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珩“哦”了一声,点点头,大有刨根问底的架势:“CEPT之前也不是爱德华的项目吗?他干嘛退出了这个项目,反而从头开始”
他的目光有几秒凝滞,稍稍别开头,说:“讲起来很麻烦的。”
两个项目虽然都是在搜寻引力波信号,但是本质上天差地别,光是核心结构的控制和引力量子化的区别就要讲上好久。但是谢宜珩交完报告一身轻,说起话来像是只踌躇满志的小孔雀在开屏:“我悟性很高的。”
最后一个音节脱口而出的瞬间,她就后悔了。
裴彻还是低着头,甚至从容不迫地翻了一页书。他按着页脚,神色如常,只是平整挺括的纸面被压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这句话本意是个轻飘飘的玩笑,但是谢宜珩怎么听都觉得像是把自己摆在了道德的高地上,扮成了楚楚可怜的受害者,在呼啸而过的夜风里点燃了他攒聚多年的愧怍。
房间里的空气被缓慢地冻住,难堪的沉默继续蔓延,谢宜珩默然了几秒,抬手要去关灯,语调轻松地说:“算了,不早了…”
或许是她说得实在不诚恳,又或许是因为那一点点冗杂在岁月里的抱憾。裴彻“啪”的一声合上了书,拦住她的手,说:“那去书房吧,现在不算晚,讲也来得及。”
裴彻确实是个很好的老师。给阔别课堂多年的生谢宜珩上起课来教材都不用。他一边画图例,一边行云流水地讲下去。谢宜珩贴着面膜,只露出圆圆的眼睛和嘴巴,说话的时候也不能大幅度动作,只能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含混的“嗯”,像是打呼噜的坏猫。
暖黄的光线和浓郁的夜色一起洇在他的外套上,宽肩窄腰,背挺得笔直,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谢宜珩揭掉面膜,托着腮,闲闲地问他:“要是有学生是为了看教授来上课的,怎么办?”
哈维被爱德华征用了半年,好不容易重返大学课堂。这学期一开学,每堂课都是座无虚席,台下的女生盯着那张风流多情的脸,答案早就歪到印度尼西亚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瞳清澈又明亮,裴彻笑了一声,问她:“你想去上谁的课?”
谢宜珩想了想,说:“你的吧。”
“这不就在上吗?”他背过身去,从善如流地说:“你上次黎曼几何的题做完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谢宜珩灰头土脸地“哦”了一声,看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定理名字,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如果CEPT真的探测到了引力波信号,那LIGO还有什么意义呢?”
裴彻擦白板的手停了停,像是定格动画里一个小小的停顿:“没什么意义了。”
华盛顿州和路易斯安那州的两台机器都是拿时间和美金堆砌出来的,从艾萨克选定位置的那一刻开始,已经过了二十年。
谢宜珩迟疑了几秒,“可是CEPT原来不是爱德华的项目吗?”
她裹着宽大的浴袍,歪着脑袋说话的时候像毛茸茸的雪鸮。裴彻说:“他选了LIGO,康妮选了CEPT。那么总有一个人会变成韦伯。”
约瑟夫·韦伯曾经在1969年宣布他凭借着自己发明的激光干涉仪,探测到了引力波。这场声势浩大的研讨极为难堪地落幕了——几年的搜寻一无所获,终于有人指出韦伯观测到的结果来源于一次荒唐可笑的计算错误。
这位老人被描述成了不择手段的疯子,最后声名扫地,在一片狼藉中黯然退场。
亨利很早之前跟她说,这条路上会有许多艰难险阻。谢宜珩看着那两块满满当当的白板,才明白老教授的意思——教科书上的留白很少,定理的名字往往也很短,所以课本上只放得下一个人的照片,定理也只能被一个人的名字命名。书上短短的三行字就能轻描淡写地带过一个人的一生,因为更多籍籍无名的失败者连被记住的资格都不会有。
她抬手关了书房的灯,趿拉着拖鞋走回房间。床头柜上还倒扣着裴彻刚刚翻看的书,折痕突兀明显,像是皮肤上仍旧触目惊心的旧伤疤。
月光清澈皎洁,是古书里说的积水空明。夜风擦着融化的月色,谢宜珩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荡漾的水波,像是一柄一柄的温柔刀削过来,衬得裴彻的眉眼格外锋利。
谢宜珩扯了扯他的袖子,裴彻顺势把她搂在怀里,闭着眼睛问她:“怎么了?”
