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后冷汗一片。
“看看你手边的茶。”
他低下头,茶盏中的浮沫如一个小漩涡,茶叶上下浮沉。
“你以为自己藏得很深?”筷子不轻不重地戳着他额头,男人嗤笑:“你年纪小,大道理我不讲,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很多时候,杀人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将事情变得一团糟。”
“但我又不想就这么放过你,我的命很值钱,至少值一万白蝉币,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你就在我身边做牛做马,什么时候还清了,什么时候还你自由。”
—
毛绒绒的呼吸拂在脸侧,他半睁开眼,视野中充斥着浓白的大雾,眼睫上湿漉漉的挂满雾水。
雾气聚散,莹白的一片,是少女近在咫尺的脸,她在轻轻推他的肩。
“嘘——”她将手指竖在唇前:“我刚刚发现这里有人。”
薛琼楼靠墙而坐,面色淡漠,白衣白墙白雾融化在一起,单薄得像贴在墙上的一张纸。他闭了闭眼,冰凉的雾水落在脸颊上,“多久了?”
白梨愣了一下,意识到他在问睡了多久,“不算很久吧……我醒过来的时候,看你在睡觉,就等了你一会会儿。”
在这种地方打片刻的盹,都让他有些出乎意料,更别提身边还有别人。
“我们赶紧走吧。”她警觉得像一只兔子,竖起耳朵四下环视,森然耸峙的墙壁在浓雾中露出隐隐绰绰的轮廓,如在天上盘旋捕猎的鹰隼。
薛琼楼靠墙纹丝不动,“多少人?在哪?”
他看上去压根没当回事,白梨没他这般安之若素,忐忑不安地指了指两人的右前方,“你听。”
不止一人的脚步声。
凝滞的浓雾流动起来,像一条结冰的河在缓缓融化。流动的幅度变大,至少有十来人,且已经靠得极近。
但是很奇怪,听不见一丝呼吸,也没有一声交谈,连衣物的摩擦都整齐划一,像一面庞大的墙壁。
薛琼楼不急不缓地站起身,几声清击在他手心响起,浓雾一瞬凝固,宛若弦上箭、鞘中刀,一触即发。
剑拔弩张之际,他手上一紧,冷不防被人拉了一下,整个人被按进一旁草丛,躲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后面,绷紧的弓弦刹那间被打断。
她连躲藏的地方都找好了。
月门后的死角,有石头和草木遮挡,难以察觉。
薛琼楼索性松懈下来,靠着这块苔痕密布的石头:“你怎么知道这地方可以藏人?”
浓雾尽头黑森森的轮廓越靠越近,死物一般,沉默得诡异。白梨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你睡着的时候,我四下走了一圈,就……找到这个地方。”
她扶在石头上的手指哆嗦不止,还强作镇定地探出脑袋,观望着雾中情形。薛琼楼平静地盯着她,突然话锋一转:“你说我错失良机,你自己何尝也不是错失良机?”
白梨满脸迷茫:“什么跟什么?”
“别装傻。”
“我没装傻啊!你说明白一点!”
白梨总是猜不准他的哑谜,莫名其妙地转过脸,迎面对上一双黑亮如珠的眼,毫厘之际,鼻尖相对。
石头不大,两人藏得左支右绌。浓雾如一张大网,将呼吸裹在一起,纠缠成如胶似漆的一股,这片冷白的雾被烫化,炙热和冰凉化作奇特的两重天。
少年脸色有些苍白,几乎融进雾中,目光烂烂如岩下电,眼瞳深处的光,似腐草中生出的流萤,蕴含着一丝灰败的神采,他轻扯嘴角:“我的意思是……你不该喊醒我,而是让我在梦中被那帮人砍死。”
这个人总喜欢把事情往阴暗的地方想。旁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他见山见水,皆是刀山火海,偏又喜欢逼着自己,置身虎狼环伺之境。
“这样不好吧。”白梨毛骨悚然,打了个哈哈:“比方说,你在垃圾堆看到小猫小狗,不管有多脏,还是会把它们抱回家洗洗干净吧。”
薛琼楼面不改色地凝视着她,她垂下眼慢慢扭过脸,发梢湿漉漉地缀着水珠,细细的一缕贴在脸侧,像宣纸上一丝游墨。
他低下眼抓了把泥沙,污泥从指缝间漏下,露出白玉般的掌心。
很脏。
脚步声在靠近,浓雾如有实质,沉沉地压在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别说了,”白梨拽他衣袖,竭力压低声音:“等他们过去再说。”
手腕遽然被扣住一拉,整个人朝身侧倾倒。
“过来一点。”他漆黑的眼瞳中有寒芒划过,霎时间映亮了阴郁的眉眼。
两人身侧青苔密布的石头砰然炸裂,一截寒刃从破碎石屑中峥鸣突刺,划破沉沉雾霭,势如破竹地当头一斩。
白梨扑在他身上的时候,仍是懵懵懂懂的状态。
她感觉后脑勺一凉。
一截头发就这样飘了下来。
浓雾如退潮的海水向两岸逼退,泼墨般的夜色里,泥屑石砾纷纷而下。薛琼楼越过她肩膀,捏住那片薄如蝉翼的刃,猝然撩起,拉出一弧瓢泼血雨。
刀刃擦过石砾发出刺耳的金石之声,血珠如同倒挂的雨幕,在半空汇聚成一股,冲开浓雾。
白梨觉得自己要死,偷偷往后瞄了一眼。
雾中乌泱泱一堵人墙,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刀剑林立,森然闪烁的寒芒如夜空中晦朔不明的星辰。
她腿蔫软,八爪章鱼一样挂在他身上,绝望地悲泣:“怎么那么多人啊!”她以为只有十来个,还想着悄无声息地躲过去。
“都是死人。”薛琼楼半靠着身后的墙面拍她的肩,温声说:“你下来,我站不起来了。”
“不是你拉我过来的吗?你怎么出尔反尔?!”
