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称呼令谢宜珩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一开始那个礼貌又疏远的“Louisa”。她翻了翻邮件,像是看着漫长的王朝更迭。
这段历史远比她想的浪漫,慢慢地变成了“DearLouisa”,然后就是这个“Mydearestlady”。
电脑屏幕逐渐暗下去,房间里静得可以听见夜风钻过树叶的沙沙声。谢宜珩握着手机,沉思良久,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
机械的提示音响了两声,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裴彻大概是在诧异她怎么还没睡,声音有点哑,问她:“路易莎?”
谢宜珩闷闷地“嗯”了一声,像是重新获得了语言能力的哑巴,漫无目的地张着嘴,不知自己该从何说起。
“是我的疏漏。我一开始没有考虑到激光器会产生这个强度的噪声,反而麻烦了你。”裴彻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气声,接着说:“但是无论是这次的问题,还是之前控制设备的放置方案。每个方案的修改和通过都是因为到达了LIGO的要求,而不是因为我和你的关系。”
所能解释的已经和盘托出,裴彻顿了顿,放缓语气问她:“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高兴了吗?”
大概是他的语气太过循循善诱,谢宜珩和另一个自己角斗许久,终于败下阵来,难得的吐露心声:“我讨厌施舍。”
谢宜珩讨厌居高临下的施舍,讨厌抱罪怀瑕的愧疚。她挑剔得要命,拿二分法去筛恋人的心,是非分明又纯粹,不容许有一点碍眼的杂质。
“顺序错了。”她说得含糊其辞,但是裴彻一下子就明白了,好心地提醒她:“你的顺序错了。”
他在自己心里划分好了情理和道理的约束边界,浊泾清渭,界限分明。
产生愧疚的前提是,谢宜珩要在他的约束边界之内。而不是因为无可追溯的愧疚,把她划入自己的约束边界,得到一份莫名其妙的道德包袱。
“因为喜欢在前,所以觉得自己做的不妥当,所以会自责。”好像是一幅思维导图,把层层递进的逻辑关系理得清清楚楚。他摩挲着平滑的书页,轻声问她:“不生气了,好不好?”
谢宜珩抱膝坐在一片茫茫的黑暗里,裹着的毯子温暖又柔软,像是春天里动物干燥的皮毛。她一早就知道自己是被拼好的破碎瓷器,敏感又脆弱,贪婪地凭借药物和旁人的爱来维持自己光鲜亮丽的釉。
但是他聪明得过了头,都不用她开口,三言两语就把所有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像是细密的雨,浸润填满每一条不堪的缝隙。
手机的金属边框微微发烫,谢宜珩拢了拢毯子,小声辩解:“也没有很生气…”
前面的那户人家又在弹钢琴,夜风里有隐隐约约的乐声。
电话两头都是呼吸绵长的安静,谢宜珩仔细地听着那首在夜色里游弋的乐曲,听了好久才分辨出来是FrankGlazer的《Sonatinebureaucratique》。
前几遍的乐声断断续续的,节奏急促又欢快,像是胡桃夹子里的八音匣,木偶人笨拙地表演着轻快动听的曲子。谢宜珩从床上爬起来,用力推开窗。夜晚的空气潮湿微凉,夹杂着清冽的草木气息一块涌进来,她举着手机问他:“好听吗?”
“很好听,”金属窗框滑动的声音在岑寂的夜里格外明显,裴彻轻声说:“不开窗我也可以听到。你关上窗,小心感冒。”
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裙,确实有点冷。谢宜珩关上窗户,谁都没有再说话,等那位素昧平生的演奏家按下最后一个琴键,乐声飘散在空荡荡的夜里。
这个夜晚没有灯火,也没有星星。在一片近乎是失明的虚无里,谢宜珩挑剔地审视自己,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觉得我有点无理取闹。”
他“嗯”了一声,嗓音里带着些不明显的笑意,“是有点。”
谢宜珩说:“那我挂了。”
“等一下。”裴彻忍着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安静的几秒过去,直到秒针和分秒贴成一条笔直的线,他才对着电话那头说:“情人节快乐…”
他说起话来还是好听的牛津腔,尾音微微上扬。
高学鉴赏课,讲的是英国诗人济慈写给芬妮·勃劳恩的情诗,既没有《夜莺颂》里精致雕琢的华丽词藻,也没有《恩底弥翁》这首十四行诗的规整格律。
当时的老师拿着课本,说这位命运多舛的诗人不久后便死去了,一生的冗长情丝都诉诸于这封短短的信中。
佐伊举手,说:“其实从这个开头就可以看出来了。他没说‘我最亲爱的芬妮’,他说的是‘我最亲爱的女士’。如果我是芬妮,收到信的时候,只要看到这三个字,他的所有心意,我都会明白。”
…
—“…Mydearestlady.”
