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太消极。”裴泽揽着顾准肩膀送他到门口,“‘柏盛’是可以保留的,咱们手上还有一个广告策划合同没到期,后面如果能顺利运营,不是没有希望。”
“哪儿有钱运营?”顾准自嘲地牵起唇角,“我算了算,后期制作和推广成本至少要一百万,顾家现在的流动资金连十万都拿不出来,房产全抵亏损了。”
裴泽敛眉踌躇道:“要不,我问问我姐,看她能不能……”
“别给她添麻烦了,我听我爹说,要不是裴家只剩她一个孩子,帮你干出这档子事儿,裴伯伯对裴欣真能下得了狠手。”顾准摁摁裴泽肩头,强扯出一抹满不在乎的笑容,“命里该有的,躲不掉,这不还有你陪着我呢嘛。”
裴泽无能为力地点点头,目送顾准消失在走廊拐角的出口处。
温玉让裴泽把紫罗兰花束置在床头柜上,靠着墙,撒点水保鲜,明天出院一并带回家。吃过午饭,裴泽和温玉戴着耳机在听有声小说,一章结束,温玉用食指戳戳裴泽胳膊:“你去帮我看看,霍岚在不在楼下。”
裴泽闻言愣了愣,站起来走到窗前,果不其然,路边的停车位里停着一辆月亮蓝色的途锐。
温玉转而摸出手机:“帮我给霍岚发个信息,让他上来。”
裴泽听话照做,没多久,病房门被敲响,温玉拽拽裴泽袖口:“我想和霍岚单独谈谈。”
一周左右没见面,裴泽打开门,外面站着一身黑的霍岚,耷拉着眼睫,目光始终垂向地面,神色看似不友好,实际是在逃避与外界发生任何接触,他又回到了同温玉相遇前的那种自闭的状态。
脸上的表情藏在口罩后面,单从眼睛分辨不出他的情绪,霍岚与裴泽擦肩迈进屋内,房门继而轻轻掩合。
微抬视线,霍岚放缓脚步来到温玉身边,温玉朝右侧仰起头:“坐吧。”
霍岚好似没听见,立在床畔盯着温玉看了很久,才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两人之间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
室内光线偏移,太阳暖融融地晒着温玉的肩膀,半晌,他开口说:“总觉得,应该当面跟你道声歉。”
霍岚双手插兜,身体靠向椅背,金属边缘刺得皮肤冰凉。
“我想,我们谁都不愿意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事。”交叉的拇指来回摩擦,搓出一片醒目的红迹,温玉权衡许久,抿唇道,“霍岚,我们能不能当……”
“好。”霍岚应声。
“啊?”温玉愣住了,磕磕巴巴地接话,“什么就……好啊?”
霍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要是你提出来的,我都答应你。”
氛围逐渐转向轻松,温玉不再紧张,笑着问:“那万一要求得太苛刻呢?”
霍岚回以沉默,但温玉就是知道,他的答案不变。
“既然现在是朋友了,过去的事就都放下吧。”温玉没跟他客气,自作主张地说,“以后,常联系。”
这句话讲的一点底气也没有,温玉侧头,感觉到右面床铺轻微凹陷,是霍岚将手肘支在了床边。
这时,他们离得很近。
霍岚轻声道:“温玉,我要走了。”
“去哪里?”温玉立即问。
霍岚说:“一个挺远的地方,我打算在哪儿重新开始。”
温玉停顿几秒:“好,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支持。”
尾音落下,时间被静默拉长,就在温玉深思熟虑应该怎样不突兀地转折到下一话题时,霍岚忽然打破沉寂:“你还记得我原来的样子吗?”
