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没有回答,却忽然反问道:“伊万,你觉得我能干什么工作?”
伊万抬抬眉毛:“你现在的工作不是做得挺好吗?嫌钱少?”
“要是这份工作做不下去了呢?”王耀问,“我能干点什么?”
伊万随口说:“去码头上扛活,小泰不是干过吗?他也不比你壮实。”
王耀计上心来:“这也是个办法。”
第二天早晨,王耀迎上刚下工回来的小菲,看小菲喜气洋洋的样子就是挣到了钱。
“小菲,昨天去哪里拉活了?”王耀问。
“那些老地方呗,哪有男人去哪啊!”小菲娇滴滴地说。
王耀小声跟她说:“今晚做生意的时候顺便帮王大哥打听一下:码头上缺不缺劳工。”
“行啊,”小菲说,“王大哥你打听这个干嘛?”
“你别管,帮我问着就是了,回头给你买好吃的。”王耀说。
“好,好!王大哥你就放心吧!”小菲乐颠颠地应下了。
王耀到了洋行,这天一切都跟平时一样,但是他心里在擂鼓,他已经作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只是当要实践的时候又难免想退缩。
阿尔如往常一样微笑着跟王耀说早安,这张笑脸令王耀留恋,他有那么一刻想反悔,但只消一秒便强迫自己继续进行计划好的事。他走上二楼,敲响了亚瑟办公室的门。
“请进。”亚瑟的声音自门里传来。
王耀推门进去,妥帖地关好门,走到亚瑟办公桌前:“亚瑟,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亚瑟抬头问。
一切的退缩都消失了,王耀感到从未有过的坚定。
傍晚,窗户上的光渐渐褪去。
弗朗西斯眼神呆滞地看着这周而复始的自然现象,举起手中握着的酒瓶又灌了几口酒。长期的酗酒让他的手发抖,他好奇地想到什么时候他会抖得连酒瓶都拿不起来。也许他本来好了点,可是在王耀上次来探望他之后,他又彻底陷入自暴自弃的恶性循环。
敲门声响起。
“门没锁!”弗朗西斯懒洋洋地说。
门开了,夕阳的余辉下,门口一个高挑的轮廓像映在以门为框的画里。
“你……”弗朗西斯的声音因惊讶而颤抖,“亚瑟……”
亚瑟强忍住捂鼻子的冲动:“是我,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烂死在家里了。”
“快了。”弗朗西斯冷笑。
亚瑟迳自走到他面前坐下:“王耀都告诉我了。”
弗朗西斯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告诉你什么了?”
“所有的事,”亚瑟说,“他做的犯罪勾当,你帮了他。”
“我不会把‘犯罪’这个词用在耀身上!”弗朗西斯低吼。
“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个。”亚瑟说,“走吧,弗朗西斯,回欧洲去。”
“耀让你来劝我?”弗朗西斯自嘲道,“他比我想象的狡猾。”
亚瑟说:“弗朗西斯,王耀辞职了。”
“什么?”弗朗西斯猛地抬起头来。
“他辞职了。”亚瑟重复一遍。
“你解雇了他?因为他干过犯法的事?”弗朗西斯质问道。
“不,他自己提出辞职。”亚瑟说。
弗朗西斯冷笑:“如果他没有主动辞职,你会留下他吗?”
亚瑟没说话。
弗朗西斯苦笑:“亚瑟,你一点都没变。”他饮尽瓶中最后的酒,说:“好,我答应你,我回欧洲。”
第45章
失业后的第三天,王耀在一家西餐厅找到了份侍应生的工作。这家餐厅的生意还算好,侍应的收入也还过得去,但比在怡和洋行时的薪水低,要维持生活就不太容易了。王耀能得到这份工作是由于他英语流利,店里的洋顾客他能应付自如。
阿尔来看过他,王耀辞职后阿尔跟亚瑟吵了一架,最后还是没能让亚瑟改变主意,阿尔一怒之下也想辞职,但王耀劝他留下:“弗朗西斯离开已经让亚瑟很痛苦了,你不能再扔下他不管。”总之后来阿尔还是留在了洋行,只是没有了王耀的洋行更显压抑,阿尔时常觉得度日如年。
投入新的工作后,王耀变得更加忙碌,他从一个和纸张文件打交道的人变成跑退端盘子的体力劳动者,一时之间很难适应,犯了不少错。店里其他侍应生欺生,好多活都推给他干,还故意在王耀忙得晕头转向时使绊子,让王耀当众出丑。餐厅老板对王耀的表现甚是不满,但看在王耀老实厚道肯吃苦的份上还是留他继续工作,没太计较他犯的错。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天店里丢了几瓶价值不菲的葡萄酒,店里值班的伙计们一口咬定是王耀偷的,王耀当然否认,但是无奈三人成虎,老板终于对王耀失望透顶,将他扫地出门。王耀不仅没赚到多少薪水,还赔了一笔洋酒的钱,对他的生活可谓雪上加霜。
后来王耀又在码头上找了份力工的活,这可真应了伊万的话。上工第一天,王耀累得半条命都没了,由于反复扛重物肩膀磨破了,腿也酸痛得支撑不住身体——这还比别人干得少很多,拿的钱也少。别的工人笑话他,说他一个秀才干不了力气活,王耀也没法反驳。几天下来,王耀的肩膀磨破的地方总是反复破损,非常难受,他已经没有力气思考,麻木地重复沉重的体力劳动,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码头工人们头脑简单,这活儿绝对会让人累到没法多想。
这样也好,王耀没有余力去想湾湾了,更没有力气想港仔。
王耀每天晚上都很晚回家,第一天上工回来,他生怕伊万调侃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他可没劲儿跟俄国人拌嘴了。可是伊万什么都没说,看着他的眼神居然是怜悯的,王耀疲累至极的胸膛里蹿上一股火气,比起嘲弄,他更忍受不了别人的可怜。
腿太酸,王耀上楼时抬脚高度不够,一下绊在台阶上,身子眼看就要往前倒。
一双手臂及时抱住他:“别逞强了。”
王耀恼怒不已:“滚蛋!你正常点!”
