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年洗手洗了三分钟,怎么着都该走了,但他的脚愣是一厘米都迈不出去。
杨司乐倾身照镜子时,被扎进西裤里的衬衫勾勒出的后腰曲线,真的有点……劲,有点……招人稀罕。
人生头一遭,他好恨自己是个gay,对同性的身材、打扮在乎得不行,居然能被两颗纽扣和一件衬衫给唬得走不动道。
杨司乐哪儿想得到那么多,洗完手转身就走,对施大首席毫无兴趣。各方面都是。
他脑子里塞满了即将开始的比赛,在这儿撞见施首席,刚好拿他给自己打气:要有魄力!就算在六百多号人面前出丑也绝不能在施首席面前出丑,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轻自己。
对,就是这样!
嗝停了天晴了,杨司乐穿上外套觉得自己又能行了。
舞台不过一米高,曲子不过八分钟,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多大点事儿?
对如何克服紧张最有经验的陈楠还支了一招:“杨哥,到时你就盯着台下的某一个人看,别想太多,只盯着他看。”
然而,位置一定,灯光一打,除了第一排的评委老师,杨司乐谁也看不清。他站在舞台中央,把竹笛一横,干脆闭上了眼。
他知道谢沉、陈楠和林漓坐在第五排最右边,会听得很认真,他知道演奏得堪称完美的牟翔飞这会儿大概已经胜券在握,回休息室接着睡觉了,他知道就在自己后一个上场的施年此刻一定在候场区,握着大提琴静静地望着他的侧影。
他知道,有无数在校内网上听闻了消息,专门赶来看他被学霸们吊打的人等着他翻车。
但是,也总有一些和他一样,专业成绩平平,等着他拿出成果,为白纸黑字写在《报名须知》里的“全体同学”添加本应存在的注脚,为挣扎在中下游的“大多数”争口气的人在场吧?
杨司乐想起两年前他参加北京市某个青少年民族乐器大赛,面对无数年纪比他更小的男孩女孩,面对他们的家长焦灼的眼神时,内心涌起的惶恐与荒诞之感。
那些父母想通过音乐这条看似高雅的路,让孩子落入和第一二乐章里的主人公相同的庸俗坦途,考级比赛拿奖加分,为人生简历添砖加瓦。
可是,笛孔就那么几个,乐曲却有那么多,它们各不相同。
杨司乐伫立在亮得让人晕眩的灯光下,渐渐领悟到了谢沉所说的,主人公在繁华都市里的孤寂与在山林里的孤寂有何不同,薛老师在课堂上经常提起的“情绪的逻辑”与“演奏者的阅历”是何等重要。
他必须承认,他至今对音乐仍一窍不通。
到底是高一学生的作品高一学生的演奏,第三乐章上不了更大的舞台,就连学校的半大礼堂都镇不太住。
杨司乐使出浑身解数吹了,没一个小节出问题,但情绪起伏和现场处理还是差了点意思。
用评委的话说,就是“越朴实的曲子越能反映你这个人本身”,而他这个人除了基本功扎实,其他都是依葫芦画瓢,处处充斥着现学现卖的速成感。比如身体与神态的控制、与听众在情感上的律动交流,完全不存在。
老师评价得中肯,一针见血,杨司乐认同,但也忍不住为之难堪、失落。
台下倒是热闹,大家七嘴八舌欢声笑语,仿佛对眼前的标准结局抱有远超获得惊喜的热情。
杨司乐后背湿透,愈发站不住,抿紧嘴唇梦游似地快速鞠躬下台。
幕前太亮,幕后太暗,他一边脱外套一边摸黑离场,忘了还有两级台阶,眼睛一时没适应过来,差点儿在混乱的控台边跌一跤。
所幸有个人好心扶了他一把,他才没有苦上加苦地脸着地。
他耷拉着肩膀向那人无意识地道了声谢,随后便握紧笛子去观众席找谢沉他们。
这种情况怎么整?道歉有用吗?发愤图强下学期再来行得通吗?写首歌给谢沉弹可以将功赎罪吗?
算了算了,不如以后多听听林漓泼的冷水,学姐毕竟多吃了一年大米,还是和他这种小年轻不一样。
等会儿,林漓好像也就比他大四个月?按她那个恨不得每天拿个计算器算热量的饮食习惯,吃进肚子里的米估计比谢沉都少。
杨司乐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直到大提琴的声音响彻礼堂,他才慢慢回忆起来,刚才那个好心扶了他一把的人,似乎就是施年?
