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惊得瞪大眼睛盯着那女子,从头到脚,她没有一点像中国人的地方。
“我叫齐佳·海兰珠,满洲人。”女子微笑着说,“很多和我一样受过开化教育的满洲人都仰慕大日本帝国悠久灿烂的文化和发达先进的文明,我们这些有先进意识的满洲人都自觉地向大和民族看齐,期望抛弃野蛮、走向文明,为伟大的‘大东亚共荣圈’奉献自己的一切!”
王耀的表情由惊愕变为悲哀,脸色苍白,握着酒杯的手也在发抖。本田菊冷酷地注视着他的变化,冷笑着将酒杯再次举到唇边。
海兰珠还在继续:“王先生,在支那人里,您也是有先见之明的,唯有抛弃鄙陋的野蛮文化,选择先进的西洋文明,这才是真正的出路。”
王耀几乎要把手中的酒杯捏碎了,他差点抑制不住冲动将酒泼在海兰珠脸上,但对女人动粗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于是他猛地将酒泼到地上,愤然起身离开这两个令他厌恶的人。
看着王耀的背影,本田菊享受似地又将杯子凑近嘴边,冷哼一声。
第10章
王耀离开后,本田菊又凑到亚瑟身边,礼貌而不失亲切地与亚瑟攀谈:“柯克兰先生,这次能与贵方加深合作是我们横滨正金银行的荣幸,这是大大的互利,我们也愿意进一步发展在上海的业务,到时还需您多多提点。”
亚瑟露出教养良好的微笑:“加深合作也是我们怡和洋行的愿望,早就听说本田先生是有远见卓识的,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本田菊笑着摆摆手:“过奖了!就个人来说,在下一直仰慕贵国的文化,真心希望能多多认识像柯克兰先生这样的英国绅士,在支那这种未开化的野蛮国度能结识一位尊贵的英国绅士真是大大的幸运!”
亚瑟带着一点英国式的傲慢将本田菊的赞美之辞照单全收:“我也很荣幸能认识一位日本贵族,我想我们会合作愉快的!”
本田菊忽然话题一转:“柯克兰先生,在支那开展生意毕竟是件不容易的事,您有什么长久之计?”
亚瑟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于是说:“化与英国完全不同,最主要的是两国人的长相相差很大,所以我认为应该选天资聪颖的中国人,让他们接受纯英式培训,之后再以这种受过英式教育的中国人来治理中国的事务,效果将比由英国人直接管辖好得多。”
本田菊瞄了远处的王耀一眼:“那位王桑就是您的人选了?”
“不,不是他,”亚瑟摇头,“他已经过了可塑造的年纪,这种教育需趁年轻才好。”亚瑟选择的是王耀的弟弟王港,但他不想告诉本田菊。
本田菊冷冷一笑:“柯克兰先生聪明过人,只是太过心慈手软。”
亚瑟眉毛一挑,不快地看着本田菊:“本田先生指的是什么?”
