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夜是元宵,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街上彻夜狂欢的人群至今未散,又如何能强求斋生们早睡呢?现下除了玩乐也无事可做。
赵若拙将眼前的青色土瓷小碗推到薛恪面前,嘿嘿笑道:“这是我方才特意从江行首的小厨房讨来的,据说江行首的桂花乳糖圆子是琅嬛院中的一绝。琅嬛院中行首平日深藏高阁,未易招呼,今日是有了贵客才做了这圆子。要不是她小厨房里的婢女是我同乡的表妹,这一碗多余的圆子怎么轮得到我们哟。”
说罢,他又咂咂嘴,道:“要能见上琅嬛院里的行首一面,那才算是真的见识过东京城了呢!”
赵若拙今年二十八,岭南人士,紫棠色面皮,阔脸方颌。他生性爽朗,不拘小节,说话也是大大咧咧,对自己贫寒的出身毫不掩饰。
他同薛恪一般,同属太学中的上等斋生。他姓赵,家中往上数九代亦与皇室沾亲带故。
只是国朝立国将近二百年,皇家枝叶也散入百姓之中,赵若拙家中败落,一干老小便指望着他中进士,复兴家族。
薛恪想到那张小小的惨白鹅蛋脸,不由一哂,江行首的贵客,长公主的次女,想必就是她吧。
“唔,真好吃!”赵若拙习惯叫他的字,“叔夜,快尝尝!”
薛恪把面前的小碗推回去,对好友淡淡笑道:“你好不容易讨来的,怎可掠美。”
赵若拙摇摇头,道:“我却是忘了,你素来不喜欢与人共食。”说罢,将这碗汤圆端回来吃了。
赵若拙与薛恪同居一室,自然晓得薛恪的性格。
虽说太学中的举子都是以日后的殿试为要,但如薛恪般自律洁净,却罕见。
都说君子如玉,但他薛叔夜是玉做的人,却是石头做的心。
赵若拙常跟薛恪玩笑,道:“哪家小娘子若贪恋你的好相貌嫁给你,过不了多久归宁就会和双亲大吐苦水。”
薛恪闻言不置可否。
赵若拙哈哈大笑,道:“你这过的是苦行僧的日子,左不过是好看的苦行僧,哪家小娘子受得了。”
太学之中众人只晓得今年的举子中有南方鼎鼎有名的大儒张端的学生,却不知此人姓甚名谁。
赵若拙因为和薛恪走得近,才知道薛恪便是张端的弟子。原来学《论语》,学到孔子夸赞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赵若拙只以为这样箪食瓢浆、克己复礼的人是春秋时才有的,却不想自己碰上个现成的颜回。
后来相处久了,赵若拙却发现他愈发看不透这比自己年轻了五岁的青年人。
薛恪不是全然的儒生,倒更像是个墨家弟子。
诚然他容色极其出众,但不只是琅嬛院里男倌的那种“漂亮”,没那么简单,光是他殊胜的风度里就藏了许多别的东西。
太学生群聚,以家财和才华为标准划分这些人,有三类。
无才无钱有钱的人自然不会成为斋生,因此不论。
无才而有钱的太学生也不多,是学生中的最下等,虽有钱却很难得到别人的尊重。
有才有钱的人往往傲慢,大多爱指点江山,嘲讽朝中官员,但同时又结交权贵,将太学作为谋求人脉的途径。
有才而无钱的斋生最多。这些人想要给自己寻个好出路,要么是凭着自己的才华在斋生中拔得头筹,以获得朝中大臣的青睐;要么是凭借自己的长袖善舞与财阀结交,成为豪门佳婿。
赵若拙私心觉得薛恪是这三类人里的例外。
让薛恪在太学中扬名的有两件事。
其一,在会试前的几日,有人当街纵马,不慎伤了他。薛家家贫,一时凑不齐银钱医治,薛恪只能请太学中的大夫简单医治包扎后便去考试。
考试当日,薛恪并无多言,只问监考的知贡举要了一方最寻常不过的镇纸。
知贡举奇道:“要镇纸何用?”
