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走的过于匆忙,没有注意到顾律顺延过来的眼光,但许宣见到了,他将轮椅转了半圈,轻轻叫了一声“哥”
他们兄弟之间,即使现在扯不上江原也算是相当冷淡了,今天的顾律显然更冷淡一些。
他手插在两侧口袋,领口的衬衫松了两颗纽扣,整洁中的透着慵懒,江原昨天后半夜几乎没睡,顾律闭着眼睛听他在长椅上翻了几次身,大概也悄悄的看了看自己有没有被吵醒,最后坐起来发了半夜呆。
顾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身上有很多迷宫一样的故事,他没头没尾的回来找自己却一点诚意都没有,顾律不想猜谜底,刚刚过来也是想叫他去休息的,只是每次遇到许宣,江原都好像很失态。
“哥,带我去祭拜一下吧。”
顾律回过神,神色平静“小宣,以后尽量避开江原”
许宣讶异的看了他一眼,他的哥哥在前面走的不紧不慢,背影标枪一样英挺笔直,正是他这辈子缺失了的东西。“为什么?”
顾律没有回头,语气不重却是砸过来一样。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
有那么些时间,许宣觉得自己有些惊慌,细细一想,他又觉得自己这个样子,能惊慌到哪里去。
顾律也不可能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他没有说过,江原更不可能说了,他笑自己潜意识里的怯懦和自卑,对恐惧总是那么顺理成章的坦然。
他也想回一句,我怎么知道呢,抬头才看见顾律已经走的更远了些,没有能跑的腿,就追不上了。
林望的车上意外的干净简洁,后座宽敞,江原最近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焦虑,容易为没有发生的事情先想上一堆应付的对策,像是某种自我防御机制被启动,总试图先竖起遁甲,好避免意外中箭。
但林望显然比他想象的要聪明点,他说起自己跟顾律大学相识的过程,看着后视镜里江原像是听得很认真。
江原确实被未知的那一部分所吸引。
“他…没有交往过的对象吗”
林望意外的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然后扯开嘴巴笑了笑“你没听说过吗?”
大约林望觉得他跟顾律很熟,比起没听说他更在意的是不知道,江原尽力扯了扯尴尬的嘴角,其实他确实没什么资格知道。
“对方一定很完美。”
林望笑的更甚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丝的骄傲“是的,她很完美”他眨了眨眼又解释了一句“那可是我姐。”
“她叫林乔。”
江原有些怔忡。
林望呼了口气,略略松了松眉眼“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一起过,顾律嘛,你知道的,永远都是那副样子,上学也是。不过大学有段时间特别消沉…怎么形容呢..”
林望偏了偏头,仿佛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很阴郁,我家都是医生嘛,我姐学心理的,顾律那一年的感觉像是掉进沼泽地了,别人都在帮他呼救,他看不见听不见一心一意往下沉。”
江原咬了咬下唇,他转过脸望着车窗外面略过的树影,烈日灼心。
“然后呢”
“也没什么然后吧,他跟常人不是一挂,孤僻的很,常年像个盲人一样,感知不到这个世界是有颜色的”
林望说的没错,江原很明白,他能想象到那是什么样的顾律,十九岁的顾律还会一个人去球场旁边的树底下吗,还会备上一杯水吗,还会为了谁去学习跆拳、拳击吗,他不会了,他只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无数次之后,又被抛弃了。
一心一意的往下沉…是啊,他会一心一意的往下沉。
那些失色的画面令酸疼一阵一阵的洗涤自己的神经,江原真的想听到林望说那个叫林乔的女孩子后来一点点的救出了顾律。
或许这才是一段正确的故事正确的发展走向,林望开始说林乔每天陪着顾律上下课,陪他吃饭,拉他参加社团,每个人都开始羡慕林乔。
