人道:“目前的情势是这么个情势,选择也已给了你们。还请各位速速做出自己的决定吧。”
骑兵营似已被他兄妹二人渗透个彻底,毫不反抗便被顺利拿下,剩下的□□|营首当其冲,女妭叹了口气,幽幽道:“这算是什么选择?不选择你们这边,就要被杀。这是威胁和逼迫,不是选择。”
他二人似想不到还有这样有胆色的女子,站出来说这样的话。
“这位姐姐略有些不识抬举,既如此,可不要怪我狠心。”她说话间,使了个眼色,挟持着女妭的人手便把女妭押到了别处处理。
“我不喜欢把场面弄得太难看,大家最好还是尽快给我满意的答案。”她顿了顿,见众人都不说话,突然便转过身来冲瑶姬说道:“姐姐在营中人气颇高,不若我便拿姐姐先试试。”
见瑶姬皱眉,她又天真一笑,道:“自不是喊打喊杀这般难看,姐姐这样的美人,我怎忍心你死。不若这样,我折你一根手指头,便饶一人,姐姐你觉得如何?”
不想她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毒辣。不仅明白杀人或可威慑懦夫,却也容易激起义愤。在生和死之间,还有折磨这一条路。折磨□□,也折磨人心。一支队伍主帅已亡,便是军心已散。只是军心散了不够,她还要人心散。瑶姬在整个大军之中,人气可不低,救死扶伤本就得人心,更何况她还这样美丽温柔,乃是许多人心中最最柔软的存在。折磨她,便足以折磨那些人的心。让瑶姬来指定被救之人,又慢慢折磨瑶姬,那些人必定对她又爱又恨,如此慢慢碾磨,待他们心防濒临崩溃之时,诱以重利,稍加抚慰,必可轻易收割。康王府需要的不是什么贤才,他们需要的只是足够锋利的兵刃和足够数量的炮灰。
届时留下瑶姬的命,便当她是因了他们才能活命。那些被催逼的叛徒在心理上也能稍加安慰。她活着比死去有用得多。她是饵,可令鱼群自相残杀,也可令鱼群产生被人需要的英雄幻想。
瑶姬冷着脸,盯着她瞧,道:“不如何。还有,我妹妹早已过世,你不要乱攀亲。”
小郡主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美人脾气总是大一些,不过再大,形势比人强,却也是没办法的。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这样的美色,只会害人害己。”
说罢,她轻飘飘问道:“你现在可以选择救一人,听闻你心善,不知这么多人中,你想救哪一个?”
瑶姬不看旁人,只看着她道:“若我真有的选,我想选你。”
她的话音刚落,便有一支飞箭射来,带着疾风钉在那小郡主左肩。她着红衣,鲜血迅速洇湿肩头,却也并不打眼。只是那支箭羽透肩而过,看着触目惊心。
尖利的叫声破空响起。瑶姬豁然抬头,黑压压的人马自远处而来,却并不发出如何大的声响。偃旗裹甲,钳马衔枚,这是急行军偷袭的架势。黑影渐渐靠近了,当先一人便是本已被刺杀的穆王。
他引弓连射几箭,把瑶姬同康王那一双子女用武力隔离开。
那马儿跑得飞快,到了近处,却被他急急勒住缰绳,黑马受主人命令,急急停下,人力而起,火光之中穆王宛如天神下凡,只听他道:“康王已经束手,尔等还要抵抗吗?”
他之后那匹马上,坐着被裹成一团的康王,只是紫金冠已除,发髻也已乱,哪里是之前见过那气度雍容的老者,分明只是穷途末路的丧家之犬。
康王幼子抱着小妹,惶惶叫了一声:“父王!”
