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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已入夜了,只是今夜的宫廷不太平,紫电割裂长空,隐有聚云倾雨之势。
秦恕走到御花园那株海棠树下,花枝上还挂着岳金銮白日系的彩笺,在风里摇来晃去。
好似好掉了,又还紧紧悬着。
草丛里银光一闪,他垂手拨开乱草,捡起掉在里面的红线银铃,牢牢攥在手心里。
“三皇子?”有内侍打着灯笼路过,提灯照了照。
秦恕回头看去,内侍盯着他漆黑不见底的眼,忽然打了个寒战。
这三皇子怎么怪怪的。
怪吓人的。
大晚上不声不响站在白日宝宁郡主出事的树下,手里还拿了个什么……红线?
内侍往后退了退,“您这大晚上来御花园,有什么事吗?”
秦恕收回目光,沉凉的语调像积满了雨水的阴云,“来看看。”
“看、看什么?”内侍心慌。
秦恕不作声。
风又大了,花枝晃了半天,彩笺被吹掉下来。
他抬袖捏住彩笺,朝内侍伸手,“灯笼。”
内侍愣了半天,把灯笼递过去。
秦恕展开彩笺,借灯笼光辨清背面每一行小字。
他亲手养出来的一笔字,他认得。
上面无非是岳金銮幼稚的寄愿,什么变瘦变美,自不提,末尾倒是有一句特殊的。
“听说苏才人是花朝节前后生的,生辰应是这几日,她虽不在了,可人有轮回,愿花神娘娘记得,多照拂她来世一二,也希望能告诉她,她儿子如今过得很好。来生可千万不要来宫里当宫女了,若能寻个平民良家,好生嫁了吧,宫里浑浊,要弄脏她的。”
“花神娘娘保佑,让秦恕也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虽然不知道向你求这个有没有用,但是先求了再说。”
她连那点儿小迷信都是可爱又天真的。
秦恕指尖一沉,忍不住压皱彩笺一角,他迅速碾平,可掌心却又控制不住地将彩笺揉进掌心,揉进每一道掌纹里。
内侍心里是真怕,又不敢走,单薄的身板在风里抖了半天,额头一凉。
下雨了。
雨水打湿秦恕的衣袍,他抬头看天。
内侍忙道,“奴才送您回宫吧。”
秦恕道:“不用了。”
他把揉皱的彩笺妥帖放在心口,拢好衣襟,“送我去眉寿殿。”
内侍:“哈?”
“听不清?”秦恕隔着雨帘,面目深冷不清,“我说送我去眉寿殿。”
·
秦恕眉寿殿乱成一团。
正殿传来皇帝震怒的吼声,“一群废物,好好的梯子怎么会塌!”
御花园在场的宫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地,有的年纪小鼠胆子的,直接吓尿裤子,惨白着脸被人拖出去。
那几个送梯子过来的小太监跪在最前头,抖得话都说不连贯,“前儿连着雨天,梯、梯上那截横梁被虫蛀空了。可奴才们检查得很仔细,之前真的没看出问题来,皇上饶命!”
岳贵妃哭得近乎麻木,眼神空洞守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岳金銮。
她小脸上还沾着一块干了的血块,恰好溅在唇边,不经意一看,真像是唇脂画歪了。
岳贵妃抬起发抖的手,用衣袖一点点蹭掉血块,眼泪“啪嗒”掉在被子上。
小丫头少有这么安静乖巧的时候,可现在她却希望岳金銮坐起来朝她笑,生龙活虎告诉她,她没事。
岳贵妃轻轻戳她脑门上裹着的白纱,哽咽道:“没心的臭丫头,姑母一会看不见你便摔成这样,早知道这样,我还养你这么多年干什么,你要是醒不过来,是打算把我也一起带走吗,你怎么这么狠心,你要把我气死。”
姮娘抹着眼泪走过来,“娘娘,三皇子在外面候着。”
岳贵妃疲怠不已,“他怎么来了?”
