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湾湾在学堂里心情忐忑。她昨天向哥哥撒了谎,哥哥没有多问就相信了,可她还不能放下心来——她担心昨天那个男人再来找她。
昨天下学的时候,湾湾正要像平时一样赶电车回家,可是一辆轿车停到了她面前,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的日本男人,用有点奇怪的汉语对她说:“湾湾小姐,幸会。”
湾湾从没见过这人——她一个日本人都不认识,这个人的出现令她害怕:“你……你是谁?”
那人笑着说:“是我冒失了,正式介绍一下:在下本田菊,是令兄的朋友。”
“哥哥的朋友?”湾湾不信任地看着他,“可是哥哥从没提起过你。”王耀关系良好的外国朋友她多少有些耳闻,但这里不包括日本人。
“我不是耀桑的同事,并时来往交少,他没提过我也是情理之中。”本田菊表示理解,“但我视耀桑为真正的朋友,也一直很想认识他的家人,我早就听说湾湾小姐不仅年轻漂亮还满腹诗书,即使在上海也是少见的才女,只可惜出身贫寒,不然一定是社交界最耀眼的明珠。”
虽然仍有疑虑,但眼前这个男人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又这么彬彬有礼地和她一个普通的中国小女子说话,湾湾的戒心慢慢放下了:“哥哥跟你这么夸过我?”
本田菊微笑着摇摇头:“耀桑为人谦和,从不夸耀自己的妹妹,但是湾湾小姐的优秀根本不需要别人来夸,你在社交圈里已经小有名气了,外国人也有不少听过你的名字呢。”
湾湾年纪小,听到别人这么恭维自己难免有点自得,漂亮的脸蛋染上羞涩又开心的红晕:“我哪有您说的那么好?传得走样了!”
“我拜读过湾湾小姐的文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造诣实不简单,”本田菊说,“而且湾湾小姐还精通英、法两门外语,这令不少男人都自叹弗如啊!”
“学两门外语又有什么用?哥哥又不让我去留学!”湾湾不满地撅起小嘴,“我早就想去英国留学的。”
“这就是耀桑不对了,”本田菊惋惜地说,“湾湾小姐这样的才女应该接受更好的教育,在上海上个普通学堂委屈你了。”
湾湾还没有完全信任本田菊,她话锋一转:“本田先生真会恭维人,您来找我不会就为夸我一番吧?”
“湾湾小姐真是冰雪聪明!”本田菊笑道,“在下仰慕湾湾小姐多时,也曾托耀桑引荐,无奈耀桑护妹心切,总说湾湾小姐还是孩子,不能认识陌生男人。”
“我才不是孩子呢!我都十六了,不,快十七了!”湾湾不高兴地叫道,“我学堂的一个朋友都订婚了,她还比我小一岁呢,要是她们都比我结婚早,我该多没面子!”
本田菊安抚地说:“当哥哥的都爱惜妹妹,在下也有一妹留在日本,也是湾湾小姐的年纪,看到湾湾小姐就让我想起妹妹。”
“您也有妹妹?”湾湾不知不觉开始对这场对话感兴趣。
“是的,舍妹本想去满洲,无奈体虚质弱,只能留在日本。”本田菊说,“她虽不如湾湾小姐有才,但也是个聪明女子,也跟湾湾小姐一般漂亮。”
“不能见到自己的妹妹真是让人难过,想必本田小姐也一样想念自己的哥哥。”湾湾体贴地说。
“这么说有点失礼,但如果湾湾小姐不介意,在下想请湾湾小姐帮个忙。”本田菊措词谨慎。
“本田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湾湾问。
本田菊说:“下个月就是舍妹生日,我想选一件礼物托朋友带回日本相赠,但不知道女孩子们喜欢什么,所以想请湾湾小姐帮忙挑选——湾湾小姐愿意跟我去一下中央商场吗?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这……”湾湾有些犹豫,“我当然想帮本田先生,可是我哥哥不让我跟陌生男人出去,也不让我太晚回家……”
本田菊看起来很失望:“我以为湾湾小姐是独立女性,看来还是要听哥哥的话,当然,温柔顺从也是女性的美德。”
“我才不听哥哥的话呢!”湾湾赌气地说,“我跟谁去哪不需要问他!”
“湾湾小姐果然不是凡俗女子,那就请上车吧。”本田菊为湾湾拉开车门。
湾湾毫不迟疑地上了车,没注意到本田菊在她背后露出一丝暧昧不明的微笑。
中央商场座落于租界内,是一座漂亮的三层西式建筑,湾湾只远远地看过,从没走进里面。商场里的商品琳琅满目,看得她眼花缭乱,她平时顶多逛逛街上的杂货店,哪里见过这么多好东西。她答应帮本田菊挑礼物的时候很有自信,但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多没见识,别说挑了,大部分东西她根本不认识,只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看个不停。
就在湾湾发愣的时候,一个打开的小包装盒递到她面前,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精美的镶钻手链,湾湾只觉得眼前一亮,忍不住赞美道:“太漂亮了!”她顺着包装盒向上看,沿着一条裹在西装袖子里的手臂一路往上抵达本田菊微笑着的脸,她对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愧,冷静下来说:“这个很漂亮,本田小姐一定会喜欢的。”
本田菊却笑着摇摇头:“我恳请湾湾小姐收下这份礼物,这是答谢你今天帮我的忙。”
湾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即使只是那只精巧的包装盒在她眼里都是奢侈品了,更何况人家还殷勤地要将那盒子里盛放的美丽宝贝送给她!