他露出一个肤浅至极的无辜神色:“从未承诺过,何来出尔反尔?”
这人算账算得门清!看在之前将他叫醒的份上,他救了她刀下一命,剩下的就让她自己苟。
白梨毫不怀疑,一旦松手,他就会把自己扒下来扔出去。
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我不要!”
这破罐破摔的气势,让薛琼楼笑意有些僵硬:“你说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她闷闷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一松手你一定就想把我扔出去!一定的!”
“我没有……”
“你张口就来!再信你我跟你姓!”
说得没错,他还真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他不喜欢受人恩惠,一旦仁至义尽,接下来便是反脸无情。
薛琼楼笑意冷下来:“再不松手,我把你扔给他们。”
“你看你果然这么想!”她手臂收紧,慷慨就义一般:“扔吧扔吧!反正我死也不会松手的!最不济我们俩玉石俱焚!”
“……”
薛琼楼伸出手,绕到少女背后,捏住她衣领,罗衫被雾水沾得湿透,紧贴着单薄的脊背,摸上去满掌湿漉漉的滑腻,一如周身湿软朦胧的雾,无处可寻,又无孔不入。
他手一顿,目光下移,看到她抵在胸前的乌黑发顶,发丝上也沾着细碎的水珠,在鬓边闪烁。她战战兢兢地埋着脑袋,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雀。
曾有人也似这般,生杀予夺,皆俯仰由人。
恼人的脚步声步步逼近。
他垂下手臂,轻按在地面。
满地碎石瓦砾,连同袖中十几枚玉白的琉璃子,高高飞起,与坐在地上的二人齐平。他一挥袖子,十几枚白子砰然横飞出去,宛若一片疾风骤雨落入平静的湖面,浓雾被贯穿击碎,水花四溅。
几缕血丝如水中墨,在白雾中晕开。
“好了。”他拍了拍怀里人的肩膀:“现在可以松手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一段是回忆,承接第33章
梨:在垃圾堆看到小猫小狗,不管有多脏,还是会把它们抱回家洗洗干净
一只小薛从垃圾袋里探出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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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风陵园·围杀之局(五)
浓郁的血腥气在如水的夜色中弥漫,尸横遍地。
这些人被直接击碎喉咙,溘然毙命。
有个年轻人还没死透,喉咙上的血洞打偏,得以苟延残喘。他双手堵住汩汩涌血的血口,发出细弱蚊蝇的嗬嗬声,像一只破了洞的风箱。
“救……”他腾出一只手拉住将要擦肩而过的裙角:“救……”
蛊虫也没死透,在血泊里扭动挣扎,一只手垂下来,捏起它翅膀,掌心一合,蛊虫莫名其妙不见踪影。
“还不走?”少年的声音。
“这个人还活着。”身旁的是少女的声音,他努力撑开血肉模糊的眼皮,少女的脸庞蒙着一层血红的阴翳,映入眼帘。
白梨俯身看着年轻人。
他看上去不过凡人的弱冠之年,少了蛊虫的操控,双目血红,眼瞳却异常地清醒明亮,乞求地看着她。
她扫了一圈,地上几十条人影僵直不动,像一块块石头,都已经没了气息,只有这个人侥幸活了下来。
“这些都是活人。”一缕寒意像蛇一样爬上白梨的脊背:“不是死人。”
那些婢女才是死人,是蛊虫伪装成人类的皮囊,而这些人纯粹只是被蛊虫操控的傀儡。
就如之前那个和寇小宛暗度陈仓的男人一样,估计是受了引诱或得了好处,才甘愿拜入风陵园樊家。
白梨裙角又被拽了一下,脚下的年轻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着右前方,沙哑地挤出一个破碎的字眼:“那边……”
眼泪和鲜血一齐从那人眼眶里涌出来,他屈起鲜血淋漓的手指,歪歪扭扭地在地上划出一道血痕。
“我听着呢,你想说什么?”