他站在礼堂最右侧的过道上回身望,身着短袖衬衫的施年端坐在舞台正中央上,已经演奏起了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第四乐章。
跟他的慢板不同,施年选的乐章是快板,他们挨在一起简直对比明显。
施年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大提琴,左手五个手指上下翻飞,宛如在和琴弦嬉戏,轻松得让人看不下去。
台下纷纷噤声,不消一分钟便被带进了情景,只有极个别人躲在前排座椅背后,顶着两格信号上微信群和校内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杨司乐目睹施年被耀眼灯光和深褐色的大提琴衬得像朵飘然而至的雪花,内心竟然升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自怜。
施首席这么厉害,每天被各种炽热的目光追随着,被鲜花掌声围拥着,记不住他这种小角色是应该的,应该的。
情绪收束,乐章进入舒缓的后半段,杨司乐站累了,也失去了去找谢沉他们的兴趣。
他一手抓着中山装外套,一手拿着竹笛,抬脚往高处的出口走,想去外面透透风散散汗。
然而,离大门还剩最后一阶,回荡在礼堂内的乐声突然哑了一个八分音符。
很快,快到在绝大部分同学反应过来之前,大提琴继续流淌出乐音,只不过有些地方很不对劲。
甚至可以说是全都不对。
杨司乐以前听过几次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并不能把具体的旋律和节奏记得十分清楚,可曲子的感觉他是清楚的。绝不是现在这样破碎、激进。
他惊疑地看回舞台,台上的施年却恍若未察般将错就错。
台下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他频率高到离谱的失误,连评委老师也不禁拧着眉毛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杨司乐不知道施年究竟出了什么状况,某种直觉告诉他,从那个漏掉的八分音符开始,施年就在自暴自弃。
但他为什么要自暴自弃,前面不是拉得好好的么?怎么回事?
变故来得太快太猛。
庆江音中交响乐团的大提琴首席,弦乐专业的年级第一,竟然在最不可能出岔子的期末展演出了差错。
还是不小的差错。
《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第四乐章时长十一分钟出头,从第九分二十秒的渐弱开始,施年就彻底乱了,这说出去谁敢信?
校内网炸了,在现场的叽叽喳喳满屏问号,不在现场的相继感叹自己血亏,到处求人要首席的翻车视频。
杨司乐更懵,施年本来是同奖项内牟翔飞最有竞争力的对手,这么一来,牟翔飞的八千块奖金拿得简直不要太爽……
他有理由怀疑,施年是想把钱拱手送给家境不怎么好的牟翔飞,因此故意拉了假琴。
不然他没办法理解施年为什么能把两天前刚拿了高分的曲子拉成今晚这样。
施年本人面无异色,该鞠躬鞠躬,该接受质疑接受质疑,哪怕是听见他的班主任用大失所望的语气指责他“浮躁”、“飘飘然”,他也没多余的表情,始终垂眼看着地板。
这次换杨司乐走不动道了。
他远远地发现,施年没拿琴和琴弓的右手一直反常地背在身后,和以前故意让他猜小玩意儿藏在哪只手时的动作一模一样,有猫腻的永远是右手。
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故意要拉成这样的。杨司乐突然就确信了。
老师们无话可说,点评你推我让,匆匆结束,施年缓缓二鞠躬,转身下台。
杨司乐想起方才在一片昏暗中把住他胳膊的那只手,顿时慌张不已,拔腿就往候场区狂奔。
总算结束了。
漫长的十一分二十秒总算结束了。
而真正可怕的事还没拉开帷幕,它们张牙舞爪地在不远处等着。
施年提着琴走出观众视线,无视串场主持人和控场干事的问候,艰难地迈过一地凌乱的线缆,迫切地想离开这个即将戳破他苦心保守了一整年秘密的地方。
幕前太亮,幕后太暗,他一边抖着手解衬衫纽扣,一边摸黑离场,忘了还有两级台阶,眼睛一时没适应过来,差点儿在混乱的控台边跌一跤。
所幸有个人好心扶了他一把,他才没有狼狈地和心爱的大提琴一起堕入深渊。
那个人单手夺过他的琴,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抱住了他的肩膀,气喘吁吁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施年脱力地倒在这人的胸口,耳鸣不断,听不清他的言语,只能嗅到那个熟悉的,温暖的,湿润的,独属于某个男生的气味。
霎时间,热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他皱紧眉头,死死攥住掌下的布料,战栗着无声痛呼。
杨司乐拼了命想把他拉起来,施年拼了命地往下坠,两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各自角力。
“麻烦帮我拿一下,谢谢。”
杨司乐把大提琴和笛子交给待在一旁不敢轻举妄动的干事,空出来的双手旋即穿过施年的腋下,将他捞到能和自己对视的高度。
“施年,施年!”他盯着施年的眼睛,喊着施年的名字,同时还得分神放松施年紧绷的肌肉,帮他止住不自然的抽搐。
“施年,你怎么了?说话!”
下一个同学开始演奏,施年眼神涣散,嘴唇翕张,声如蚊蝇,根本听不清。
杨司乐急得不行,直接摸上他的额头。没发烧。又把掌心探进他瘦得硌人的湿漉漉的后背。也没过敏。
印象中施年从小多病,但绝不体弱。还能是什么原因?