“我不能收,太贵重了!”湾湾直摆手。
“这不算什么,只是一件小礼物,如果湾湾小姐收下礼物我会觉得坦然一点,接下来好能继续麻烦你。”本田菊的“麻烦”两个字意味深长,但单纯的湾湾没听出来。
“呀!差点把正事忘了呢!我们快帮本田小姐选礼物吧!”湾湾急忙认真地挑选起来。
本田菊对湾湾的反应很满意,便和她一起谈论、挑捡,少女红润的脸蛋异常光彩照人,显然她心情很好。
最后,湾湾还是收下了那条手链。
正在走神的湾湾被先生点了名字,先生今天已经不止一次斥责她了,可是她还是没法专心,总是不停回忆昨天和本田菊在一起的细节。本田菊是个十足的绅士,和她那个土气的哥哥一点都不一样。她的理智告诫她不该收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送的礼物,但她还是将手链藏在书包里,在上学的路上戴在手腕上。她知道不该期盼什么,但她渴望能再次见到他。
午间休息的时候,一上午心神不宁的湾湾看到了惊喜:那个翩然走进来的男人不正是本田菊吗?她情不自禁地迎上去,忘记了少女的羞涩。
本田菊向湾湾伸出手:“湾湾小姐,又见面了。”
湾湾笨拙地握住本田菊伸向她的手,本田菊突然抓住她的手往上一抬,湾湾的衣袖落下去了,暴露出她白嫩如玉的手腕和腕上那闪闪发亮的手链。
“很高兴看到湾湾小姐戴着我的礼物。”本田菊似笑非笑,“只有湾湾小姐才配得上这条手链,不过跟湾湾小姐的美貌相比,这饰物就不值一提了。”
“别乱夸啦!”湾湾娇嗔道。
“今天可否再请湾湾小姐帮个忙?”本田菊没有松开湾湾的手,反而将那只纤纤玉手握进自己掌中。
“这……还没下学呀!”湾湾为难地说。
“可不可以呢?”本田菊再一次问道,温柔中带着强势。
“那……好吧。”湾湾觉得自己没法拒绝这个男人。
“请吧。”本田菊作势邀请道。
湾湾就这样跟着本田菊走出校门,再次乘上本田菊的车。
这是湾湾第一次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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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阿尔看着墙上那幅油画出神,这是他在费里西安诺的画展上买下的那幅《上海早晨》。画的旁边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白色的海上日出衬着一个人的背影,是他在圣诞节那天抢拍下的王耀的照片。不约而同地,他和费里西安诺都选择了王耀作为作品里的角色,阿尔打过交道的中国人不少,但是王耀却是最能代表中国人的一个。
阿尔下到楼下的餐厅吃早餐,侍者送来当天的报纸。阿尔抖开报纸,粗略扫了一眼就放到旁边,端起杯子品尝今天的第一杯咖啡。
马修·威廉姆斯坐到他对面,友好地问候:“早安,亲爱的哥哥。”
阿尔冷淡地说:“早安,威廉姆斯先生。”
侍者给马修摆上餐具、倒上咖啡。
“这里的早餐怎么样?”马修期待地问。
“还可以,”阿尔说,“咖啡很不错。”
看阿尔冷冰冰的态度,马修不禁苦笑:“阿尔,你还是不肯接受我的存在吗?”
“我完全接受你的存在,”阿尔说,“但别指望我把你当成兄弟。”
侍者为二人布菜,烤得金黄的面包和切好的火腿令人胃口大开,更不用说那煎得恰到好处的鸡蛋,这些食物旁边还点缀性地撒了几颗蓝莓和木莓,看起来厨师将英美早餐和欧洲大陆早餐的风格结合在了一起。
二人开始用餐,吃东西的时候可以理所当然地沉默,阿尔将注意力都投入到吃早餐上,至少是装作投入。
“唔!你真该尝尝这咸肉,味道太棒了!”马修赞许地说。
“如果你肯更认真些吃东西就可以少说几句话。”阿尔眼睛都没抬。
马修笑道:“阿尔,你大可不必这么抵触,我说过我不是你的敌人。”
“更不是我的朋友。”阿尔说。
马修转换了话题:“我看得出来,亚瑟让你以为他信任你,但他什么都没告诉过你。”
阿尔不往圈套里跳:“那要看你的‘什么’指的是什么了,但无论是什么我都不打算听,我不想知道任何关于亚瑟的事,也不感兴趣。”
马修不恼:“阿尔,你大概以为你和我都是父亲不愿承认的私生子,父亲不希望家产被我们这种人分一份儿,想让他唯一正统的继承人经营完整的家业,维持柯克兰这个姓氏的体面。”
阿尔不以为然:“这是事实。”
马修放下刀叉:“如果我告诉你,这是个骗局呢?”
