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居庸关,夜。
“象罔身上的伤有刀伤,而且他的脖颈是被人捏断的。”鹿蜀对子尘说。
“也就是说,关外有人。”子尘抬起头看着鹿蜀,“什么样的人能在异兽堆里活下来?”
鹿蜀没有说话
“这一切,都是有人设计的?”子尘咬了咬嘴唇,像是仍能感受到口中血腥的气味。
“恩,这件事情,要告诉别人吗?”鹿蜀问。
“先不用。”
“少主,璎珞公主要见你。”相柳在门外说。
子尘点了点头,披上裘衣。
房外整个城池中都燃着爎火。
“很早之前,我们的祖先就是靠着篝火在野兽丛生中活下来的。”相柳看着那些燃烧的火焰说:“如今,我们好像又活回去了。”
很久很久之前,我们拿着火把从蛮荒中走来,可一回头,我们好像并没有走出去多远。
子尘看着蜿蜒长城上都点着灯的瞭望台,像是炉灰中未熄灭的火星。
“至少我们现在学会了烤肉。”他看着相柳说。
走到璎珞公主的房前,子尘很久都没能推门进去。
“怎么,不敢去见公主了?”相柳打趣地问。
“公主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子尘摇着头笑了笑说。
屋内点燃着九枝烛灯,层层帷幔之中公主的身影绰约而模糊。
帷幔旁的大监手执拂尘。
公主身着五重衣,华美凤冠上的步摇隔着轻纱微微晃着。
“臣皇轩烬拜见公主。”子尘抬手行礼,他一身裘衣,看上去倒像是个温润世家的公子。
帷幔中的公主缓缓点头,步摇轻斜。
“公主召臣可有事?”子尘抬起头看着帘幕中的人问。
“我听闻,昨夜有异兽。”龙璎珞的声音仍旧是那样,轻的像是雪落。
“是,所幸边关中将士力战,异兽已经除去。”子尘说。
“恩。”女孩又点了点头。
她没问边军什么情况也没问起异兽什么样子,也不像那些懂点世故的说些封赏。
那个女孩向来就是这样,乖乖的,待在一旁,话很少。
于是你甚至会忘记她还等在那里。
“北祭究竟是怎么回事。”没等龙璎珞先开口子尘便直接问道。
“那是父亲的决定,我也不是很明白。”女孩乖乖地回答,“但他不信任我的皇兄们,于是他让我一定要亲自来这里完成北祭。”
“那圣上都吩咐你做什么。”子尘问。
“我只要在这里直到北祭结束就好。”龙璎珞回答。
“公主殿下,我希望你能尽快离开居庸关。”子尘看着女孩说。
女孩却摇了摇头,“我要等北祭结束才能离开。”
“北祭什么时候结束。”子尘继续问着女孩。
“春分之时。”
“北祭结束之后,我希望公主殿下立刻离开这里。”子尘说。
“好。”女孩点了点头,像是个白瓷娃娃一样。
“殿下,臣告退。”子尘闭上眼说。
少年转身。
“烬哥哥,你真的不来娶我了吗?”
女孩突然倒落在层层帷幔中,她近乎绝望地攥紧高床之上铺设的锦缎。
发间的金钗步摇碰撞摇晃。
你看那个女孩,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她想着的却还是只有这些。
那是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等的。
一直等到了十四岁。
龙璎珞抬起头,透过层层的帷幔看着身披轻裘少年。
泪水流过梨花妆。
“公主殿下,我不会是你良人的。”少年推开屋门,走入荒凉漠北的夜色。
12
“心情如何?”等在屋外的相柳问子尘。
“你说什么?”子尘皱着眉问相柳。
“去见一个差一点成了自己媳妇的人,还是整个东煌的公主。这个心情,我有点无法想象。”相柳摇了摇头,“这样吧,你请我喝杯酒,我就勉为其难地安慰安慰你。”
“喂,怎么也该是你请我喝酒吧。”子尘笑了一声。
“少主,禄存将军有事情找少主过去。”突然有士兵来报。
“看来,无论谁请谁,这酒都喝不成了。”子尘摇了摇头。
其实他很想跟那个女孩说,不是所有的等待都有结果的。
就像他以前偷偷看过的那本桃花扇。
媚香楼一别,一个血溅素扇,一个奔逃军中。
他一直等着两个人能再会。
可四卷四十出,他一直看到最后才看到两个人于栖霞山中重逢。
而最后的相见,一个向了北,一个向了南。
捐弃前情,各自修道。
或许这世上更多只是荒唐事。
家国之际,何可谈情。
少年推开门,禄存将军和贪狼将军都已等在主厅中。
——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久等了,诸位。”
13
“我听闻烬少主放走了城中的人,甚至是守卫。”禄存将军端起茶杯,一边撇着茶一边目色阴沉地说。
“这座城中留下想守住它的人就已经够了。”子尘解下裘衣落座,“没必要拉上更多的人。”
“你们守得住吗?连金陵都没守住,如今那些谁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你们怎么守。”禄存将军压着声音说:“怎么守?”
