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鉴的两侧设有提环,顶上有盖板,上开双钱孔,冰饮置于其中不多时即可镇凉,倒是比在井水里沁凉这种天然原始的方法更加有巧思。
冰鉴常见,但中间矗着一根带着扇叶子转轴的冰鉴,也就是眼前的这台水转子,不常见。
这入暑时礼说是人人都有,但别人都只得龙凤茶团两饼,加冰玉髓手串一株,唯送到苏蘅这里都是别处没有的稀奇玩意儿。
水转子下头放冰镇凉食物,下头注水,抽拉轱辘风扇子便自然转起来,把从双钱孔中散逸的冷气吹向四周。夹着冰融的冷风阵阵,室内很快便凉了下来,消夏避暑,晌午时分用是最好的。
这等精巧物件也是造物局堪堪赶在大暑之前研造的,王玄同身在大内多年也未得见过,宫中统共便只制了三台。
一台在官家的垂拱殿中,一台在吴妃和小皇子赵颢的宫中,另一台便送来了这金水官邸,均是今上的旨意。
纵是王玄同是无儿无女的内侍太监,一路上看见这些物件,也不由暗暗感叹今上虽贵为天子,但其为人父,却与世间其他的父亲全无二致。用心之细,天可怜见。
苏蘅不晓得这一番因由。她点点头,这水转子在时人看来再珍贵,对于见识过空调大法的她来说,也只是台手动的电风扇而已,威力毕竟有限。
不过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无穷,这水转子对于还没有全球变暖环境污染的本朝夏天来说,是绰绰有余的,苏蘅自然是高高兴兴地行礼谢过赏赐。
在庞大的水转子后面还有几盆不起眼的花草,浓绿肥厚的长菱形叶子,上面丛生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
苏蘅看着这花,总觉得有点儿眼熟,但一下子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宋人一向有好花的传统,欧阳修就曾写过此俗,“春时城中无论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大抵家家有花。”
可是宋人所爱的大多是烂漫硕大的花朵。
春来多喜扑戴牡丹月季、芍药棠棣、绯桃海棠种种。夏秋则喜欢扑戴金灯茉莉、栀子木樨、粉团金雀等有芬芳气味的小枝花朵。
宫中更是如此,何曾喜欢过这种平平无奇、无色无香的小白花?
不等苏蘅疑惑眼光转过来,王玄同便自动介绍道:“这花草名叫作‘番椒果’,赏看的不是这白花儿,却是它结的果子。郡君莫看这花如今寻常,等结了那红红黄黄的小果子,可煞是喜人哩,连宫中娘娘们也说从前从未见过如此周正夺目的红色。这是番商从海外新进贡的花儿,统共便只这么十来株,除了宫中,别处还不得见呢。”
王玄同领了苏蘅的赏,亦完成了今上交给他的“去看看朝阳郡君近来可好”的任务,打量着要回宫。
正巧这时厨房送来午食,苏蘅便请他一同用过点心再离去不迟。
外头日头正高悬在天中,威力照得人睁不开眼。
王玄同看了看那白热的日头,又看了看外间翻滚的热浪,便自然忙不迭地应承下来。
原本也不知道宫中的人要来,苏蘅吩咐下人备下的全是平素自己爱吃的,今日刚碰上又做石莲草糊,于是送上来的便是一碗碗黑乎乎、看不清形状的糊冻子。
“此物名叫‘黑玉膏’,是我府中特制的消暑良物,中贵人不妨一试。”苏蘅闭着眼睛瞎吹,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给外人报菜名也得文雅些,抬抬场面。
王玄同虽犹豫着,但郡主所赐,也不敢推辞,只觉得此物名叫“黑玉”实在贴切,便只能闷头喝下去——微苦的草冻,配上甜甜的凉茶,清凉的薄荷,加上其中的蜜豆和桂花,又顺滑又嚼头。
比起宫中动辄便用大量牛乳和蔗酪浇上去的糕果蜜供,别有一番沁人心脾的清新舒服。
苏蘅并未不像其他宗亲那般,因王玄同是官家身边的贴身太监而有刻意逢迎之举。
她送来的吃食家常得不能再家常,倒叫人觉得真诚大方。
说了一会子话,太阳渐渐偏西。
有下人来禀,道是郎君差人来报,今日同驸马都尉一道在宫中与官家议事,晡食不必等他。
苏蘅怔了一下,不觉好笑,心道薛恪近来倒是客气,还关心起她的一日三餐来。至于驸马都尉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老爹苏璋。
翁婿两人在一处,两个都不是善言辞的人,尤其是薛恪,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苏蘅想到此处嘴角便勾起来,若非在宫中,那画面必然是很有意思的。
不过想想,有官家在,大抵不过是谈论朝政之事。
近来苏璋的《汴京食单》前两卷编纂工作将成,薛恪在翰林院修编典籍之事也将成,都是为了明年的大庆典,想来是有话可聊的。
王玄同是个人精,一见苏蘅脸上是懵然的微笑,便猜到她必定不晓得薛恪即将擢迁的消息,锦上添花的事情谁不愿意做?