本田菊脸上竟出现一种近乎虔诚的残忍表情:“文明取代野蛮,高等民族征服低等民族,这是历史的必然,是遵从自然的法则。所以,对注定将被淘汰的劣等种族,投入过多的帮助是无意义的,正确的做法是将其彻底清除,否则必会妨碍文明的进程。”
亚瑟不由得一阵颤栗,这个名叫本田菊的男人太过可怕,更可怕的是他背后那个日益强大起来的东方民族,他讪笑着说:“看来本田先生读过尼采的书。”
本田菊恢复矜持的笑容:“不错,在下热爱尼采哲学。”
“可惜,我喜欢费尔巴哈。”亚瑟笑得高傲,叫过弗朗西斯陪本田菊,自己则带着一贯的优雅向本田菊施礼道:“华尔兹开始了,失陪!”他邀请了贝露——方才与弗朗西斯打得火热的金发女郎——跳舞。
“抢了哥哥我的舞伴啊!”弗朗西斯无奈地笑着说,但却没有一点遗憾的意思。
王耀刚才意气用事地抛开本田菊,现在却不知该去哪,又变成一个人在大厅里游荡的状态。他偷瞄一眼亚瑟,发现这位英国上司正在跳舞,似乎不会注意到他,于是他又考虑是否该开溜。
“嗨,你好啊,一个人吗?”一个妖娆的声音把王耀吓了一跳。
王耀触电似地回头一看,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美艳的棕发女郎,他记得她是跟一位银发男子一起来的,两人发生过争吵。
“您好,女士。”王耀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想跳舞吗?这里有这么多漂亮的姑娘等着被邀请呢,”伊丽莎白动人地眨着美丽的眼睛,“比如你面前这一位。”
“对不起,您有男伴。”王耀不知道拒绝一位女性是不是很无礼,但他可没胆量去惹那个看起来极其暴躁的银发男人。
“我们吹了,你没看到吗?总之,现在我是你的女伴!”伊丽莎白不由分说地将王耀拉进舞池。
王耀几乎是跌进去的。
王耀做梦也想不到,他有一天会在百乐门富丽堂皇的舞厅里搂着全场最美的西洋女郎跳舞,在周围惊讶和嫉妒的目光里,他的动作僵硬得像木头。王耀不会跳舞,这种本应是男带女的洋舞现在成了他被女士引导着跳,他的手虚虚地扶在伊丽莎白的腰上,不敢真的握紧那纤细柔软的腰肢。他们这一对怪异的组合吸引了不少目光,事后有人称他们是“美丽的公主与愚蠢的东方侍从”。
“啊!该死的!那女人居然去找个日本男人来气我!”基尔伯特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知道是气你就别上当,”弗朗西斯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他身边,“还有,那不是日本男人,是我们那里的中国员工。”
“中国人?这女人什么口味!”基尔伯特怒气冲冲向舞池走去。
另一边,阿尔也脸色不善地看着舞池中的那对怪异男女,瞥见基尔伯特正冲过去,他突然问离他不远的路德维希:“你哥哥会杀人吗?”
“有可能。”路德维希一脸胃疼的表情。
阿尔立刻快步迎过去,路德维希也紧随其后,阿尔以极快的语速说:“以我父亲的名誉保证:如果他敢杀了小水獭我就拧断他的脖子!”只是我父亲也没什么名誉可言,他在心里补充。
伊丽莎白对王耀紧张腼腆的样子很感兴趣:“第一次跳舞吗?还是说,你第一次把女人搂在怀里?”
王耀尴尬得张口结舌:“离我这么近的女性,只有我妹妹。”
话音刚落,王耀痛得几乎要惨叫出来——有人狠狠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离开伊丽莎白,身体失去平衡地甩向一边,在他以为自己就要摔到地上时,一双强壮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他。
“滚!你这色鬼!”银发的基尔伯特用冒火的红眼睛瞪着王耀,“轮到本大爷了!”
“基尔你这混蛋!太粗鲁了!”伊丽莎白骂道。
基尔伯特不由分说,粗暴地抓住伊丽莎白的手,将她的身体往怀里一带,两人像打架似地在舞池中央跳起来。
路德维希脸色难看地看看王耀,后者刚在阿尔的搀扶下站稳身子:“呃,您不要紧吧?很抱歉,我哥哥太无礼了!”
“比你好一点,”阿尔抢着回答,“至少没见血。”
想起上次把王耀打得满脸血的事,路德维希脸红了:“真的非常抱歉!”
王耀惊魂未定,但还记得回路德维希的话:“我不要紧。”造成这样的事件,本来不被注意的他成了全场的焦点,他的脑袋几乎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他不知道他的表情有多难看,也顾不到去想了。他呆呆地任由阿尔把他拉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木然接过阿尔递过来的酒一口饮尽,好歹平静一点了。阿尔坐在他身边,看王耀自己灌自己,没出声。
另一边,路德维希和他带来的两个人在争些什么。
“大笨蛋路德维希!我说了我不想再多待,这里的音乐难听死了!”黑褐发色的俊美青年连声抱怨。
“罗德里赫!你就再忍一会儿不行吗?现在这么早离开太不礼貌!”路德维希苦口婆心。
旁边的费里西安诺也帮腔:“罗德,路德说他想看你在公共场合演奏一次,你现在弹一曲不是正好吗?”