“说是要看看郡主。”
“那让他进来看看吧。”岳贵妃揉头,“看一会便走。”
姮娘将秦恕引进来。
外头下了好大的雨,纵使有内侍撑伞,秦恕身上还是湿透了。
岳贵妃略微打起精神,虚弱道:“怎么湿成这样了,姮娘带他去换衣裳,别冻出病来。”
她余光瞥见秦恕袖口的血,神情一恸。
那是岳金銮的血。
岳贵妃不想在外人面前落泪,匆匆掩面拭泪,等秦恕换好了衣服,才招手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阿柿还没醒,太医说了,要等上十几个时辰才知道好歹,你先回去吧。”
秦恕看着床幔中朦胧不清的小影子,良久才道:“我想在这儿陪着她。”
岳贵妃惊讶,“陪着她?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困糊涂了?”她同姮娘道:“把三皇子送回去吧,看也看了,该回去了。”
殿中烛火明灭,外间雷声隆隆,电破长空,夹杂着许多人的哭号惨叫。
皇帝将今日御花园一半的宫人都罚了杖刑,大雨混着血水,腥味儿直往门缝里钻。
秦恕挥开姮娘的手,低声问:“贵妃娘娘,我想在这儿陪着她,行吗?”
岳贵妃复杂地看着他,“你……”
外间又是一声惨叫。
紧接着静默下来,唯有雷声涌动。
行刑的宫人语气冷淡,麻木叫道:“这个不行了,拖下去,换下一个。”
岳贵妃脸色惨白,倏忽闭上眼睛,掌心捏作的拳头不住发抖,气息低微,“你要留便留下吧,别出去了,出去看见那些,反而不好……”
她一阵头晕,撑着茶几半天都没站起来,纤长高挑的身影在烛影里轻抖。
秦恕目送她走去正殿,才拨开床幔,俯身,把胸口彩笺压在岳金銮枕头下。
又从袖里掏出红线银铃,慢慢往她腕上扣去。
红绳上有好几个扣,往常为了好看,岳金銮总系的松松垮垮。
这一次,秦恕把扣子推到了最里面一颗,直把她纤弱白净的手腕箍出红印来,才扣紧,像怕她会逃,所以用力攥住。
他拇指摁住她青细的脉络,死死盯着苍白柔软的小姑娘,像要把她折断。
“你之前说什么,醒不过来了?”
秦恕轻哂,“那我就再去求一支返生香,再等二十八年,再当一回无妻无子的孤家寡人,我不要紧,岳金銮,我不怕等。”
红绳染上他的温度,灼炙烫人的像一团火。
“你要是舍得让我等,我就一直等着。”秦恕失神道:“我不介意多做几个噩梦。”
“是我没护住你。”
“对不起。”
“……但这次太长了,上回是二十八年,这回是三十五年,我也害怕。”过了良久,少年清明的眼睛,忽而垂下一滴泪来。
岳金銮的小手指,轻轻勾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上辈子金銮是十五岁死的,离秦恕死隔了二十八年,这辈子八岁死的话,离秦恕死就是隔了三十五年啦。
银铃之前在猫踢金銮以后掉下来了,是挡过一劫的意思,所以后面梯子断了没有能挡成,意味着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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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花朝节那晚宫里流了不少血,听说当日搬梯子的小太监没一个活下来,帝王之怒,岂是他们能够承受的。
岳金銮一病便是大半年,临到年关,人才勉强能走动。
年三十的家宴,她没去,年初一也没回岳家,因为人还没养好,根本吃不消路上劳顿。
但总之是过年,岳金銮还是换上小红袄,抱着镜子看了半天,才敢撩起额前的碎发。
她那天不光摔了,还被地上的石子磕破了头,如今留下一道好深的疤痕。
痂落了,疤陷在肉里,皱巴巴的。
她花了太医多少辛苦才捡回一条命来,能只留下个疤就不错了,可小姑娘爱美,岳金銮看着看着,眼泪断了线地往下滚。
“郡主,三皇子来看你了。”灯草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岳金銮连忙擦干脸,用白纱重新裹住头,装作病还没好的样子,抱着汤婆子往被窝里缩。
“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她说完,脸往汤婆子上贴了贴,像是围着火炉卷尾巴的小狸子。
殿里烧了好几个火笼,温热如春夏之节,岳金銮身体虚空,仍觉得冷。
她病的那阵子,昏睡了一两个月,每日都用参汤吊着,除了汤药什么都灌不进去,昏沉浑噩,像被强行系在躯体上的一缕魂,不知饥饱,只知疼痛。
人硬是瘦了十来斤,醒的时候手腕细地把骨骼的形状都凸露了出来。
太医说,便是醒了,半条命也没了,好在年纪小,日后好生养着或许还能痊愈。
打那以后,岳金銮从不怕冷的小火炉成了畏畏缩缩的病猫。
窗外北风一啸,她骨头缝都咯吱叫。
秦恕轻步走来,见岳金銮埋在被子里,姮娘为她扎了两个小揪揪,比前阵子总是散着头发看上去精神多了。
他伸手把被子拨开,眼神掠过她眼角的红,“哭过了?”