…
次日清晨,谭向晚又把那一小板被没收的药片重新还给了谢宜珩,说:“你实在睡不着,非要吃药就吃吧,我也管不住你。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天天心思这么重,半夜三更不睡觉,反而在客厅里吓人,这怎么行?”
谢宜珩昨天得知了二氧化碳激光器的最后处理方案,反而清醒得睡不着,起床去厨房倒水。
家里暖气打得足,谢宜珩穿着象牙白的丝绸睡裙,像夜色里的一阵浓雾,赤着脚就跑了出来。
谭向晚睡得浅,听到楼下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家里进了贼。她拿着枪,悄无声息地走出去,看见楼梯拐角一个鬼鬼祟祟的白影子,像是恐怖片里的女鬼。
谭向晚立刻托起了枪,对准黑乎乎的脑袋,厉声说:“把手举起来,东西放下,滚出去。”
谢宜珩听到身后上膛的声音,冷汗都快要冒出来。头一回被人用枪指着,这人居然还是自己妈。她又好气又好笑,乖乖举手,转过来,说:“…是我。”
月光清皎,眼前的女鬼有一张熟悉的脸。谭向晚松了一口气,拉着脸教训她:“干嘛又不睡觉?”
谢宜珩无辜地端着水杯:“出来喝水。”
谭向晚被噎住了,横眉冷对地赶她去睡觉。大概是这件事的幽默含金量太高,谢宜珩辗转反侧了大半夜也没睡着,天一亮就起来了。
…
那一小板药片皱皱巴巴的,还是姜翡从家里的药箱里翻出来的。之前在她的包里放久了,沾染着熟悉的气味,护手霜和香水混杂在一起,是独特的,陈旧的,能唤醒记忆的味道。
昨晚的记忆涌上心头,谢宜珩低头喝咖啡,憋着笑,乖乖接过那一小板药。
谭向晚瞪她:“你笑什么?”
谢宜珩收好药,举手投降:“我错了。”
下午谢准就要回来,两个人见面又是钉头碰铁头。谢宜珩不想给自己找罪受,早早地收拾好东西,就准备出门了。
今天是周六,谭向晚不用去学校,临出门的时候递给她一个袋子。或许是因为放了太久的缘故,牛皮纸袋的边缘有些褶皱。谢宜珩接过袋子,打量几眼,语气未免有些怀疑:“这还能吃吗?”
“巧克力的保质期挺长的。”谭向晚抬了抬下巴,说:“你拿走吧,放在这里也没人吃。”
窗外的街景飞速地后退,红白相间的街车一闪而过,谢宜珩看着街头那家造型古怪的小酒馆,才想起来这袋比比多味豆已经是上个冬天的巧克力了。她当时心情不好,从辛西娅的诊所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灌了一大杯黄油啤酒,回家时被谭向晚钓鱼执法。
牛皮纸袋捏上去软软的,像是阁楼一角堆着的潮湿泛黄的书册,她踮着脚翻出来,才知道今夕何夕。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在忙学校的一些事情,这段写完好久了一直没更新……正好赶上520这种好日子!!!!!!!!(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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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MyDearestLady(3)
谢宜珩回到洛杉矶的时候已经是夜晚,机场大厅里灯火通明,她一身都是料峭的春寒,裹紧了外套,推着箱子慢慢地走出去。
大厅里的旅客熙熙攘攘,她一边说“抱歉”,一边七拐八绕地走出一条路来。自动门缓缓打开,微凉的夜风夹杂着草木的清香,稍稍驱散了几分困意。
穿风衣的男人站在路口等她,一身都是干净利落的线条。见谢宜珩走过来,问她:“刚下飞机?”
