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吃的太少了。”
“年纪大了，晚上不敢多吃。你要多吃点，还长身体呢。”张东升说话间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其实他近视的度数也不算太高，只是这些年习惯了架着这副眼镜，以至于很少有人看过他脱下眼镜的样子。
朱朝阳听他苦口婆心地说要多吃点长身体什么，这些明明是他平时最烦听到的话，但好像这些话从张东升口中说出来就不那么让人烦了。而且眼前这个脱下了眼镜了张东升少了一些课堂上的拘束严谨，室内昏黄的暖光给那张脸打上了柔和的侧影，显得五官更加立体，唇角的线条也格外好看，尤其是似笑非笑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风情。
朱朝阳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才会觉得一个中年老男人可以用有风情来形容。但此时在他眼前的这个人，这张脸，就是散发着一种莫名让人沉醉的气质。
“老师还把我当小孩子呢。”
朱朝阳的心智一直都远胜于同龄人，在周围人还忙着享受校园时光，忙着逃课恋爱挥霍青春的时候他就已经为自己今后的人生做好了规划并且早早付诸于实践。他不是还需要喝牛奶和按时上床睡觉的乖宝宝，不过在张东升面前，他乐于将世故早熟的那一面隐藏起来，因为朱朝阳已经发现，张东升这个人在对弱小需要照顾的事物上会散发出不同寻常的母性。
“也不是，你比以前成熟多了，在超市的时候你喊我张老师，我都差点认不出来。”
朱朝阳闻言笑了笑，将奶茶杯里的冰块搅得一阵作响：“还以为老师会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当年奥数班里肯用心听我说笛卡尔的学生，只有你一个。”
“那个故事的结局，老师是相信爱情还是背叛？”
张东升被朱朝阳问得一愣。其实现实已经把这个问题的答案血淋淋地放在了他的眼前，他这四十年的人生里，被事业背叛，被爱人背叛，被亲情背叛，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真童话，都不过是麻痹自己的谎言罢了。
“我还是选择相信童话。”
张东升凝神看着玻璃杯里那一片在气泡中悬浮的柠檬，眼角微微地有些泛酸。
“只要愿意去相信……”
朱朝阳看着张东升握紧玻璃杯的手，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伸手握上去。他终于知道张东升身上吸引着他的究竟是什么，那是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感，还有那副已经被现实摧残得颓废失意的躯体下，执着又迷离的纯真。
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相信什么，或许还有什么值得相信，但是却还会执拗地抱着一丝希望，想要回到童话编织的世界里去。
这个男人让朱朝阳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是被不断挤压的海绵，甚至于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那颗一直包裹着冷硬外壳的心会蕴藏着这么多复杂的，酸涩和甜蜜与共的感情，更不曾想过这些感情是因为这样一个男人汹涌而出。
他看着灯下靠坐在泛黄墙壁上的张东升，他抬头看着墙上的壁灯时，眼睛里像是有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火光在燃烧着。任由黑暗簇拥着他，也只会让那团光亮更加耀眼迷人。
从茶餐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九点，虽然是老街区但也是夜市最繁华的时候，沿街的店铺虽然打烊了，但夜市的零摊能从街头一直摆到街尾，人声鼎沸的，颇有人间的烟火气。两人没有选择坐车，饭后不急不慢地散着步往回走也不会觉得路途遥远。
“你还特地绕远来送我，万一赶不上最后一班车你怎么回去？”
“打车回去最快半个小时就到家了。”
朱朝阳其实是怕张东升会被那些混混骚扰，毕竟这一带的治安不太好，他住的地方又是老城区，鱼龙混杂的，这么晚回去总是让人不放心的。
当然，他也想和张东升多待一会儿。
“哎，你看总是麻烦你。”
“老师你别总这么客气，我以后要是有不懂的问题还要来请教老师，别嫌我麻烦就好。”
“怎么会。”
没有一个老师会拒绝勤学好问的学生，只不过以朱朝阳如今的专业水平，他这个做老师的可能还真不一定帮得上忙。
夜市走到尽头，身后的喧嚣已经远了，渐渐周围就只剩下夏夜的虫鸣声，偶尔传来的车轮和脚步声。昨夜暴雨的积水还没干，在不平整的地面上积出一滩一滩明晃晃倒映着清朗月色的水畦。
两人聊天的话题从一些琐事慢慢变成了笛卡尔、莱布尼茨还有希尔伯特，就如朱朝阳猜想的那样，张东升对于数学的热情和钻研绝非是一个普通初中奥数老师能做到的。
然而朱朝阳已经不想再去挖掘张东升过去的故事，也并不想知道一个才华横溢的数学系高材生是如何沦落到在少年宫的奥数班庸碌一生，他所关注的只有眼前这一刻的张东升。