薛恪道:“左臂受创未愈,无法抚平考卷,因此请发一镇纸。”他说话时脸色从容平静,不见任何异样。
太学中的学正监考们纷纷感叹,“可惜可惜,且不论断臂之痛,就连试卷都无法抚平,该如何作答呢?”“只能说是天不假怜于斯人,这个举子这番的会试怕是不成了。”“不过幸而他还很年轻,三年之后再来,也为时不晚。”
其他举子闻言,有人如学正般惋惜,更多的人却心中窃喜,道是少了一个对手。
这些声音萦绕在耳边,薛恪并无特别的反应,脸上神色亦是淡淡。左臂掩在袖下,他抬眼,盯牢了那红头榜上第一行的位置。
试毕后,布榜,薛恪中会试榜首。
众举子哗然。
其二,国朝看重文士,人人以家中有进士为豪,连小儿郎都会唱:“今朝的进士文魁,他日的尚书侍郎。”
有儿子的自然是鼓励他们多读书参加科考,没有儿子的只盼能在金明池畔招得一名进士作为佳婿。此风极盛,甚至发展到有强豪之家在公布名次的当日把进士强抢回家的,时人称之为“榜下捉婿”。
有先见之明的豪富之家则会提前联系好家境清贫而成绩优异的学子,以重金资助他们的生活为交换,换得这些举子进士及第后迎娶自家女儿,以求他们做官后护佑家中财脉。
这便是“榜下捉婿”的升级版,“榜前约婿”。
连赵若拙都有数家联系,问是否有意接受资助,更别说会试第一的薛恪了。
薛恪家贫,年少无妻,又天生一副好皮相,风度殊秀,“约婿”之人络绎不绝,却都被薛恪一律回绝。
太学之中人人都道临川来的薛恪清高孤僻,少与人交往,与他稍微交好的也只有生性爽朗的赵若拙了。
是以那日太学门外,薛恪被奔马上的人撞倒,只有赵若拙闻声赶出来帮他。
眼前学舍里的蜡烛烧得久了,里面的灯芯未剪,因此火焰跃跃,忽明忽亮。
薛恪眼前的椒柏酒清香芬芳,可以祛瘴气瘟疫,最重要的是,它是可以温暖身体的便宜良物。
一杯缓缓入喉,在酒精和辛辣的椒柏气味的作用下,可以稍稍缓解适才在寒风中左臂针刺一般的疼痛。
太学中的医官说,这只手臂受损太重,是无法彻底好了。医官眼目中有可惜的神色,须臾道:“薛郎君你若是平日写字看书也就罢了,想要引弓射箭,是断断不可能的了。”
赵若拙见薛恪面色不佳,于是便转换了话题,问道:“琅嬛院里还是没有你要找的人的消息么?”
薛恪阖目,忍受着持续的针刺般的痛感。他摇一摇头,道:“没有。”
太学生冶游宿娼本是极平常的一件事,赵若拙有心来汴京见一见世面,欲与薛恪同游勾栏,磨了他许久都不成。
最后逼得赵若拙激他,故意不怀好意地道:“薛兄,你难道不喜欢女人?琅嬛院中听说也有男倌人哦。”
不过自然,对着薛恪,激将法也是没用的。
然而前几日,薛恪忽然松了口,答应同赵若拙一起去琅嬛院。
赵若拙当时就奇了,不知薛恪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改变心意。
他先是诧异,随后嘿嘿一笑,大胆猜道:“莫不是……莫不是哪个行首看上了薛兄弟,愿意以私荐枕席相许?”
这种事在他老家那种小地方不常见,但在风雅的汴京却不少见,更何况对方是薛恪,这让这种猜想更有说服力了。
薛恪本可以顺着赵若拙的话随口应了,但他没有这样做。
面对汴京城中唯一可以交心的好友,薛恪略顿了一顿。
再沉静的人,心中的江江海海也要有可以流淌的去处。薛恪不想隐瞒赵若拙,只简短地解释缘故。
“我是遗腹子,未出生时家中便遭逢变故,祖父和父亲去世后,母亲在一个秦姓家将的护卫下逃难来了南方。在我少年时,我母亲改嫁了,这秦叔叔也不好再继续跟着我母亲,于是便辞别了我们来了汴梁。我母亲病故后,家中还有许多事不明不白。那秦叔是唯一知晓我家从前之事的人,因此我才几番打探他的下落。听人说他在琅嬛院中做活计,去那里是为了找到他而已。”
赵若拙原以为薛恪一身清贵气质,不像是寻常人家所有,不是哪家的庶子,也该是哪个没落大族的旁支的子弟。
没想到薛恪这样一说,身世比他想象得还要凄苦,这不禁叫赵若拙对眼前的人又更敬佩三分。
第8章栗糕与银刀
元月以后,康阳长公主和驸马苏璋、苏葵从宫中回来已经数日。
苏家的大哥和二妹见父母回来,又是两张乖巧的笑脸。
苏蘅被苏璞带着作幌子,元月里日日去琅嬛院里游玩。
元月快结束,苏蘅已经熟悉到走到南瓦子的街口,闭着眼都能走到琅嬛院的大门的程度。
谁能想到呢,她前世是探店博主,这辈子探的最熟的地方居然是东京城里的勾栏。
苏璞去自然是为了找江吟雪江行首。
苏蘅呢,倒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大半只是因为喜欢民间自由自在的感觉,和这里众人无所顾忌畅所欲言的氛围。
还有一点很小很小的私心,苏蘅没有和哥哥说,也没有和江吟雪说。
那个救了她的男倌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叫她疑心是否是她当夜真的晕了头,出现了幻觉。