“当然。”回答得不假思索,这个问题像是打开了温玉的话匣子,他笑容轻浅地回忆,“你的额头……不算宽,眉骨很标致,双眼皮是深深的一辙,鼻梁很高,嘴唇不厚,嗯……还有最明显的一个特征。”
霍岚以为他指的是左脸上的那块红色胎记,没成想温玉却道:“你左眼角下,有颗小小的泪痣,特别好看。”
倾斜的阳光在温玉与霍岚之间切割出一道明暗界线,霍岚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温玉的眼睛,最终还是没能移动到光亮下,五指微微蜷曲,缓慢落回身侧。
裴泽去安全通道抽完烟回来,透过门玻璃查看屋内的动静,警惕地握住把手。
椅子发出一记响动,之后是愈渐疏远的脚步声,离近门口,霍岚站定身子,最后望一眼温玉,他在道别。
温玉不抱期望地问:“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霍岚不舍地收回目光:“一定会的。”
第二天,温玉摘掉纱布,做完所有的检查,顺利出院了。他抱着顾准送的紫罗兰花,在电梯里牵着裴泽的手,心情雀跃地计划近期的行程。
“过两天再陪你疯闹。”裴泽歪头碰碰温玉的脑瓜,“你没听医生的建议吗?尽量还是避免强光,按时吃药、点药。”
“知道啦。”电梯抵达一层,温玉松开裴泽,跟着他走到停车场,坐进副驾驶,“先回湖滨小区吧,我去帮你收拾东西。”
裴泽发动车子:“就几件衣服,一个行李箱。”
“那正好一趟拿完。”温玉弯起眼角,“然后带你回家。”
卡罗拉缓缓驶出医院大门,扎进拥堵密集的车流中,转眼不见踪影。住院部楼前的一排杨树下,霍岚抽尽一整包烟,把满手心的烟蒂丢进储物格,打着引擎调转车头,朝着温玉相反的方向离开。
城市散着热闹的喧嚣,街边店铺人群熙攘,途锐一路往南行驶,目的地是他常去的偏远郊区。
下了高架,曲折的道路于右转的拐口收窄,而后是一条盘山路。轮胎压过繁杂的石块和泥土,笔直上行,地势开始变得蜿蜒崎岖,经过一片茂盛的杏树林时,从枝叶间投照下来的细碎光斑铺满风挡,也落在霍岚身上。
随着视野的开阔,霍岚把车停在半山腰的一处空地上,正对两棵梧桐树中间安置的那把长椅,这里是他每年独自迎接新年的地方。
与以往不同,霍岚每次来这里都是晚上,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朗空下的城市,楼房鳞次栉比,像块繁琐的电路板,隐约能听见汽车与游轮的鸣笛声,画面如同过了遍水般清晰明亮。
拎一罐啤酒坐到长椅上,食指勾开,霍岚仰头痛饮一口,潇洒地用手背抹了下唇角。他将视线尽可能放远,盯着刺目的光亮直到瞳孔失焦,才慢慢眨了眨眼睛。
指尖轻点着瓶罐,霍岚把目光收回近处,低下头,伸脚碾过来一块石头。
卧室墙上的海报已尽数销毁,电脑里的文件全部清除,途锐副驾驶上放着温玉送给他的键盘和鼠标,他存在过的痕迹,他都带走了。
不知坐了多久,山林间的风潮湿闷热,霍岚抬手揩一把额间的汗,嘴角扬起柔和的弧度。
在阴影里生活的时间长了,他才想起来,自己其实很喜欢晒太阳,大概是因为生于寒冬,又被母亲遗弃在大雪中,受尽寒冷的滋味,所以会对一切温暖的东西心生向往。
“说点什么呢?”霍岚面对虚空自言自语道。
他回忆起今年除夕,带温玉来这里放烟火棒、欣赏烟花时的场景,霍岚记得,他曾向温玉表明心意,“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到底还是食言了,霍岚动了动嘴唇,没能发出声音,口型在说“对不起”。
身上的力气一点点泄下去,他踩踩脚底的石块,然后弯腰把它捡起来。
从清晨一直等到正午,霍岚平静地遥望远方的天际线,释然的心情与耀眼的融光交织于此时此刻,他想将眼前的白昼永远定格。
群鸟和山林占据了所有空间,这一秒,霍岚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他轻晃手中的酒瓶,对着碧空笑道:“又到夏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61章完结章
-终章
六月中旬的某个正午,温玉吃过饭,回卧室床上规规矩矩地坐好,等着裴泽给他点眼药。
裴泽洗完碗,取出放在冰箱冷藏室里的眼药水,看着盘坐在床铺中间的温玉,仰头瞪大眼睛的模样有些好笑。
“眼角还胀吗?”裴泽食指点在他眼下,问,“有没有发涩?”