都这个点了,歌剧早已散场,一场纸醉金迷消弥在浓郁的夜色里。但是这一次迟到的理由和她没什么关系,谢宜珩难得理直气壮一回,说:“航班延误了,刚刚才到。”
裴彻笑了一声,接过那个巨大的行李箱,揽着她半个肩头,两个人一起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因为是情人节,道路两侧的棕榈树上都缠绕着小灯串,灯光昏黄温暖,浮在深沉的夜色里,远远望去像是波多黎各的荧光海滩。节日氛围实在太好,趁着现在还在等红灯,谢宜珩在包里翻翻找找,把牛皮纸袋递过去,说:“吃个巧克力,就当情人节礼物了。”
袋子里的糖果像是油画调色盘似的五颜六色,裴彻瞥了一眼,很给面子地拈了一颗。
这家店的比比多味豆做得有模有样,每一颗巧克力的味道颜色各不相同,能吃到什么全凭运气。偏偏谢宜珩的运气着实不好,浓郁的榴莲味在舌尖化开,挟裹着甜腻的巧克力浆,疯狂刺激着舌尖上的千千万万颗味蕾。
谢宜珩脸都绿了,但是现在吐出来未免太不礼貌。好在包里还有一瓶矿泉水,她把那颗巧克力咽下去,猛灌了几口水。她闭了闭眼,强压下胸膛间那股横冲直撞的味道,转过头问他:“什么味的?草莓吗?”
这种猜来猜去的游戏很是无聊,但也能打发时间。裴彻摇摇头,配合地保留悬念,说:“不是。”
谢宜珩“哦”了一声,也不沮丧,继续猜:“焦糖果仁?”
裴彻还是摇头。
巧克力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个味道,榴莲巧克力已经是极品奇葩,谢宜珩不相信世界上还会有更猎奇的口味。她想了想,说:“覆盆子果酱?”
裴彻“哎”了一声,转过头,看着她说:“功底退步了,路易莎。”
他眼睛里的笑意熟悉又明亮,像是浮光掠影的普鲁斯特时刻。她明明没有翻动书页,记忆深处的枝桠却抽条生长,过去的某个场景在交错的光影间又被重新呈现。
…
圣安德鲁高中的化学实验课都是在周四。讲光合作用的时候,实验室仪器有限,两个组迫不得已共用一个分光光度计。
实验室里吵吵嚷嚷的,学生们走来走去,忙活着手头的事情。佐伊正靠在桌边问八卦,因为上周分组的时候,金发的意大利转学生笑眯眯地来问裴彻要不要和她一组,□□脆利落地拒绝了。
其实拒绝别人的邀约很正常,可能是已经有了组员,也可能是出于成绩的考量。但是这个意大利女孩子不屈不挠,把裴彻堵在阶梯教室的门口,仰着脸问他:“可是我喜欢你。所以你还是不愿意跟我一组吗?”
他侧身走过狭窄的通道,衣袂在寒风翻飞,说出来的话却是不留情面:“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大概是第一次听见裴彻用这种理由拒绝别人,佐伊讲起八卦来还添油加醋,绘声绘色。桌子另一边的托马斯坐不住了,危险地感觉自己的墙角摇摇欲坠,立刻拷问队友:“喜欢的人?是我们学校的吗?”
他的心思早就不在实验上了,也不干活,拿着支试管左左右右地乱窜。一毫升的缓冲液加了五分钟也没加完,只顾着问裴彻:“是我们学校的吗?”
这人实在太烦,像是嗡嗡扰扰的小虫子。无数次推开他凑过来的脑袋之后,裴彻实在忍不住了,言简意骇地打发这个烦人精:“是。”
复读机这种战术虽然流氓,但是有用。托马斯立刻领悟到了精髓,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故技重施:“是佐伊吗?”
他直接从Z开始问,一片狼子野心简直昭然若揭。桌子另一边的佐伊只当作没听见,像是两人之间有一段短短的真空,专注地低头看着手里的比色皿。
裴彻一边震荡试管,一边睨他一眼,说:“不是。”
“扬妮克?”
“不是。”
佐伊这个答案被明确排除之后,托马斯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光荣地把这个任务交给刚刚回来的谢宜珩:“路易莎,你接着问吧。我从Z开始问的,已经问到Vivian了。”
谢宜珩刚刚从器材室出来,小心翼翼地端着两个盛着液体的烧杯,问他:“问什么?”
托马斯抬抬下巴,说:“我在猜他喜欢的人。是我们学校的。反正我们学校里也就那么多女生,一个一个问过去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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