“我干嘛要给大笨蛋弹琴?你这个不懂艺术的死土豆!”罗德里赫话说得狠,但射向路德维希的目光里好像有某种期待。
路德维希觉得头疼,这个坏脾气的小少爷总是心口不一,要猜他的意思得需要深思熟虑,不过路德维希毕竟是有经验的人,于是真诚地说:“弹一曲吧,我喜欢听你弹琴。”
罗德里赫终于开恩似地说:“哼!你们就只会难为我!我讨厌在这种糟糕的地方弹琴,还不是为了你们别再烦我!”说着走到钢琴边,示意坐在那里的乐手让开位置。坐到钢琴边,罗德里赫就像一位高傲的王子,他修长洁白的右手快速而优美地拂过琴键,带起一串水珠般清亮的音符。全场的目光都被这位新的乐师吸引了,在他那仿佛有生命的旋律中,人们几乎忘记了这是个浮华堕落的场所,而以为置身空灵的天使之城。
从罗德里赫的手指按下第一枚琴键开始,王耀的身体就僵直了。他震惊地看着罗德里赫,这音乐他再熟悉不过了,他魂牵梦萦的那位神秘乐手现在就在他面前,在这优美的乐曲中,他的心下沉到地狱。
幻想过无数次的“洋人姑娘”,每一天特意站在那个窗台下,只为了听她堪比仙乐的琴声,想象中的面孔与钢琴边的罗德里赫重叠,脆弱不堪的美梦像被人搅散的水中之月一样破碎了。王耀头一次觉得自己愚蠢得可笑,只因为罗德里赫能弹出如此美妙的乐曲,自己就把他想象成一位姑娘,还暗恋那么久,王耀感到自己的心思简直算是鲁莽,鲁莽而轻薄。不知不觉间,他又喝下几杯酒,但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在做什么了。
王耀不由自主地开口,说出来的是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我要回家。”
“你先休息,等一下我送你回去。”阿尔说着离开王耀去找亚瑟。
没有等阿尔回来找他,王耀像木偶一样披上自己的外套,离开灯红酒绿的百乐门,一脚踏入上海的冬夜。
第11章
王耀把碗筷拿到水槽里洗,头绳忽然断开,想是这东西用的年头太久。但这会儿散了头发有点不方便,王耀手里正捏着一双筷子,看看周围没人,他把一根筷子横叼在嘴里,用另一根将头发草草绾起来。
不知不觉地,王耀就这么咬着筷子唱起来,他没什么天分,唱功仅仅能达到不走调的水平。自娱自乐的当儿,有人来到他身边也没察觉。
伊万抱着胳膊看王耀,虽然那一位唱得不怎么样,不过两片柔软的嘴唇被筷子撑开的样子蛮性感,和平时的模样完全不同。伊万不禁笑道:“咬着筷子也能唱歌?”
王耀拿掉嘴里的筷子,转头看着伊万说:“这算什么?我后娘会唱含灯大鼓,不光咬着筷子,还得在筷子上架三根点着的蜡烛呢!”最近王耀对伊万态度好了很多,毕竟上回是伊万把烂醉的他捡回来,否则他已经冻死在上海街头了。
伊万歪着头,眨眨眼睛:“后娘?从没听你说过。她现在在哪?”