“怎么?还不缴械?”穆王一双寒目扫过,那挟持着穆王麾下各营将领的康王侍卫便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做。
穆王把剑架在康王脖子上,看着唯一能主事的康王幼子道:“我数到三,若不投降,便杀了康王,再作计较。”
如今看来穆王早已心有成算。这根本就是个调虎离山之计。他或许从来不曾因康王的示好而放下戒心,反而将计就计,诱敌深入,待烟花讯号发出,康王的人马来了此处,隐在幕后的穆王趁其兵力虚弱亲自率队拿下了康王。
擒贼先擒王,康王已拿下,剩下的乌合之众便可随意拿捏。
果真,那康王幼子还不及他喊到二,便大声喊叫着让手下放了穆王麾下众将领。
瑶姬抬头,去看主位上伏案的那具尸首。那代穆王而死的死士,脚下的血已完全凝固,空气中却依旧传来一阵阵血腥味。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不是穆王,因为他的鬼魂就站在尸体旁,在她过来的时候,正要被鬼差带走。
匆匆一瞥,她发现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脸,那不是穆王。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战神下凡来要玩的这个杀人游戏,其实是个必赢的游戏。她从来不曾担心过凡人会如何伤害到他。
只是那毕竟是个杀人的游戏,便是不死,也实在凶险。
瑶姬想着,女妭受战争影响如此之深,那从那一场大战败北的蚩尤,又何以敢如此坚定来到凡间,来打这一场又一场的战。
战争,从来跟一般的比斗不一样,那不是一人杀一人,是一人杀十人杀百人甚至杀千人,杀到你自己被杀或者敌人全部被歼灭为止,那是无数次重复的杀戮。
作者有话要说:南朝·宋·袁淑《防御索虏议》:“宜选敢悍数千,骛行潜掩,偃旗裹甲,钳马衔枚。”
第114章
穆王从前拿来哄宋遥来南境的暗兵终于浮于水面。此前这支队伍一直由穆王府大管家亲自带着隐在暗处,随时听候差遣。那位大管家明面上只管王府庶务,然而他从前却是上一任穆王的心腹大将,一些穆王不方便做的事,都是他在暗中处理。
那是穆王府最后的底牌,穆王拿出来对付康王,得手甚快。康王见了那烟花讯号,以为功成,放松了警惕,反倒入了穆王的局。
拿住了康王,后续事宜料理起来确实方便许多,康王党羽并他一双儿女皆都被掳。女妭施施然自大营后方走了出来,她自是无恙,倒是之前安排去处理她的人,如今大都已人事不知。
连先前投靠了康王的骑兵营校尉也在穆王到场之后回到了他麾下。骑兵营是穆王心腹中的心腹,亦是他下的血本,本就是为诱敌深入才临场倒戈的,功成之后自然归来。
穆王来了之后,局势大变,有手下来请示他对于康王党羽如何处理,穆王眼神一冷,手一挥,除了康王并他那一双儿女,其余将领全部当场格杀。
他同康王不一样,他不需要降将。
瑶姬看着滚滚人头落地,明白这就是战场。
兵不厌诈,成王败寇。
“从他们拿起刀枪走上战场的那一刻起,就该明白总有一日也会死在刀枪之下。”女妭的声音轻轻响起。
瑶姬不说话,她只是看着那些鬼魂,看着那些鬼魂在看到她们的时候露出的表情。
那是恍然大悟的表情,神仙助阵,凡人又如何斗得过。诚然,穆王弄死他们靠的不是神仙法术,而是人间的手段,但他身边有神仙,本就不会轻易殒命,这就是作弊。
他们迅速被鬼差带了下去,瑶姬看着鬼魂迤逦远去,脸上全无一丝表情。
她父皇教她仁恕,却最终也未教会她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景。
腥风血雨之中,穆王回头看见面无表情的瑶姬,他驭马来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问道:“你可有受伤?”
瑶姬抬头看过去,见他只是皱眉看着自己,周遭火光折进他的眼眸深处,统统万劫不复。她摇了摇头,回答道:“我没事。”
穆王便同她歉然道:“今日累你受惊,此处十分混乱,我让人先护送你回去。”
瑶姬抬起眼眸问他:“那些降兵呢?你预备怎么处理。”
穆王眉头一皱,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头吩咐不远处的女妭道:“她或是受了些惊吓,你把她带离此处。”
瑶姬同女妭并肩走着,身后传来穆王的声音:“尔等将领皆已伏诛,你等有两条路可走:一则成为俘虏,在军中干最苦的活,一切生存物资都靠自己劳作换取,非常时刻或可当攻城的先锋军;二则我送你等归乡,三十人一组,送回康王封地,但不是白送,乃是需康王府拿钱财物资来换。就看康王府愿不愿意为你等花费这些身外之物了。”
穆王杀了康王麾下束手就擒的所有将领,并着手下把俘兵都归于一处,他骑马站在人前,朝着他们说道。
他完全可以把这些俘兵全部就地格杀,就像对待那些将领一样,这样做干脆而不留后患,也省了许多麻烦。然而一旦这样做了,将大大有损他的声名,于他大业实在不利。
瑶姬她,实在是多虑了。只是这么大数量的活人,既不能杀,就必须处理好,否则容易出乱子。而处理的法子,无外乎内部消化和外部转移两个路子,双管齐下,才有效果。如今这样,麻烦是麻烦点,却也是能想到的最合适的折中之法了。
俘兵各有各的打算和选择,但康王及他那一双儿女却是没什么选择。
穆王把康王的儿女当人质,要求康王府出钱财物资赎回,同处理俘兵的手段差不多,只不过金枝玉叶叫价更高一些。
gu903();第二日,那传言早已病死于王都的康王世子单枪匹马来找穆王,要求以己身换回老父。一个世子换一个王爷,自然是不够格的,康王世子还带来了王都布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