但不管为什么来,他们兄妹二人出手极阔绰,院中的妈妈看见他们俩就像看见了通身贴金的撒钱菩萨,笑得弯了腰合不拢嘴,自然是无微不至,把他们兄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而此刻爹娘回家,公主府的大公子和二姑娘心中唯恐他们问起近日行踪,于是在康阳和苏璋面前更是无比孝顺贴心。
苏璞不日就要返回怀州任上,康阳不舍,他便多花时间陪陪母亲。
而苏蘅则在苏璋的书房里,帮父亲整理誊抄官家所要求的编纂的《汴京食单》一书。
这《食单》是为明年的大庆典所配套准备的书籍,共有十卷,分别是东京汴梁、西京洛阳、南京应天,外加南方之建康、临安二城的饮食旅游指南。
今上有意效仿唐时的开放景象,因此特命各地官员编制了这套指南,以作为介时普通百姓和外域商客旅游导引之用。
苏璋是驸马,亦和今上是好友,从来颇通这风雅吃喝之事,因此这任务当仁不让地落到他头上。
只是当时揽下这桩差事满以为简单,无非只是收罗访查东京城中值得吃玩的店铺便是。谁知道真动手写起来,却发现并不好做。
《汴京》一卷是要给其余三地的编纂官作为例样的,那么如何给本书制定一个适用于各地的通用评判标准便是第一桩难事。
苏璋和其余的编纂官起初设想的是按照“酸甜苦辣咸”五味来划分。无论正店脚店、酒楼瓦肆,统统只报上来三道招牌菜评选,按照口味编入书中
但真的实行起来,却发现这五味的分法有问题。
且不论各地有各地的口味,各人有各人的口味,北人嗜好食甜,南人嗜好食咸①,按五味标准划分出来,书目中所选的菜数体例十分不均等,成书难看。
再说国朝美食多为复合味道,有酸甜、咸辣、酸咸等等滋味的菜肴,便无法归类了。
三则,有些店铺只以一道招牌菜出名,凑不上三道菜送选,便只能弃去不算,实在可惜。
苏蘅本是侍墨的,但她看父亲苦思冥想,久久不动笔,便跑到一边去偷懒。磨墨的活儿便交给父亲书房伺候的童儿阿严去做,自己在一旁喝茶看话本,不好惬意。
最称心的是阿翘知道苏蘅一大早便拘在这里,生怕自家姑娘早饭没有吃饱,便让厨房做了一碟狮蛮栗糕送来。
这栗糕做起来也不难,只是这暮冬初春的时节,要找到这么些栗子本来就是件难事。幸而去年秋天的时候,苏蘅叫人买了许多栗子,拿篮子挂在厨房的檐下,便成了风干栗子。
失去了内部的水分,风干后的栗子既耐储藏,而且更加粉甜。
此刻的栗糕便是拿这风干栗子做的。只需将栗子剥壳煮熟,沥水后撕去发涩的褐衣,放在大碗中反复捣成泥,直至十分细腻顺滑、不见粗粒。
再加入蜂蜜和牛酪拌匀得细滑,放入梅花模具中脱模,中间各按口味撒上松子肉、石榴籽、银杏仁等点缀。
寻常模具小,脱模后的栗子糕也是小小一朵,仕女唯恐污了口脂的大小,整齐叠于花口浅盘中,优雅而精致。
苏蘅不是淑女,喜欢拿勺子大口大口挖着吃。
因此厨房用的糕点模具足足有两个巴掌大小,然后再倒扣在碗里。
深深一勺挖下去,湿润细腻的栗子泥在嘴里融化,冰冰凉凉,甜甜绵绵,质感有如奶油。
甜食带来的愉悦总是在记忆里保存得很长久。苏蘅仰起头,一瞬间就回想起了自己从前窝在小沙发上吃大桶冰淇淋的那种快乐。
而“狮蛮”则是栗子糕更华丽的版本,像是放在栗糕上的王冠,把普普通通的灰姑娘栗泥加冕成公主栗子糕。
米糕做成各种栩栩动物形象,再以草木汁浸出的红黄青黑白五行色点染在动物图案上,摆放在栗糕上,这就是“狮蛮”。
生动有趣,好吃又好玩。
苏蘅听说这狮蛮栗糕是重阳吃的点心,只有负责宫廷糕点的蜜煎局才有本事做。现在早过了重阳,厨房送来栗糕本只需做成梅花图案即可,但他们还是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完成,手艺似乎更在蜜煎局之上。
一碟狮蛮栗糕、一壶沏得酽酽的安吉白茶、一本世情话本小说。苏蘅通身舒展,眉眼弯弯,真是再惬意没有。
到了正午,长公主派来催膳的人已经在门口催了几次,苏璋还在苦思之中,一动不动。
数百年来历朝历代都将早饭和晚饭看做是正餐,午饭是国朝上层人士兼及普通百姓富足宽裕后才加上的一餐,因此时人并不将午饭视作特别正式的餐点。
长公主和驸马恩爱,公主府里只有他们习惯每顿饭都一起吃,包括午膳。其余的人,譬如苏家三兄妹,则可以在自己的院子里吃午膳,等晚膳再和父母一起用。
苏璋闭目凝神思考,稳坐如山,对外面催膳小厮的声音恍若未闻。
一月末的汴梁,外间依旧严寒,催膳小厮并排站了好几个,冻得直跺脚,却也不敢离开。
这边阿严磨墨的手也慢了下来,一圈一圈越磨越小,看来也是饿了。
苏蘅想起自己上次因为低血糖而晕倒的事情,那滋味真是抓心挠肝的难受。况且下人们早膳用得少,又站了一个早上,肚中滋味,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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