伊万没有放开他,而是扶着他上了楼梯,进了多日未打扫的小破房间。
王耀不知道伊万到底犯什么毛病,也懒得问,只是从那以后伊万再也没有随便开他玩笑,倒是对他更关心了。
有一天在码头上扛箱子时,王耀遇见一个熟人,是那个叫王念京的捕快,王念京差点认不出王耀来,他愣了一下后向王耀走过来:“王先生,你怎么到这边来了?”
“哎?是小王啊。”王耀放下肩头的箱子:“洋行的工作辞了,别的工作找不到,就来码头干活儿。”
王念京看他这样子有点于心不忍:“您可是给洋人工作的,这脏活儿您干得来吗?”
“有什么干不来的?我来上海之前更穷,什么苦差事没干过?”王耀苦笑,“有口饭吃我就知足了。”
王念京好像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让王耀很奇怪,王耀问道:“小王,有事吗?”
“其实,云间生前总说,您是最值得信任的人。”王念京压低声音说。
“云间可真是错爱了。”王耀想起云间就会伤感,又有一丝隐约的自责。
“我相信云间不会看错人,”王念京说,“您要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我帮不上大忙,要是有人欺负您我还是能护着您点的。”
王耀心想欺负我的这个人你可得罪不起,但嘴上还是说:“多谢了。”
王耀还要干活,王念京又跟他聊了两句便走了,临走前跟工头打了声招呼,让照应着王耀点。
不料这工头是个坏东西,本来就对王耀这个一副文质彬彬模样的人看不顺眼,又见有人关照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反而处处找王耀麻烦,尽让王耀干最重的活,还嘱咐其他工人暗地里使坏,弄得王耀苦不堪言。有一次王耀正扛着一个和他差不多重的箱子艰难地往船上挪,腿都被负重压得直不起来,当他登上跳板时,突然被人一脚踢中腿弯,差点连人带箱子掉进海里,幸而他及时抓住跳板没落水,箱子却扑通一声沉下去了。外国商人见自己货物受了损失,用洋文大骂王耀——许是以为他听不懂——并责令王耀下水去捞。王耀不会水,几个好心的年轻劳工替他捞起了货物,但王耀免不得又被工头臭骂一顿,还扣光了当天的工钱。其实王耀心里明镜似的,这事就是工头在暗算他。
又有一次王耀被莫名其妙松脱的货物砸伤了肩膀,他想找点干净的布垫着伤口,工头却连打带骂地命令他带伤继续干活:“一个臭要饭的装什么大少爷?干死也得给我干!”王耀只得用另一边肩膀继续扛活,汗水刺激得伤口很疼,汗和血混合在一起顺着胳膊往下流,深色的短衣看不出血的颜色,只有一片湿。
那天晚上回到家,伊万发现了王耀的伤,终于忍不住嚷起来:“别干了!别这么糟蹋自己!”
王耀奇怪伊万哪根筋搭错了:“我这不是讨生活嘛,倒是你,怎么关心起我来了?你不就爱看笑话吗?”
“这不是笑话!”伊万扯开王耀的衣襟露出他草草包扎的肩头,“这种事发生多少回了?说不定哪天磕的就是脑袋,一个码头劳工死了谁也不会追究,跟死只老鼠一样!”