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交叠碰撞,谢宜珩本来想问“你到底为什么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她是路加福音里的贪婪信徒,虔诚地叩拜上帝,偏偏要的还是一个人的心。
幼时庄令说过的话像是无心插下的柳枝,风尘仆仆的旅人背起行囊,早就忘记了塞外的一弯嫩绿。谢宜珩心里的这棵柳树却是苍翠葱郁,亭亭如盖。这么多年里,她一直倚靠着自己的柳树,打量着来往的行人。
她是无理取闹的阿努比斯,要拿最不可能被量化的东西来做比较,天平要永远平行于地面,她才会纡尊降贵地对着这桩买卖点头。
她不要居高临下的轻蔑,痛恨哀矜勿喜的施舍,更不想被奉为圭臬。
但是那笔陈年烂帐谁也算不清,咎由自取和懊悔不及混杂在一起,甚至连这场错误的开端都无迹可循。
谢宜珩心如乱麻,长久地注视着夜空里那轮缺月,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道:“我困了。”
谁半夜三更躺在床上不睡觉,反而摇醒别人说了句“我困了。”裴彻沉默片刻,问她:“不想睡?”
她有过辗转难眠的夜晚,也见过天光乍破的清晨。耳鬓厮磨的亲昵让这个柳树下的乘凉人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个褪了色的黄昏太过遥远,谋算人心的买卖又太过疲惫,她也懒得再管。一句话在唇边绕了又绕,还是没能说出口。
谢宜珩亲亲他的唇,给个敷衍的晚安吻,伸手去搂住他的腰,说:“马上睡。”
作者有话要说:谢宜珩真的好欠啊?
(哥哥长哥哥短哥哥了又不管)
大家好,本人买了一台新电脑,从新开始。
本人用血泪经验告诉大家,请买applecare,请买applecare,请买applecare。
电脑千万种,内存第一条。主板被烧了,钱包两行泪。
感谢在2020-05-0805:10:31~2020-05-1218:4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草莓了啦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河缱绻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鬼脸嘟嘟20瓶;斐钰泽10瓶;acissi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MyDearestLady(1)
这几天算法流水线发送的工作日志又是大片标红,反射镜和镀膜的热振动让核心结构迟迟无法进入主动隔离状态。噪声源控制不了,干涉仪的灵敏度就上不去。
谢宜珩和莱斯利坐在实验室里讨论了一下午,这个噪声信号的频率太刁钻,没办法被平均掉,也没办法集中到可被忽略的频段,显然已经不是他们的业务范围。
莱斯利一拍桌子,“见鬼了,爱德华判断失误,还要我们帮他来解决问题,eqwdfrthju这是什么道理?”
谢宜珩收拾东西,叹了口气:“寄人篱下的道理。”
…
晚上回家的时候,谢宜珩一边擦身体乳,一边转过头说:“我觉得二氧化碳激光器需要换掉。”
房间里充满暖黄色的光线,她神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裴彻迟疑了几秒,摘掉那副风流倜傥的银边眼镜,向她再三确认:“二氧化碳激光器?是上周安装完毕的那个二氧化碳激光器吗?”
谢宜珩点点头。
好像是十字军披荆斩棘地占领了君士坦丁堡,教宗却轻飘飘地告诉他们搞错了地方。裴彻耐着性子问她:“为什么要换掉?”
“因为这个噪声只能用物理方式被消除。”
手机屏幕上五颜六色的曲线一点一点地贴近坐标轴,只有一条绿色的灵敏度曲线突兀地拐了个弯。裴彻关掉工作日志,把手机递回去,问她:“之前每一次的模拟数据中,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出现过吗?”