“拼尽全力。”
少年看着坐席上的众人,他只是轻声说了四个字,但贪狼将军那一瞬间却觉得,那个少年是真的会拼上一切。
一如昨夜的长城之上,那个少年面对着众多异兽,一次又一次地挥剑。
“呵,拼尽全力,要是还是败了呢。误了北祭的事情,你们担的起吗?”禄存将军继续不依不饶地说。
“难道全城百姓的性命还比不上一个祭祀吗?”贪狼将军突然怒目而问。
“居庸关,不用我说吧,将军。不过都是些流民罪犯之徒。他们的性命,怎比得上北祭之事大。”禄存将军缓声道:“这北祭可是圣上数月前便开始筹办的,各个皇子都争着抢着为之献力。烬少主,可知道你错了?”
“我皇轩做的事情,将军没有斥责的资格吧。”
“少主莫忘了,少主如今只是一介罪臣。”禄存将军怒道。
“我何罪之有。”
“少主叛逃西陆,罔顾圣意,已是死罪。”禄存将军一字一句说道。
“将军可能弄错了。”子尘抬起头看着禄存将军,“我皇轩从不是谁的臣子。”
“我从来无需听令于任何人。”子尘从座椅上起身,等着侍从为他披好裘衣,“这居庸关,我想守,自会拼尽全力而守。若我不想守,也没人拦得住我。”
这世上从来都是寒鸦争树,凤凰不肯栖息。
而他皇轩从来不会跪伏在任何人面前。
少年身披裘衣转身离去。
14
芬布尔之地。
鲜血在巨大的冰川之上冻结成一层血色的釉质。
这里已经经过了长达一个月的数次战斗,因为低温那些尸体并不会腐烂,如今都被冻结在巨大的冰湖之中。
这些尸体将会长年累月地封存在这里,与远古的冰块和化石共眠。
血液在冰水中缓慢地流动着。
维希佩尔站在巨大的冰面上。
冰湖中的血水缓缓流到他脚下的冰层之下。
“殿下是要舍弃你的士兵而去吗?”
空灵的女声自维希佩尔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看着玫瑰色长发的女孩手执骨镰轻悬在血湖之上。
身后的月轮像是也渗着血。
“冥界女王陛下。”维希佩尔微微躬身,向赫尔行了一个绅士礼。
“殿下,对这一战可还满意。”赫尔问,她的声线优雅而高傲。
“自然满意,否则岂不辛苦了女王陛下唤醒了这么多的古兽。”维希佩尔说。
“你知道那些是古兽。”赫尔问。
“我还知道,很久很久之前的世上,没有人类,没有神明。大地上行走的只有这些自金加仑巨渊中诞生的兽。他们是最先得到世界树眷顾的族群。”维希佩尔缓缓说,他的声音像是在追溯一段过往……或者说,历史。
“他们诞生于火与雾中,他们只知道厮杀。只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与所有的古兽厮杀。那是世界的最初,是一切的开始。”
“说实话,我还一直蛮怀念那段日子的,大地上行走着各色的古兽,到处都是厮杀和死亡。不过我所能记住的岁月要比那稍微晚一点。”赫尔歪着头,像是个在回忆自己童年的少女,“那时神族已得到了世界树的恩赐——象征创造与新生的龙血,他们为了成为世上的主人,将大部分的古兽都屠戮殆尽。而后神族又依凭着龙血创造了人族。后来,这世上可就热闹了。
”
“而我就出生在古兽濒临绝迹之时,那时神要杀我,人要杀我,其他的古兽也要杀我。而我活了下来。”
“洛基救了你?”维希佩尔问。
“不算是。”女孩摇了摇头,“他只是唯一一个会与我说话的,他给予了我姓氏和活下去的理由。”
“什么理由。”维希佩尔问。
按理说他不该问这么多的,但女孩还是回答了他。
“他让我帮他看着他种在中庭的一片向日葵。”
“那片葵花地呢?”维希佩尔问。
“早被我烧了,他死的第二天我就烧了,他不该让我帮他做的,他应该亲自来做。”女孩有些赌气地说。
“那片向日葵已经被你烧了,那这还算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我在等他回来啊,他回来了,我就给他看那片葵花地,让他丢下我。这下好了吧,他什么都没有了。”
女孩说这话的时候任性又不讲理,但却又有些落寞。
像是一个被独自扔在家的孩子做了好多恶作剧,然后等着大人回来。
但一直,什么都没等到。
于是那个孩子就只好一个人坐在废墟之中。
“能找到人叙旧的感觉真好。”女孩自顾自地说:“你知道的,能活这么久的人很少的。于是只有我还记得那些事情而已。父亲死的时候芬里厄太小了,他什么都不记得。我与他说他也只会嫌我烦。”
“女王陛下已是古神之体,自然会活的久一点。”维希佩尔说。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你不是人类,但也绝不是神族。”赫尔摇了摇头说。