“怎么讲?”阿尔挑起眉毛。
马修见挑起了阿尔的兴趣,便不急着说:“看来你知道的比当初的我更少,我还以为你在我们的父亲身边能了解得多一些呢。”
“我见到他的次数不比你多多少。”阿尔说。
“那看来你也不知道,”马修缓缓地说出那个秘密,“在父亲的遗嘱上,我们兄弟两个都是合法继承人,都会得到柯克兰家的遗产。”
阿尔正在切割咸肉的手猛地停下来,他终于抬头看着马修,冷冷地说:“说下去。”
马修掩饰不住得意,一缕笑容爬上他的唇角:“按照父亲的遗嘱,亚瑟将继承50%的遗产,剩下的由我们俩平分。”他说着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阿尔问:“然后呢?”
马修放下杯子:“亚瑟是父亲的长子,他在父亲去世前就接手了家族的一部分生意。说句公道话,亚瑟的确比父亲更适合经营,父亲如果再多活几年大概会把家产败光。亚瑟当时正面临一笔债务——这也是父亲给他留下的糟糕‘遗产’之一,他在清算家产时发现了父亲留给我们的那部分,于是变卖了这一半家产来抵清欠债,反正当时知晓这笔财产存在的人没有几个,而那些人也都站在这位新的柯克兰先生那边。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亚瑟开始顺风顺水,生意也做到远东。他现在让你来参与洋行的运营也算是对你的一种补偿吧。”
阿尔沉默了,他看得出来马修没有撒谎。
马修从容地用餐巾点了点嘴角,拉开椅子站起身来:“好好想想我的话吧,兄弟,下次再见。”他拿起外套扬长而去。
阿尔已经无心收拾盘中的残局,他放下餐具,陷入思考。
王耀这些天很担心,总觉得妹妹哪里不一样了,湾湾还是那么善良可爱,但举手投足间却有微妙的不同,而且她越来越在意自己的容貌,每次出门前都要对着镜子好一番修饰,并对自己朴素到寒酸的衣着叹气。
也许只是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吧,王耀安慰自己,女孩都有爱美之心,大了自然要有这些烦恼。想到这里王耀又有些自责,他知道湾湾是个美丽的女孩,可是他连给湾湾买朵花的钱都省不出来。湾湾的衣服已经小了,但王湾一直没给她添新衣服,他刻意不去注意,其实那少女蓬勃生长的身体已经快把衣服撑破了,简朴粗糙的袄子几乎包不住那呼之欲出的女性柔嫩的胸膛,磨破边的裙摆也早已悬在膝盖上,难以遮住日渐修长的大腿,湾湾整个人都散发着难以忽视的吸引力,青春,美丽,娇艳欲滴。王耀越来越担心,他知道终有一天妹妹要找个人家嫁了,可是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是他信得过的,他固执地认为除他以外每个男人都对湾湾图谋不轨,谁多看了湾湾一眼都要让他起疑心,而他最警惕的是他家楼上那个可能近水楼台的家伙。
说曹操,曹操到。“耀,你今天怎么没做早饭啊?”伊万懒洋洋地走下楼来。
“饭早吃完了!你别想再白吃白喝!”王耀斥道。
“怎么不等我一下。”伊万不满意地说,他一边抻懒腰打哈欠一边在桌上锅内四处搜寻,看还有什么剩下的。
“别找了,我家两口人都不够吃,哪会给你留?”王耀白他一眼。
“真小气!”伊万失望地说。
王耀看到伊万穿起了外套,看起来像是要出门:“你要去哪儿?”
伊万说:“去见一个老朋友,这次我的回忆录有望出版了。说真的,我建议你也读一读,这是本好书!”
洋人都这么不谦虚吗?王耀内心鄙夷。
王耀调侃道:“我可从没见你写过什么书,不是闲逛就是晒太阳。”
“我有的是时间写作,再说一个优秀的作家多数时间是在观察和构思,落笔只是最终的步骤。”伊万说。
“看出来了,你就没落过笔。”王耀嘲讽地说,“我是不会读你的书的,你那圈圈洋文我看不懂,要是英文的还行。”
“那叫俄文,不是什么圈圈!”伊万无奈地解释道。
“反正我看都是圈,”王耀说,“你写的都是啥?你前半生是个王子还是贵族?”
“这可不能透露,要等书出版。”伊万说,“好啦,我先走了,今晚不用等我吃晚饭。”他春风得意地大步走出污水横流的弄堂。
“我什么时候等过你吃晚饭?这人!”王耀看着俄国人的背影哂笑。
伊万走后,王耀也准备去上班,正要出门,只见浓妆艳抹的小菲一脸倦容地回来了。
“怎么了?今天生意不好啊?”王耀随口问。
“生意倒是做成了,可是那客人好坏啊!”小菲抱怨道,“这上海的日本人是越来越横行霸道了,想玩的时候开车拉我去他们的地方,等玩完了就一脚踹出门让我自己走回来!那么远的地方,累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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