“从来没有,”谢宜珩看着他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但是你也说了是模拟数据了。”
可惜他不是那些好应付的甲方。裴彻把整份数据报告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只是点点头,说:“好的,我知道了。明天会去和布莱恩核实数据的。”
灯“啪”的一声被关掉,房间重新被无边无尽的黑暗吞没。
他既没同意,也没否决,只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或许有一点剑拔弩张的意味,或许两人的言辞都有些锋利,但是这怎么看都是一场算得上心平气和的对话。
但是谢宜珩辗转难眠,在自己的左右开始为难。
她是摇摆不定的混沌摆,对初始条件的极度敏感,以及完全混沌的运动都和这个动力系统一模一样。
其实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是她是个聪明得过了头的福尔摩斯,顺着蛛丝马迹浮想联翩,杜撰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结局。
在自作主张划分的两极里,同意的一边是愧疚所给予的纵容,这不是她想要的;不同意的一边则是和爱德华如出一辙的固执傲慢,这更不是她想要的。
好像是一根小小的刺扎在心里,如鲠在喉,芒刺在背。她既不想要裴彻的同意,也不想要他的不同意。
多可笑啊。从前辗转难眠的夜里,是因为裴彻喜欢她。她当时望着华盛顿州那轮明亮的月亮,一遍遍地质问自己,他怎么可以喜欢我?他难道连一丝一毫的愧怍都没有吗?
现在她的患得患失,是因为他的愧疚。她像是贪婪的问卜者,无数次地抽出塔罗牌,直到解出自己满意的结果。
谢宜珩这时候回头去看自己走过的漫漫长路,她从前以为一路的坎坷挫磨擦平了棱角,如今才发现自己与十六岁的时候别无二致,自尊依旧是最坚硬的外壳。
因为愧疚而施舍的爱情,就像是在纽约地铁站里给流浪汉的硬币。
她对此望而却步。
雪球越滚越大,柴火越烧越旺。她在自己的臆测里摇摇摆摆,最后放任它烧成了燎原大火。鸵鸟本性使然,谢宜珩再一次把自己闷在沙子里,沉默地变成一只烧熟的叫花鸡。
裴彻一边准备LIGO的第二场听证会,一边在做CEPT的数据分析,甚至还要关注LIGO的核心结构运作。事务冗杂,他忙得要命,丝毫没发现谢宜珩钻进了迷宫的死胡同,一把火下去,烧得快要全熟。
两个激光干涉仪要保持同步,但是利文斯顿的工作人员仿佛是在梦游,显示的进度都和预期相距甚远。危险分子威拉德被高度怀疑,爱德华摆摆手,说:“那让罗伯特跟我去一趟利文斯顿就行了,下周就出发。”
裴彻沉默了几秒,还是说:“我去吧。”
虽然南极大陆在地球的另一端,但是威拉德不可能听不到CEPT的风声。这条毒蛇在洞里蛰伏了一个冬天,谁能保证他没这个心思?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来绞杀猎物。
爱德华怎么可能不明白其中关窍,敲了敲桌子,很平淡地说:“帮忙适可而止。康妮就是个疯老太婆,捡了别人不要的东西当宝贝,你不要跟着她走歪路。”
说到底爱德华还是有几分柔软心肠,只是浑身都是戾气的刺和名为偏见的硬壳。裴彻平静地望着他,摇了摇头:“您不该这么说。”
爱德华没接话,只是递给他一个文件袋,目光里满是怅然,仿佛落在很遥远的地方:“核心结构的数据处理,拿着。汉福德那边事情还很多,忙完早点回来。”
…
下午罗伯特来找谢宜珩签文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出差的日程。这个周末便要和莱斯利去华盛顿州,完成核心结构最后的升级。
飞机在云层里颠簸,像是水乡里摇着橹的乌篷船晃晃荡荡,水波被推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她听老教授讲了一路的夕阳红爱情故事,一边给亨利写邮件,一边漫不经心地附和:“对对对,威尼斯确实不错,挺适合定居的。”
莱斯利气得吹胡子瞪眼:“什么威尼斯?我刚刚说的明明是在拿维纳斯举例子,讲图像识别的黄金比例判断。”
谢宜珩“哦”了一声,挺诚恳地说:“抱歉啊,最近真的太忙了,走了一会儿神。”
“忙着过情人节啊?”莱斯利凑过来八卦,目光殷切地看向她:“你们年轻人怎么过情人节的啊?我来学习学习。”
谢宜珩把光标移到电脑的左上角,看了眼日期,过几天就是情人节。她光顾着钻自己的牛角尖,早忘了这回事儿。
她“哦”了一声,语调没什么起伏,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情人节后两天就要交工作报告。我还是提早把报告写了吧,不然爱德华又要来催。”
舷窗外的云浓郁厚重,像是一大碗打发的奶油。莱斯利看出了她的兴致缺缺,一猜就知道这俩变扭鬼在吵架,也不再多问。老教授吹了吹自己的白胡子,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情人节再往后几天不就是三月了吗,你说今年的图灵奖会颁给谁?”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