他艰难地张开嘴,“救……”
一道并不算凶狠的白光擦过白梨额前碎发,在这人的喉咙上击出一个血洞,他眼中本就日暮西山的光溘然消散,眼瞳像一粒崩碎的玻璃球,呈现一片死灰的冰裂纹。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连半句话都没说完。
“靠这么近,”薛琼楼面色漠然地收回手:“你不怕他暴起伤人?”
白梨最后看了眼他手指的方向,轻轻用鞋尖将他的手拨回去,往左边指了指:“我们走这边试试看?”
—
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姜别寒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废力地搅动淤泥,两条手臂垂在他肩膀两侧,背上的人呼吸越来越轻,几乎已经感觉不到。
前方出现十几道人影,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围截起来。
既是迷宫法阵,也是围杀之局。
“师兄……”绫烟烟强撑起一口气:“……你把我放下来吧。”
姜别寒背着她纹丝不动,两道剑光如乖巧的游鱼,悄然在他身侧飞驰,“都是死人罢了。”
“这回不是死人。”绫烟烟拍了拍他勾住自己腿弯的手,提起些精神:“你背着我放不开手脚,把我放下来吧。”
姜别寒走到一旁,将她轻轻放下,让她靠着墙壁休息。她摸出几张上品符箓,咬破指尖用自己的血一点,“带上这些,试试看能不能把那些蛊虫逼出来。”
姜别寒立刻会意,长鲸出鞘,绵长而凌厉的剑光犹如一把缠绕着雪白电光的长矛,刺破浓雾,霎时间照亮了一整条狭长的巷道。
浓雾中心亮起一点渺渺火光,遽然暴起,犹如火蛇游窜,将这一整片浓雾卷裹起来,几缕黑烟冉冉升起,被烧焦的蛊虫纷纷从半空坠落。
一片哀嚎声此起彼伏。
有个面相稚嫩的青年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被人提起衣领,“是谁派你们过来的?”
他蜷缩着身体抬起头,有个年轻剑客俯视着他,浑身剑意磅礴,远非等闲之辈,还没开口,气势先弱了三分。
“我、我也不知道啊,这里……”青年迷茫地四下环顾,悚然一惊:“我怎么到法阵里来了?!”
看来被.操.控前的记忆已经没了。
姜别寒不跟他废话:“你知道怎么走出去?”
“我、我不知道啊,我一个月前才刚来,不熟悉这个,你、你问问我师兄们,他们比我来得早,或许比我清楚……”
话没说完,他身旁月门砰然砸下,如一把高悬的铡刀,差点将他横在地上的手臂切断。
砰砰砰。
接连几声重响。
地面被砸得震颤不止。
地势又变了,姜别寒心中有不妙的预感,猛然回首,原本坐在墙角的绫烟烟不见踪影。
仿佛有人从背后刺中致命一刀,他心脏骤然揪紧,面色如覆寒霜,将那人衣领抓得更紧:“告诉我怎么出去?!”
“我、我知道……”一个年级稍大的男人捂着汩汩流血的喉咙,竭尽全力,挣扎着在地上划出几道血痕,“法阵……是这样的……”
他写的是卍。
没错了,那日坐在樊妙仪的纸船上,还没降落到峰头,从高处俯瞰风陵园,这些长廊宅邸便组成了这样一个庄严肃穆的符号。
“我们、我们走这边,找到……”
姜别寒已经等不及男人婆婆妈妈地分析地势,他现在只有找到绫烟烟这一个念头。
心念乍起,一道白虹自身后拔地而起,将死气沉沉的雾海刺了个洞穿,天地一瞬变得无比狭窄。这道如彗星拖曳的剑气,长久未曾消散,而是如极光一般横亘整片天空,这道极光又从天而降,变作大地上一道巨大的沟壑。
连绵万里的白墙红瓦,如一条暮年长龙,从尾部开始腐朽坍塌。墙皮剥落,砖瓦倾砸,厚重天幕剧烈震动。
一剑斩下。
法阵,强行开了一条豁口。
—
白梨正扶着墙找出路,突如其来的地震差点让她摔一跤。
仿佛一只巨手撕裂天幕,滚滚浓雾被生生扯开,雪白的墙皮片片剥落,露出凿刻在墙壁上的一枚卍字符。
她眼前一亮:“我找到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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