王玄同拱手笑道:“郡君莫怪,本不该和您说起前朝之事,但恕臣多嘴一句,薛修编忙自有忙的道理。”
王玄同一来是因为他心知肚明苏蘅的特殊身份,二来是苏蘅通身有叫人莫名喜欢的本事,令人忍不住分享好消息的心情。
“官家有意从翰林院中迁任一人为新的起居舍人,怕是过不了两日,郡君便要改称郎君为相公咯。”
在本朝,“相公”并非对丈夫的称谓,而是对高官的称呼。原本只是对宰相的尊称,但渐渐亦都用来称呼要臣。
中书舍人一职官阶虽不高,但地位极重要,一声“薛相公”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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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玄同回宫后已是日暮,赶忙回到垂拱殿向今上复命,自然是事无巨细地禀告今日见苏蘅之事。
今上原本正在批阅奏折,朝中政事颇繁杂,有言官接连上书弹劾枢密使贾松岩。
贾松岩为人老道狡猾,为官却庸碌,能够官至宰相并非因为政绩多么出色,而是因为资历老,又在朝廷数次风波中颇有眼色地站对了位置,屹立不倒。
尤其是当年弹劾薛崇越一事,贾岩松出了大力,先帝很是信任。
薛氏一案,牵连深广。
莫说是薛崇越和他的子孙族人被禁令永拘守流放于幽州,就是朝中支持薛崇越的主战派也有不少被牵连抄家,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入教坊的入教坊。
但是有人倒下,便有人复起。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帝王权力的麾下永远不缺近臣。
贾岩松便是凭借此案一路青云直上的,从小小宝文阁待制擢升为龙图阁学士,再到掌军机大权的枢密使,权侔于宰相。
而今贾岩松遭人多番弹劾,也是因为他在其位不谋其职,空有资历,而无实绩。
今上正为此事头疼不已。
若不理会这些弹劾,堵不住言官悠悠议论;若依照言官的请旨彻查贾氏历年手上的案子,偏偏他是太后的表弟,先帝的宠臣,如何轻易动得。
见王玄同进来,今上不由轻轻搁下手中小毫,专注听王玄同回禀。虽然禀报的都是些生活中细枝末节的小事,但今上的眉头却不觉渐渐舒展开来。
尤其是听到苏蘅还变废为宝自制了夏日甜饮时,今上不由露出难得一见的慈蔼笑意。
听罢后须臾,今上和颜道:“那黑玉膏,你且令宫中的御厨也照着做来试试。”
半月之后,官家喜食一种名为“黑玉膏”的凉食的消息传遍了大内。
汴京的王公皆以仿照宫中习例为风尚,也开始流行起这原本廉价却稀奇的吃食。乃至于商贩坐地抬价,古有洛阳纸贵,今有东京城中“石莲藤贵”,一斤干藤竟也卖到了五贯钱的高价。
第32章三合一更新
七夕将至,街市上又热闹起来。
在本朝,七夕和元宵是一样盛大热闹的节日,男女老少相携游玩,往往至深宵。
汴京城中商户怎肯放过这样的赚钱良机,彩楼欢门早早立好,灯牌花样纷纷,以招揽顾客。
尤其是京城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州西梁门外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御街一带,皆是繁华商圈,商户小贩沿途兜售各种各样的玩意。
从前七夕街市上最热门的是土塑的玩偶小娃娃“磨喝乐”,皆以雕木彩装栏座,或用红纱碧笼,或饰以金珠牙翠,一对可达千钱;如今正碰上吃黑玉膏的风潮,小贩们也抓住商机,推小车沿街叫卖,一碗价高至百钱。
这么高的价钱,偏偏人们抱着尝尝鲜的想法,趋之若鹜。
七夕未至,便有小贩以此发了一小笔财的。
今日薛恪升任中书舍人,赵若拙下了值,小厮引马上了御街,非要拉着薛恪庆祝喝酒。
薛恪不应。
“叔夜,”赵若拙犹处在兴奋,好似他自己升了官一般高兴,便又激薛恪,故意坏笑道:“怎么?着急回府,可是与郡君弟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赵若拙时常说些没着没落的话,就是心知肚明薛恪板直清正,与他又相熟,也不会恼。
薛恪看了赵若拙一眼,慢慢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赵若拙一愣,嘴巴张得大大,下巴都要掉下来,半天没反应过来,“叔夜,你、你、你……”
石头心的人竟然会开玩笑了??