温玉使劲挤挤眼皮,药水沾湿睫毛,瞳孔亮亮的:“感觉好多了。”
“跟苏延请个短假吧。”裴泽帮他捋平整枕头,拉过薄被,“多休息两天,等复查完再回去上班,刚恢复视力尽量避免闪光灯。”
温玉老实地滑进被窝,左臂弯曲枕在脑后,侧躺下来望着裴泽的脸:“主编让我七月初复工。”
裴泽移过去手指点点他鼻尖儿:“好,午睡吧,我陪着你。”
“嗯。”温玉笑着应道。
听见落沉的呼吸声,裴泽才肯把目光从温玉身上挪开,转而朝向明晃晃的窗外,下意识去望对楼的那扇窗户。
霍岚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裴泽漠不关心这人的去向,只是这段时间偶尔会想起霍岚最后一次在医院见到温玉时的状态,看上去并不像是来探病的,而是在做告别。
拉近视线,窗帘浮动在眼前,裴泽想,霍岚消失得悄无声息,大概是真的离开了这里,去了他们不知道的地方。
“咚咚”,不轻不重地敲门声响起,裴泽回神放下温玉的手,起身走向客厅。
“您好。”打开门,EMS快递员身穿深绿色的工作服,扶正帽檐儿笑容灿烂,“请问是温玉先生家吗?”
裴泽垂眸瞄一眼他手中厚厚的文件袋,点点头:“是。”
快递员毕恭毕敬地说:“这是您的快递,请在收件人处签字,麻烦了。”
接过对方递来的碳素笔,裴泽刚要压下笔尖,右手忽地停顿,他瞥见寄件人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眼熟的名字,霍岚。
掩上屋门,裴泽隔着文件袋摸了摸里面的东西,根据纸袋凸起的形状判断,应该是个笔记本。
思来想去,心情复杂地看着卧室紧闭的门,裴泽还是决定将封条撕开,先替温玉检查本子里的内容。
一小时过去,翻至最后一页,裴泽盯着六月四号霍岚的笔迹,不同于之前每一天详细的记录,这个日期下的内容仅有一行简短的文字。
[希望一切可以重来,祝你幸福。]
有些事,只有经历才能彻底醒悟,过程中的损失往往不可估量,尤其关乎感情。裴泽合上霍岚的日记本,有一点不得不承认,对于自己不在温玉身边的这一年时光,他确实想要感谢霍岚的照顾。
但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恍惚时,一张照片顺着盖合的本子展露一角,裴泽将它抽出来翻到正面,是大学毕业典礼那天,温玉与霍岚手捧鲜花,一起冲镜头比“耶”的合影。
照片中的霍岚脸上没戴口罩,笑得异常开心。
夜晚临睡前,温玉仍保持阅读的习惯,裴泽坐在窗边的沙发椅里陪着他,顺便处理顾准因投资亏损决定变卖公司遇到的几个难题。
两人恢复以往规律的作息,十一点半准时刷牙洗漱,裴泽捧着笔电弯腰去拔墙上的电源时,不经意扫了眼窗外,怔愣一瞬,诧异地凝视着对楼的窗户。
霍岚的屋子亮起了灯,没多久,一个陌生女人出现在窗前,朝楼下帮她搬家具的朋友们挥挥手,目送他们离开,而后将窗帘拉严。
温玉头顶搭着毛巾,见裴泽立在窗边一动不动,凑过去挠一把他腰间的痒痒肉,小声问:“在看什么?”
裴泽放下笔电,转身帮温玉擦拭还在滴水的发梢:“你知道霍岚去哪儿了吗?”