“跟孙传芳手下的大红人跑了。”王耀淡淡地说。
伊万发觉自己失言,急忙道歉:“抱歉,我不该问。”
“没什么,很多年前的事了。”王耀抬起右臂,用挽起的袖子蹭蹭额头,不是为了擦汗,是拂开滑进眼睛的发丝。
伊万语塞,这个中国人总是把自己保护得太好,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的脆弱,似乎这样就能不受伤害,其实只是自欺欺人。还是喝醉的时候坦率些,伊万在心里说。
那天从百乐门出来,王耀已经醉得找不到北,循着原路往回走,但是看哪条路都差不多,最后干脆坐到静安寺门口,想等酒醒醒再回家,不料这一坐就睡过去了。
湾湾在家等不到王耀,急得团团转,情急之下跑到阁楼里找伊万,让他帮忙去寻哥哥。伊万爽快地答应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逛逛夜幕下的上海滩。他顺着去百乐门的路走,以为这样能迎到王耀,不料却在静安寺门口看到一个蜷在地上的人,初看去是个衣着光鲜的乞丐,仔细看才发现是他熟悉的邻居。伊万急忙上前扶起王耀,烂醉如泥的人像滩水似的,扶起来又倒下去,伊万不得不用手臂圈住他,把他的身体提起来,靠在墙上。
“喂,醒醒!你想在这儿过夜吗?”伊万拍打王耀的脸,那脸颊温度烫人,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酒味,不过令伊万吃惊的是,他居然摸到什么湿湿的东西。
王耀晃晃头,声音含混不清地嘟哝:“我要回家……”
“要回家就站起来,别像面条似的!”伊万把手叉到王耀腋下,努力让他软成棉花糖的身子恢复人形,“你也自己用点力气呀,没骨头啊你?”不过王耀是听不见他的抱怨的,只是瘫软了身子任由伊万摆弄。
忽地,伊万感觉又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流到自己手上,然后发现王耀的身体在发抖,他忍不住晃着王耀问:“你哭什么?”王耀不回答,在昏暗的路灯下,他的脸被泪水弄得一沓糊涂。
“喂,你不会是失恋了吧?”伊万一边抹王耀的脸一边恶作剧地问。
没想到王耀居然回答了:“是……”
“真是最无聊的原因!”伊万无奈,只能把王耀软绵绵的两条胳膊往肩上一架,背着他去叫黄包车,并用王耀身上的钱付了车费。
“我承认我也是个酒鬼,但我在喝醉的时候从没麻烦过别人!”回到家后,伊万对湾湾如是说。
“挺大的个子,那么小心眼干什么?”湾湾白了伊万一眼,“我哥怎么好像哭过似的?”
伊万直觉地认为自己该替王耀打掩护:“呃,喝醉了都这样,耀他还算好的,有人还会跑到大街上一边跳舞一边脱衣服呢。”
“是吗?”湾湾将信将疑,“洋酒有这么大劲?”
伊万耸耸肩:“我干过这种事,还是在莫斯科的冬天。”
“那后来呢?谁把你捡回去的?”湾湾兴趣盎然。
伊万立刻变成苦瓜脸:“我妹妹。”
“还敢说你没麻烦过别人?”湾湾狠狠瞪伊万一眼,转头把一条湿手巾摔在昏睡不醒的王耀脸上,“一对儿醉鬼!”
等第二天王耀清醒了,邻居们都来打听舞会是个什么样子,王耀大吐苦水:“那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洋人们跳的那个交易舞难受死了!而且洋酒也怪,甜得跟汽水似的,没喝两杯就要趴下!”
伊万凑到他耳边:“然后就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孩子。”
“闭嘴!”王耀把伊万往旁边一推。
小泰好奇又羡慕地问:“老王,你跟女洋人跳舞了没?听说女洋人身上都有香味,是真的吗?”
没等王耀回答,一边的小越气得一跺脚:“你还想女洋人?我不跟你好了!你的衣服找女洋人给你补去吧!”说着把手里一件旧外套往小泰脑袋上一扔,自己跑出去。
“哎,小越,我没那个意思啊!”小泰急忙抓着衣服追出去。
后来王耀把弗朗西斯赠送的小礼服借给小泰,让他穿得体体面面地捧着槽子糕去给小越赔礼,总算让小女孩不再生气了。
结束回忆,伊万发现自己已经愣了好一会儿,王耀也快洗完碗了,似乎没觉得伊万在旁边发呆有什么不对劲。伊万抬手去碰王耀用来绾头发的筷子:“你怎么把筷子插在头上?”这一碰不要紧,竟把筷子给碰掉了,王耀的长发立刻散开,披到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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