“你”了半天,赵若拙棠紫色的脸庞憋得一口气上不来,指了指自己的左胸,佯装哀嚎道:“还是郡君教得好,为兄这里伤心。”
薛恪挪开眼,看见街市上小贩卖的黑玉膏,极浅地勾了勾唇,淡淡道:“天气热,若要喝酒,不如喝这个,清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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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蘅上辈子看书,看到“苦夏”一说,总是不解。
书上说起,人到夏天,总该是没有什么胃口,饭食也要格外清淡简单些。
要么烙两张葱花饼,熬点绿豆稀粥;或者蒸一个杂粮南瓜馍,配点小笋丝小榨菜蒜拌黄瓜,一顿就凑合过去了。两三个月下来,体重大多清减不少。
偏生苏蘅上辈子是个胃口顶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的主儿。
她的夏天,和别人的不一样,和麻辣烫酸辣粉小龙虾香辣田螺有过命的交情,食欲半点不退。
可是穿越来了才知道,好食欲和命……都是空调给的。
到了真真的大暑天,没有空调,没有冷气的吹拂,人乏力,精神倦怠,又出了汗,舌根发苦,恨不得食物里不带一点油花儿,这可不就是书上说的“苦夏”么?
尤其是到了中午,浑身汗黏黏,衣服一日换好几身,幸好还有宫中送来的那巨大水转子吹吹冷风,不然真是难熬。
这时候苏蘅便怀念起上辈子不懂得欣赏的清单食物的好处了。
譬如,一小碟子咸鲜的黄鱼鲞,配上放凉的稀饭,鱼鲞要撕好的,最好再咸些——重咸味反而更能吊出黄鱼鲜甜的味道,便与做甜点时要放一点点盐来吊出甜味是同一个道理,稀里呼噜地喝下去,那叫一个爽快。
又譬如,过了冷河的冷面抖落开,配上澥开的芝麻酱或二八酱,再抓一把切得细细的黄瓜丝和脆嫩绿豆芽儿,不嫌麻烦就再撕一点白白的嫩鸡丝,倒醋,最好浇点花椒油,拌开吃,也是极美。
再譬如,不嫩不老的毛豆剪开两边的口儿,加黄酒、盐、糖、八角、桂皮、干辣椒和花椒粒煮好,泡一晚上,第二天正好入味,鲜咸口儿,补充盐分,没事剥着吃,配绿豆汤或者赤豆刨冰最合适。
阿翘听苏蘅有一搭没一搭絮絮说罢,显然也是被苏蘅说饿了。
阿翘掰着指头在心里核算核算,于是道:“这有何难,小娘子想吃,便让春娘去做便是!那冷淘做起来不难,荷叶汁和槐叶汁都是现成的;豆子煮好泡着,明天就能吃;就是那个黄鱼鲞有点难办,现在上哪去找黄鱼……阿池老家是南方海边的,早知道让他年前回来带点了……”
阿翘跟了苏蘅这么多年,这对吃的行动力愈发强,倒是越来越随主子了。
苏蘅失笑,哪有那么多早知道!年前还能料想到现在想吃一口咸鱼干么?
阿池在汴京城郊有方远房亲戚,那亲戚家中有事,阿池便请了半个月的假去帮亲戚的忙。
虽说阿翘和阿池常拌嘴,一对小冤家,可如今阿池走了,阿翘却还时常叨叨。
苏蘅又一细细琢磨,嘿,这段时间阿翘这小丫头在自己面前提阿池那小子的次数可不少。
苏蘅促狭一笑,看阿翘道:“我竟不知道阿池是南方人,你怎么连他的老家在海边都知道了?”小妮子这里貌似是有情况了!
阿翘脸皮子薄,一害羞就双颊绯红,“小娘子恁的这般打趣人!胡乱说!我不过就是听见春娘随口说的,还不是你说的想要吃冷淘豆子和鱼鲞,我才提起来的么!”
“春娘随口说,你便随心记住啦?”苏蘅笑嘻嘻。
阿翘转过身去,跺脚否认,急道:“我何曾记住什么!”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不打趣你和阿池便是。”苏蘅会心一笑,维护小婢子的春心。
不过阿翘这么说,勾起了苏蘅想吃冷面的心思,便道:“好,今天就吃冷淘吧。”
冷淘就是过水冷面,可汤可拌。
入夏时,园中槐树长得正好。国槐花有微微毒性,但叶子却是入馔消夏的良物。刚过了初夏时节,国槐树上叶片芯芯最嫩,汁子也绿,清苦而不涩。
苏蘅曾叫阿池和阿寿采摘这些叶片,做过一回“槐叶冷淘”。
槐叶冷淘是自唐以来到如今都是流行的面食,百年经久不衰,算是国民食物,即便是时人请客吃饭,都是不会错的选择。
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翠缕面”。
槐叶先焯水,再捣碎,挤出碧绿的汁液和面,做成薄薄面条。面条煮熟,过冷河,捞到盘子里,由于和面时掺了计,所以面条是绿色的,所以又被叫作“翠缕面”。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