就像是活在童话世界里的笛卡尔，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将这份美好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
就在两人兴致勃勃地聊着希尔伯特矩阵的话题时，背后一道刺目的强光突然照射过来，接着引擎的轰鸣声牵动了朱朝阳敏感的神经，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张东升的手，在那辆疾驰而过的摩托与张东升擦肩而过的瞬间，将人一把拉进了自己怀里。
“冚家铲（死全家）！”
险些肇事的司机非但没有道歉的意思，骑着车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脏话，朱朝阳气不过要去追他，张东升却反手一把拉住了他。
“算了算了，这帮人经常在这一带飙车，都习惯了。”
朱朝阳本来还在气头上，但这时他忽然反应过来，诧异地看了一眼自己和张东升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张东升还在关心他被泥水溅脏的衣服，而朱朝阳已经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是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趁着那短暂的，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将整个手掌用力地包裹住对方的手，唯恐这一瞬间会结束得太快，唯恐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第8章08
接下来的几天朱朝阳本来打算趁热打铁，进一步拉近和张东升的关系，结果放假前接的那个项目还有些扫尾工作没有完成，甲方又催命似的一天几十通电话轮番轰炸，朱朝阳实在分身乏术，只好先把精力投入到项目赶工中去。
而对于张东升来说，这几天却是从满怀期待到认清现实逐渐冷静的过程。朱朝阳的突然出现的确给他死水一潭的人生带来了不一样的波澜，所以在那之后他每一次上课都会忍不住期待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到朱朝阳的身影，又或者会某一时刻某一地点和他不期而遇，将那天晚上没有聊完的话题继续下去。
但朱朝阳始终没有出现，尽管他的联系方式一直静静地存在张东升的通讯录里。除了还衣服这件事，张东升也找不出什么别的理由来去联系朱朝阳。也许之前说什么有问题会来请教他不过就是一时的客气，可是他却当了真。现在冷静下来想一想，能有什么问题非要来请教他不可呢？
就算被现实打脸了那么多次，却还是不长记性，说什么愿意相信童话，可谁又和他一样总活在童话里？
慢慢地张东升也开始放下这件事，照旧和从前一样两点一线上班，下课，回家，只是书桌上多了几本关于希尔伯特矩阵的书籍。他总想着，万一，万一下一次他们再讨论到这个话题，也许他可以给朱朝阳提供一些帮助。
生活仍在继续，不过是一再重复着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张东升安慰自己不用太在意这件事，朱朝阳也不过就是注定会离开的过客，孤独才是生活的常态，他不应该妄想去改变这种习惯。
可就在这件事应该无声无息地翻页时，张东升没有等来朱朝阳，却等来了他的父亲朱永平。朱永平提着大包小包的花篮礼盒出现在张东升的办公室门口，看那阵仗就差再送个锦旗拉个条幅什么的。张东升也是没想到几天前帮助过的那个女学生家长会亲自登门拜谢，这种阵仗对张东升来说已经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
“这……您不用这么客气的，我也没帮什么忙……”
朱永平兴师动众地跑来感谢张东升其实也是出于爱女心切。朱晶晶进入叛逆期之后，学习上就不说了，更要命的是还在学校外结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社会人。王瑶本来就溺爱朱晶晶，根本就管不住她，再加上夫妻两个人这些年感情不如从前，朱永平因为生意的事焦头烂额，也分不出心来管教女儿。这次朱晶晶在少年宫外面差点被几个混混欺负，要不是张东升及时护住了她，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这件事让朱永平越想越后怕，女儿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万一走错一步这辈子就毁了。
“张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家就晶晶这么一个独生女，从小就宠她，这孩子没什么心眼，被外面的人骗了也不知道，您也知道现在学校外面的那些人坏得很，我就是怕晶晶年纪小给他们带坏了才特地把她送到少年宫来上课，想让她收收心，也把成绩提高一下。结果遇到这种事，哎……”
其实以张东升做老师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朱晶晶这种叛逆性格的养成，家庭教育的缺失绝对要占大部分的责任，不过他也看得出朱永平这个父亲并不是不想负责任，只是苦于不得其法。张东升曾经也幻想过和徐静生育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然后他会用毕生的爱去陪伴她，呵护她，保护她不经受任何风雨。尽管这个梦想可能永远也没有实现的可能，但坐在朱永平的面前，他对这个父亲的不安和愧疚也是能感同身受的。