“我又能怎么办?”王耀黯然神伤,走投无路的他已经没有挑三捡四的权力。
伊万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吧。”说着找出些外伤药帮王耀重新包扎伤口。
看到伊万的样子王耀有点不好受,他拍拍伊万的肩膀:“谢谢你,伊万。”
伊万忽然抱住他:“耀,我不想眼看你被折磨死。”
“不会的,”王耀反过来安慰伊万,“受点委屈死不了,我再挺几天,实在不行就不干这活儿了。”
“你明天就不干才好。”伊万说。
“行了别闹了,”王耀把伊万从自己肩头推开,向他保证道,“我就再干几天,就几天行了吧?”
伊万也没法强求,只能说:“自己小心点。”
“我知道。”王耀点点头。
弗朗西斯离开的那天,亚瑟去码头送他。
弗朗西斯没什么行李,手里的小提箱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多年前他孑然一身来到上海,现在离开也什么都不带走。
“就这样吧,亚瑟。”弗朗西斯坦然地看着亚瑟。
亚瑟说:“我没想到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怎么可能?”弗朗西斯苦笑,“你对我来说比任何人都重要。”
“即使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亚瑟问。
“现在或是以后,我都是一样的想法。”弗朗西斯眼神哀伤。
亚瑟挪开视线不与他对视:“你已经发现我是个自私残忍的人了,你的想法应该改改。”
“可这是我的想法,即使你也改变不了,”弗朗西斯的微笑像印象派画一样模糊,“‘Wennichdirgutbin,wasgehtesdichan(我爱你,与你无关)’”他引用了一句德语诗歌。
亚瑟知道这首诗,这是他们少年时一起读过的:“你还记得。”
“不会忘记。”弗朗西斯说。
心里挣扎了一番,亚瑟终于还是拥抱了弗朗西斯,弗朗西斯轻轻回抱他,拍了拍他的背。两人许久才分开。
“一路平安,给我写信。”亚瑟说。
“好,你也要平平安安的。”弗朗西斯凝视亚瑟的眼睛。
王耀就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他想和弗朗西斯道别,却驻足不前。直到弗朗西斯要上船了,他才下定决心跑过来:“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和亚瑟同时转头看见王耀,两人脸上同时涌上惊讶,弗朗西斯惊讶中带着喜悦,亚瑟却是惊讶又矛盾。
“弗朗西斯,你要回去了,太好了!”王耀心里的重担放下。
“可是以后都见不到小耀你了,哥哥我会想念你的呀!”弗朗西斯像以前一样调侃道。
“我也会想你。”王耀不知不觉湿了眼眶,没有谁比他更希望弗朗西斯走,但真到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心痛如刀割。
“耀,别为我难过。”弗朗西斯揽过王耀的肩,坚实有力地拥抱他。
“你会去哪?英国还是法国?”王耀问。
“也许瑞士,我有位朋友在那里,”弗朗西斯说,“瑞士有最美丽的雪山,山脚下的小镇里能喝到当地特产的好酒,也许我会留在那儿。”
“别忘了我。”王耀紧紧握着弗朗西斯的手。
弗朗西斯感到异常,他轻轻掰开王耀的手掌,摩梭他掌心的伤口和硬茧:“耀,好好生活下去,保护好自己。”
“嗯。”王耀使劲地点点头。
船拉响汽笛,刺耳的鸣声重重敲打在三人依依不舍的心头。
弗朗西斯最后看了一眼亚瑟,转头大步走上弦梯。当他爬到最高处时,突然回头潇洒地挥手:“再见啦!别让我看到你哭!”这句话不知是对谁说的。
当他背过身时,爽朗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一滴再也盛不住的泪已经流到下巴。
轮船离港,送行的人群渐渐散去。亚瑟和王耀尴尬地对视一眼,许久不见,亚瑟没什么变化,王耀却变得快让人认不出来了。
还是亚瑟先开口了:“耀,你现在在做什么?”
“就在这里,在码头。”王耀指指他们脚下。为了给弗朗西斯送行,他今天特意穿得干净体面,一会儿他就要换回粗糙破旧的工装去干活了。
“可是我听阿尔说你在当服务员?”亚瑟不敢相信王耀已经沦落到这地步。
“那份工作丢了,”王耀说,“别告诉阿尔我在这里干活——我就最后求你这一件事。”
“我知道了。”亚瑟点头答应。
“我得上工去了,再见。”王耀说。
“再见。”亚瑟心里五味杂陈,看着王耀离去。
第46章
随着各国势力的此消彼长,码头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作为中国最大的口岸城市,上海的风云变幻最直观地反应在码头上,上海的老百姓中,码头工人是最先察觉到这些改变的。
最近日本人占据的码头又增加了,王耀发现原来分别属于英国和法国的两个码头已经被日本人划去,那些日本来的商船运进了大量日货,还送来许多矮小的日本商人。王耀感觉上海要变天了,也许就在不久以后。
这天,王耀正在码头卸货,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耀君,你换了工作?”
王耀心里一凉,机械地转过身:“本田先生怎么会来这儿?”
gu903();“无事闲逛,偶遇耀君是意外之喜。”本田菊笑得令寒气渗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