“我只是一个在世上行走了千年的过客。”维希佩尔低头轻声说。
“一千年?你也会无聊吗?你也会忍不住和其他人聊起以前的事情吗?”赫尔落在维希佩尔身前的冰面上,像是一片羽毛落下。
“有的时候也会,不过他们只当我是过路的吟游诗人。”维希佩尔说。
那些火与雾,他们只当做是故事。
那些古兽与神族,他们只当做是妄谈。
“不过没关系,你与我终究会落下的,不是吗?”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赫尔,“你与我都不过是世界树上的叶子。终究会落下,而后腐烂,而后有新的叶子生长。无论是古兽还是神族,人类抑或其他,都终有一日会落下。”
“殿下与我谈这么多,不着急吗?”赫尔问。
“我也很想找一个人陪我叙叙旧。”男人突然轻笑了一下,那双眼像是有着阿斯加德的天空,“能够知晓我的过往的,就只有一个看着灯塔的老头。可那家伙是个酒鬼。”
赫尔看着男人,突然觉得男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独自一个人在世上行走了千年,又怎么可能不孤独。
“殿下果然与我是同谋。”赫尔轻笑了一声。
“什么同谋。”
“殿下与我都在等不是吗?”赫尔看向巨大的冰湖,无数亚瑟的士兵的尸体冻结在其中,“等着死亡,更多的死亡。”
百万的魂魄为祭。
而现在,还远远不够。
“不过有一样,我是一定要赶在你前面的。”赫尔突然拎起巨大的骨镰,猛然砍向维希佩尔,“龙血是我的,谁也别想抢。”
象征创造与新生的龙血,世界树所给予神族的眷顾。
只能由神明之魂供养的龙血。
维希佩尔抬手挡下赫尔的进攻,长|枪挥落。
然而下一刻女孩的身影如云雾般消散。
所有一切皆是幻象。
巨大的山川崩塌,鲜血流过维希佩尔脚下的冰层。
于一切消逝的刹那,冰川崩落的巨大声响中,维希佩尔仿佛听见有人轻声说:
——哥哥,带我走。
第145章酒寻祭
Chapter52酒寻祭
神后弗利嘉有两子,一为光明之子巴德尔,一为黑暗之子霍德尔。
而其独钟爱巴德尔,厌弃生而目盲的霍德尔。
而后其梦见巴德尔之死,乞求世间万物不能加害于巴德尔,却因槲寄生之弱小而忘之。
后洛基诱霍德尔以槲寄生之枝杀巴德尔于众神之前。
——《吟游者说》
01
子尘行走在居庸关的长城之上,远处瞭望台上的灯火像是落在旷野中的星火。
“明天就是少主的生辰了吧。”相柳跟在子尘身后说。
“恩。”子尘点了点头,要不是相柳提起,他自己都有点忘了。
往年他的生辰大抵是要在寺庙里度过的,那里的僧人多是孤儿,没有生辰,他也就忘了自己的生辰。
“家主的生辰是每年的盛夏时,所以自我入了皇轩家所过得酒寻节都在夏季。往后皇轩家的酒寻节就要在这冬末初春的时候了。”相柳说。
“听上去好像有点冷。”子尘轻笑了一声。
他母亲说他出生的那年桃花开的早,而他出生的时候却又落了一场大雪。
于是桃花覆雪,遍目妃色。
“等异兽之灾结束,该把这次酒寻节补上的。”相柳看向远处无尽的荒原说,没有人知道那里潜伏了多少的异兽。
“就明天吧。”子尘突然说。
“恩?”
“皇轩家已经三年没有过酒寻节了,不是吗?既然我已经回来了,又何必往后再拖。”
“可是如今……”
“如今正是最好的时候。”他轻笑着说。
相柳还未等说什么,却看到少年跑上了居庸关内最高处的瞭望台,巨大的夔鼓被敲响。
鼓槌上红色的染布翻飞。
今夜宰杀牛羊,明日刚好能将所有的烤肉架上篝火。
今夜取出地窖下的好酒,明日刚好剥去坛泥,举城共饮。
“执皇羽而祭兮,四方来拜。乘轩车既驾兮,以游四方。”
“吉日兮辰良,备桂酒兮蒸蕙肴。”
那是皇轩家的酒寻节。
是江南最盛大的日子,秦淮河中流着上好的酒,谁人来取都可醉,捞酒的乞丐跌入万古的月影。
帝王不应,繁华盛处。
百般呼,万般唤,年少的公子游于三十六街。
扔掉了鼓槌,子尘拍了拍手,轻笑着喊道:“你们准备着,明日,我要看到所有的篝火上都架着牛羊,要整个居庸关都流着好酒。”
“那少主你呢,你要去做什么。”
“我去邀周公明日同饮酒!”
少年跳下高高的瞭望台,裘衣翻覆,红色的系带引风而起。
相柳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一遍遍地说着皇轩且尘的故事。
这世间谁能不爱那风流少年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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