林望说,顾律也会等林乔下课,送林乔回家,会在生日时送昂贵的礼物,有时候他们三个人会一起出门旅游,林望负责拍照,顾律负责当风景,林乔负责臭美。
他甚至抽空打开手机找出了照片,不由分说的递给江原欣赏。
江原不敢看很多,他觉得看一张就够了。
真疼。
这个女孩子,真好看。
“他们后来..分开了吗”江原听见自己这么问,那语气里卑劣的夹杂着藏得不太好的期盼。
林望摇摇头“应该是吧,我姐毕业后一直在国外不肯回来。”
“顾律应该很伤心吧”
林望用一种离奇的眼神扫了他一眼“顾律伤不伤心不知道,但我姐六年都不肯找对象”
他叹了口气,也有些略略遗憾“我姐很喜欢他,比谁都认真。”
江原不作声,朝玻璃淡淡的笑了笑。
他小时候的记忆,有很多是好的,但坏的程度大过了那些好的记忆,他是坐在轮椅上离开这个国家的。
他坐在车上,在离开公立医院时,看到了医院门口杂乱的各种人,卖气球的,卖烤山芋的,煮玉米的,卖水果的,他闻得见烤山芋香香的味道,也看得见孩童央着家人吵闹一个气球。
那天他们渐渐远离喧嚣,他看见一辆三轮车经过他们的车旁,那车上装满了兜售的小金鱼,行驶的很慢,江原坐在那里,看那些形形色色的小金鱼被水波晃漾,五彩斑斓,五光十色。它们的天就那么大,它们的世界也就那么大,玻璃外面是透明的梦,梦嘛,总归是不会实现才叫梦。
都说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不一定每条金鱼都有梦,但江原的梦一直都是希望记忆只有七秒,这一刻也是。
林望在路上接到了急诊,要不是他紧急的半路把自己放在马路上打车,江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个医生。
“一定要打车回去,我一会儿给你发红包”
江原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手冲他摇了摇“不用,不差钱”
林望朝他爽快的笑了笑,飞一样的把车开走了,江原突然觉得林望笑起来的时候跟照片里那个好看的女孩子很像。
他轻笑自己病的不轻,那些隐秘又阴暗的心思,像闷不住的浓烟,密闭的再好也会一丝丝的往外露,比如那个林乔的女孩子到底有多好,比如顾律和林望成为朋友是不是会一直想着那个女孩子,对一个陌生的人尚且如此嫉妒,如果真的有一天顾律跟别人在一起,岂不是要杀人。
胡乱的摇摇头,他站在路标下想打车,又莫名觉得这里何其的熟悉。
江原想着,要不是林望,大约这辈子都不会再走到这条路上来,他不敢。世上大概真有巧合或者意外这种事情,隔了那条马路,再直行过两个红绿灯,俨然是他们的高中,他的母校。
这种意外的合理性,通常都建立在末梢神经的临界点上,痛痒难耐,明知一抓就溃不成军,偏偏控制不住那颗跃跃欲试的心。
“小海!”
那个白衬衫的人已经在转身了,江原急急的甩掉头发上的汗珠,太阳蒸的热气从天上地下两面夹击着行人,江原看了看快要掉下去的太阳,朝球场的几个同学打了个招呼就朝人跑了过去。
他今天没打很久,只是趁顾律被化学老师找去帮忙,才跑到球场玩了会,尽管没怎么出汗,他还是停住脚步嗅了嗅自己,他慢慢的跟在那人的身后,脚步却有些踌躇。
他莫名觉得顾律今天心情不好..尽管..别人看上去他和平常一点区别都没有,但江原知道,他应该不开心..而且是很不开心..他有点慌。
“小海…”
白衬衫的脚步慢了些,江原快步走过去讨好的抓了下他的手臂“对不起啊,我不是先走的,我只是在球场等你…你看,你一出来我就看见了..”
“嗯..”
被叫做小海的人抬起淡淡的眼,那双眼睛完全睁开的时候深的像海,被阳光一照总会显得波光粼粼。那眼睛里清晰的印着江原湿漉漉的额头和盛着笑意的大眼睛。
顾律移开了目光,往前走了一步洁白衣袖就掉出了江原的手心,这让他立马心就慌了起来,他想起下午课间休息时,校花把顾律叫出去说了好一会儿话,再看顾律的样子,脸就很酸了。
“还不走?”
江原前段时间打球时被不小心撞飞,膝盖在柱子上磕了下,蹦跶不起来,他丧的像只小狗,看着顾律的背影满是幽怨。
太阳逐渐下山后,学校旁边的夜市就开门了,烤肉的味道飘过了几条街,本来就饿,闻着更饿了,但是心情不怎么好,他咽了咽口水,视线还是落回了自己的脚尖。
“饿吗?”