“暑假这段时间少年宫来往的人比较多，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们还是尽量能亲自来接送。孩子也需要家长的陪伴，你们多陪一陪她，有时候比直接强制送她来上课有用。”
“我这个做爸爸的的确是做的不够好，后面我也打算带她去国外旅游，散散心，免得她总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总之真的很谢谢张老师，如果有可能，还要麻烦老师多关照关照晶晶，她不是坏孩子，学校里老师也说她很聪明，就是心不在学习上。”
“嗯，这个我尽力。不过她好像不在我班上？”张东升的确是一次都没有看到过这个叫朱晶晶的女孩来班上上课，所以……
“……”朱永平脸上又是一片尴尬之色，很显然就算把孩子送进了少年宫也没有人能保证她就会安安分分去上课啊。
“我给您倒杯水吧。”
张东升感觉到了朱永平的尴尬，就借口倒水起身离开，可刚一转身就看到朱朝阳竟然站在办公室外面，只不过几天没见他感觉朱朝阳好像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一脸的没精打采，甚至连黑眼圈都清晰无比。
“朝阳你……”
“爸？”
“阳阳？”
这下张东升彻底懵了。
“这，这是你爸爸？”
朱朝阳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张东升的办公室遇到朱永平。朱朝阳内心无比讽刺地想，当年自己上学的时候，这个父亲恐怕连学校的大门朝哪个方向都不知道，这会儿倒是想做个负责任的爸爸了，亲自跑来少年宫找老师。
“阳阳你怎么会在这里？来，来看老师吗？”
相较于朱永平的紧张，朱朝阳倒是表现得颇为自然，他走进办公室，顺手从张东升手里接过了水递到朱永平面前，朱永平表情一滞，勉力笑道：“谢谢啊。”
“我来看张老师。”
朱朝阳说着，回头看向还在状况外的张东升：“这两天因为学校的事忙昏头了，好不容易才结束，老师你没怪我吧。”
朱朝阳这话乍一听上有些奇怪，但张东升似乎也没多想，忙摇头道：“不会啊，不会……难怪你气色看上去不太好，忙完就要多休息啊。”
“还是想先过来看看老师。”
朱永平这个做父亲的俨然已经没有了插话的余地，一个人被冷落在那里甚是可怜。他在朱朝阳面前本来就没什么底气，现在女儿又教育得一塌糊涂，不得不拉下面子跑来这里讨好老师，结果又刚好被朱朝阳撞见。相较于儿子的意气风发，他感觉自己真的是老了。
“啊，这样说来，晶晶是你妹妹？”
说起来这件事还真是过于巧合了，谁能想到那天晚上张东升无意间帮助的那个女学生居然会是朱朝阳的妹妹。
朱朝阳对朱晶晶没有半分好感，甚至说厌恶也不为过，但是当着张东升的面他不便表露，所以只能继续维持着客气的笑容看着朱永平，直到把对方看得心里发毛不得不站出来救场。
“那个，阳阳啊，前几天晶晶在少年宫外面被人欺负了，多亏了张老师，爸爸今天是来特地谢谢他的。”
“是我们吃饭那天？”
“是啊，你说多巧……”
张东升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朱朝阳的笑容里好像多了点莫名的不悦，而且看他和朱永平之间也有点疏离，根本不像是父子……而且刚刚朱永平好像说，家里只有朱晶晶一个独生女？
“阳阳，既然你来看老师，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朱永平在这种氛围下实在是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从朱朝阳和张东升的面前消失：“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爸爸再见。”
朱朝阳没有一丝挽留的意思，最后那句再见里充满了赶客的意味，张东升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客气地把朱永平送到了办公室外面。临走前朱永平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对坐在办公室里背对着门的朱朝阳大声道：“阳阳，这周生日，爸爸给你订好了蛋糕，要记得来啊。”
要是今天不知道朱晶晶的事，朱朝阳或许还能顾及父子表面的情分去赴约，但现在他真是一点都不想跟朱永平吃这顿饭了。
第9章09
张东升送走了朱永平后回到办公室，看到朱朝阳已经把脑袋磕在办公桌上昏昏欲睡。他心想这孩子到底是累成什么样了，都这么辛苦了何必还特地跑过来……
于是之前因为一直等不到他的委屈和怨气瞬间就被张东升抛之脑后，剩下的就只有心疼了。
“老师，我四天只睡了三个小时……”
朱朝阳用脑袋抵着桌面转过九十度看向张东升，累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却还执拗地盯着张东升，像是能靠他提神一样。
gu903();“你别这么睡，伤颈椎的，哎，我给你拿个靠枕，你靠在椅子上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