他低头把地上的杂物踢开,小心地坐到拖曳在地的幕布上,让施年倚靠着自己慢慢调整呼吸和状态。
“发生什么事了,嗯?”
杨司乐用左手裹住施年的两个手腕,俯身让下巴抵住他的额头,柔声哄:“没关系没关系,年年,告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惊恐障碍来势汹汹,施年无法自制,意识混沌中,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藏在大提琴琴盒里的氟安定。
帷幕越晚拉开越好。
他颤抖着微微仰头,双唇堪堪擦过这个人的耳廓。
“药……吃药……”
他哑着嗓子,极尽所能,却也有所保留地求救。
生病才需要吃药。
施年生病了。
惊诧之余,杨司乐仿佛回到了那个初次挨打的夜晚。有一瞬间,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才是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
施年其实一无所知,他只是很听洋洋哥哥的话,喝光了一袋豆奶,等再次醒来,一切已经变了模样。
他们都对此一无所知。
第15章皂香加上一点暖热的荷尔蒙
杨司乐读小学四年级下期的时候,杨流争取到了去英国进修交流的机会,为期三年。岑婉萍那会儿刚刚升职,不能陪丈夫同去,便带着杨司乐一起留在了庆江。
工作中应酬、出差总是在所难免,她偶尔着实应付不过来家事,就会提前把杨司乐送到施年家里住一晚。
因此,杨司乐有个固定的“去年年家专用”小书包,里面装着换洗衣裤、洗漱用品和一张有卡通长颈鹿纹样的婴儿汗巾。
他遗传了妈妈精致温和的外貌,同样也遗传了爸爸开朗的性格、发达的汗腺,像个行走的小火炉,稍微动一动就会冒层汗。冬春一过,为免着凉,这张汗巾几乎从不离身:下楼玩儿要叠成小方块揣在兜里,吃饭要挂在脖子上,睡觉要垫在背后。
施年上小学后就不用这个东西了,他觉得这是自己比洋洋哥哥长得更快的标志,所以每当杨司乐拿出汗巾擦汗,他都会嘲笑洋洋哥哥是个小小孩。
杨司乐比想象中更在乎这件事,汗巾可以不要,但身为哥哥的威严必须得有!
于是“去年年家专用”的小书包里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汗巾的位置。
施年为此不高兴了老半天,摸不着头脑的杨司乐向来拿他没办法,索性把长颈鹿汗巾当礼物送给他玩儿。
天有不测风云,分水岭横亘在五年级。一夜之间,小书包被迫变成了大行李。
杨流在英国意外遭遇了严重车祸,头部受创脑干损伤,被送进当地医院抢救了三天,还是没能清醒过来。
岑婉萍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就去办了加急签证,但签证再快也得过上五六天才能出来。时间难熬,她没办法在只有十岁出头的儿子面前装得平静。
无奈之下,她把杨司乐送到了施家暂住,还特地拜托付宜,先不要和杨司乐透露他爸爸的事。
杨司乐就这么在施年家里住了五个半月。
两个不明所以格外开心的小孩起初会互相帮忙赶作业,一起下楼撒欢,一起洗澡吹头发,一起黏乎乎地入睡,再你蹬我我蹬你地醒来。
但没几天,杨司乐就想爸爸妈妈想得心慌,慢慢地靠一己之力揭开了被隐瞒的真相。
他大哭了一场,不肯上学不肯吃饭不肯出门,说什么也要去英国找爸爸妈妈。付宜无能为力,打电话向岑婉萍求助。
岑婉萍彼时正忙得焦头烂额,她通过老同学联系到了一家美国的医院,意图等杨流的外伤好转后就带他飞到美国治疗。
在领事馆办理去美国的签证时接到这通电话,她很是心不在焉,安慰嚎啕大哭的杨司乐安慰得敷衍,三言两语说明了实际情况就挂了电话。
可杨司乐的眼泪还是止住了。
与此同时,笑容也没了。
他努力上学,按时吃饭,乖乖练笛子,主动帮付阿姨洗碗,睡前会往施叔叔的保温杯里装满热水,免得他加班到半夜,回来连口热的都喝不上。
他再也没主动给岑婉萍打过电话,再也没说过想念爸爸妈妈的话,他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别给大人们添麻烦。
他应该懂事一点,他必须快快长大,哪怕他尚且不清楚怎样才算长大。
一个星期后的半夜,施年被蚊子咬醒,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了一阵隐忍的哭声。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揉揉眼睛,闷闷的啜泣声却仍未消散。
是杨司乐在哭。
“洋洋哥哥……洋洋哥哥!”他伸手去掀旁边的被子,杨司乐按住被角就是不给掀。
施年跪坐在床上找了半天破绽,最后决定从他脚边钻进去。
杨司乐虾曲着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顾了头就顾不上尾。薄被开了个小口,他小腿、肚子先是一凉,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紧跟着拱进了他的臂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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