岳金銮抱着小火炉无精打采,“没有。”
“头还疼不疼?”秦恕没有深究,话锋轻转,“药也按时喝了?”
她现在有头疼的毛病,也是当初摔了的后遗症。
岳金銮答:“不疼,喝过了。”
打从她生病,皇帝的心情就没好过,宫里没有喜事,秦恕择母的事情也被耽搁下来。
不过太后很看重他,现如今他已经不再是两年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小狼了,皇帝也开始多多关注这个儿子,宫里的人都将他当作正经主子看待,再没有人敢怠慢他一分。
秦恕的棋下得很好,年后几日无需早朝,皇帝常常召他去承明殿博弈。
因此秦恕大多晚上才能来看她。
岳金銮为他高兴,有时也怕见秦恕,他太关心她了。
从她生病起,秦恕就像变了一个人,她的大事小事甚至琐碎都要亲自过问,那份关心厚重得让她无所适从。
秦恕安静地陪了她一会,他坐在床沿上,腰部以上的身体被床幔所掩,朦胧的纱质软化了他日益冷峻分明的眉目骨骼,将他不经意从眼底散出的寒芒温温拢住,以便在岳金銮面前,他能保持时时刻刻都是温和沉柔的。
岳金銮的目光只及他腰上名贵的玉带,便凝滞不动了。
她养得小孩现在过得很好,没有她的帮忙似乎也不错。
她的目的算达成了吗?
岳金銮一阵出神,秦恕指尖落在她鼻尖,轻刮了下,“跟我出去看烟火?”
岳金銮这才想起今日皇帝安排了烟火表演。
为了能让在殿里休养的她也看见,甚至表演的地方就在眉寿殿附近。
她病了这么久,好久没看过烟火了,心下一动,点点头,“好呀。”
她朝外面叫道:“姮娘,扶我出去看烟火。”
话音刚落,人被秦恕抱起来,他把她搭在肩头,一手托着她腿,一手从边上扯过小红斗篷,将岳金銮整个人罩住,轻轻护着她的头颈,“我抱你去看。”
姮娘她们在廊下搭了桌子椅子和火笼,两侧挂着风帘。
岳金銮还是冻得咬紧牙,秦恕默不作声把她搂得更紧。
三皇子喜欢抱郡主,眉寿殿的宫人都见怪不怪了,岳金銮坐在他身上,脸有点红。
十四岁的秦恕又长高了,她纤细的双腿搭在他腿上,脚尖都触不到地。
他双手环着她的腰,完完全全把她圈在怀中,修长十指看似虚拢着她的手,只有岳金銮知道他握得有多紧。
太紧了,她手心都出汗了。
“——秦恕。”
她小声叫他的名字,咬字软绵绵,像咬着云朵。
秦恕:“嗯?”
岳金銮问:“你要不要把我放下,让我自己坐?”
秦恕沉默片刻,温柔地说:“不要。”
岳金銮:……行!
烟火好看至极,在整个宫廷四四方方的上空极尽绚烂,一朵叠着一朵,像永生的花,隆隆炸开的声音伴随着小宫人惊喜的尖叫,唤醒了宫里沉寂了大半年的生机。
岳金銮一眨不眨地看着,烟火散开,从夜幕掉往四方,她的视线也变得模糊失焦,只能看见一团团彩色光影。
岳金銮急忙甩头,视线才重新清晰。
后遗症,又是后遗症。
皇帝为了让她开心,放了许多烟火,头顶彩华依旧,岳金銮却无心去品了。
她的身体好像坏了的木头傀儡,被拧上了不属于她的残缺四肢,病痛的后遗症让她力不从心。
下颌一凉,秦恕用指尖托起她下颌,在她耳侧问:“怎么了?”
四周很吵,他很近,温浅的语调只有她能听见。
岳金銮突然有点想哭,哽咽着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
她生病了,大半年了,至今还时不时浑身疼,小腿走上一刻钟便疼得不行,要人抱着才能回宫。
以往的春夏秋冬,她都会披着红披肩,穿着鹅黄裙子在宫里飞奔,现在再也不行了。
连看个烟火都害怕冷不冷。
眼泪一个劲往下掉,身后的烟花、人声、风声,都变得很远。
秦恕的胸口沉沉起伏了一会,灼炙的视线凝结在她哭红的鼻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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