温玉回忆道:“他只跟我提过,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熄灭灯光,月夜沉寂,温玉困倦地揉揉眼睛,靠着裴泽肩膀迷迷糊糊地嘟囔:“明天陪我去崇安寺烧盏香火吧,好久没去了。”
“好。”裴泽侧头亲亲温玉发顶,“睡吧,晚安。”
清晨吃过早饭,温玉窝在沙发上抱着早已收拾好的背包,边摁着遥控器换台看新闻,边等着裴泽给他点眼药。冰冰凉凉的药水蕴在眼眶里,眼珠在闭合的眼皮下来回滚动,温玉倚着沙发背,蹬掉拖鞋懒散地把脚搭在裴泽膝头。
衔接着抗洪救灾的新闻,画面转回直播间,主持人清亮的嗓音从电视机里传来:“下面为您播报一则简讯。”
裴泽拧合眼药水瓶盖,循声望向屏幕。
“上周有居民在鹤望山脚下发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经指纹对比与DNA检测结果显示,宾州警方已于今日凌晨确定死者身份名为……”
“呲”的一声,电视屏幕转瞬变成黑色,温玉扔掉遥控器,用力眨巴眨巴眼睛,缓慢睁开,目光在屋内睃巡一圈后,落到裴泽身上:“我好啦,咱们走吧。”
裴泽好似没听见温玉说的话,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表情晦暗不明。
“哎。”温玉抬起臂肘杵杵裴泽胳膊,张开五指在他脸前晃晃,“愣什么神呢?”
裴泽皱眉缓神几秒,呆滞地摇摇脑袋:“没什么。”
温玉要求:“你帮我背包。”
裴泽应下:“先去门口换鞋,我回屋拿个东西。”
迈出单元楼,干净的湛蓝色一望无垠,阳光无阻碍地洒向地面,视野里到处都是金灿灿的。温玉坐在副驾驶上哼着歌,心情和天气一样晴朗,他解锁手机拍下几张云朵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配了个小太阳的图案。
崇安寺地处市郊,车程较远,好在今天是工作日,路况畅通。寺院内游客稀少,温玉和裴泽欣赏着道路两侧入夏的景色,慢悠悠地往主殿移动。
买一捆砖红色的佛香,一盏佛灯,裴泽帮温玉点燃,两人对着菩萨连拜三下,然后将佛香插/进蒲团前的香炉里,佛灯供在右侧的木架上。
绕到殿后,入眼是一棵生长茂盛的唐槐,总有人传,用红丝带承载愿望,系到被称作“神树”的枝干上,便能心想事成。温玉跃跃欲试地跑去佛具店买来两条带子,向店主借一根圆珠笔,屈腰蹲在槐树旁边的木桌前,工工整整地写下心愿。
完成后,温玉仰头寻找合适的位置,发现接近树梢的地方没什么人系,他冲裴泽招招手:“过来让我骑高高。”
裴泽轻巧地举起温玉,托着他的腿,温玉坐在裴泽肩膀上挺直腰板,将第一条丝带环绕枝干一圈,嘴里念叨着:“请神树保佑我们健康平安,活得久一点。”
正要打结时,起风了,最外侧的一条带子忽然松了扣,被风卷向空中。温玉赶忙伸手去抓,指尖只堪堪碰到尾端,他眼睁睁盯着那根丝带飘到高耸的围墙外,最终消失不见。
温玉原本只打算系两个扣,想了想,还是谨慎地打了三个结。
“第二个愿望。”温玉继续自言自语地嘟囔,但他并没有把写在这条带子上的内容念出口。
红丝带迎风飘摇,萦着一层柔和的暖光,上面只有简单的五个字:霍岚,要开心。
满足地扶着裴泽肩背踩回地面,温玉拍拍手,对着淋在阳光下的心愿,双掌合十小声说了句:“拜托了。”
悄悄与裴泽十指紧扣,温玉拉着他从侧面一条僻静的小径往出口处走,经过道旁花丛中间的长椅时,裴泽停下脚步:“小玉。”
gu903();温玉转头看向他,眼里笑盈盈的:“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