走了几步顾律就转身停了下来,他背着光,神色不明,江原眯了眯眼睛听他在问自己,不确定顾律想不想吃,短暂的犹豫了会儿摇了摇头。
顾律回过头径直向前,江原在背后默默的摸了摸肚子,有些憋屈。
隐约听前面的人叹了口气,接着他又转过头来。顾律见江原正巴巴的望着自己,嘴角的线条就悄悄了松开了弧线。
江原聪明,却只会看着顾律的背藏着自己的敏感,几乎从不知道当夕阳西下,顾律的那汪深蓝也总在注视他的影子。
江原从小就很像一只动物,可能像非常可爱圆润的小狗,也可能是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的幼崽,总而言之,他的眼睛和眼神无论带着什么情绪看人,都会让人忍不住要让让他,再对他好一点,等把他养家了,就能变成自己唯一的宝贝了。
江原对着烧烤摊情不自禁,顾律见他眼睛发光,却仍是带他进了家面馆。
点了两碗面,一笼汤包。
江原喜欢醋,顾律不喜欢,一般都是顾律先吃,然后江原往剩下的包子上倒醋。
包子先上了,江原还在等面条。顾律坐在对面看着江原东张西望,他显然非常习惯的在等自己先吃包子。
“哎?你干嘛?”
顾律在他身边蹲下,斜背的书包快要垂到地上,江原还提了一把。
“别再动。”
顾律慢慢卷起他的牛仔裤,裤子有些硬,他往上卷的很慢也很轻,江原刚想缩腿,顾律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就真的不动了。
明明顾律比他甚至小一岁,但莫名的每当这种预感顾律生气的时候他就很怵,这种感觉不止发生在现在,甚至顾律回短信,每一个字后面多了个句号都让他紧张。
他一点也不想让顾律生气。
裤子卷到膝盖时,江原非常轻的吸了口气。顾律的手顿了顿。膝盖被裤子磨的红肿,大片刚刚结痂的伤口被蹭破,又是一片薄薄的红,映上周边青黄色的痕迹,看上去五彩斑斓好不叫人舒服。
他其实不太疼,他更想摸一摸顾律皱起的眉毛。
“对不起啊..”
顾律本来没那么生气,听他这么不惭愧的一句很冷静的回到“道什么歉,又不是我的腿”
江原讪讪的笑着,一边说“包子快凉了,你快吃包子吧”一边去放下自己的裤腿。被顾律轻轻挥开了。
面条上来了,江原喜欢的大排面,他瞥了瞥嘴,又看了一眼站起来的顾律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顾律往外走他就想站起来跟上去。
“小海…”
“你别动”顾律用鼻子叹气,看上去心情很差,他忍了忍,又回头对江原说道“你先吃,我等下回来”
江原哪有心情再吃,包子的热气快没了,面也快坨了,他眼睁睁看着,一点心情也没有,紧张,慌,脑子里想的全是顾律怎么了,顾律为什么。
面也没有热气后,顾律才回来。
江原垂着脑袋发呆,看他又蹲下去碰他的腿,眼睛里非常委屈,顾律也终于心软了点“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下课等我”
“嗯…”
“有没有说过伤口不能碰水?”
“嗯..”
“有没有叫你最近不要打球?”
“说了..都说了..我错了…小海..”
他小狗一样抓着顾律,眼神又软又乖,跟蹦着跳着去打球,又笑又喊的完全是两个人,明知道他不长记性,顾律还是想:算了,不折磨他了。
买来新的双氧水洗了洗乱七八糟的红紫药水,重新消毒了伤口,担心化脓先上了一层氧氟沙星又喷了云南白药,最后又小心的吹干伤口,再好好的蒙上了薄薄的纱布。
他如此细致,这样小心翼翼的呵护这小小的伤口,往上面轻轻的吹风,认真的仿佛像在对待珍宝,江原就觉得自己很难过,因为顾律特别好。小小的面店,熙熙攘攘,因为顾律蹲在这里,把这里就变成了天堂。
他很少有感觉到非常幸福的时候,尤其是那种小破面店里吃两碗坨了的面,和没有热气的汤包那种幸福。
而且,顾律永远都只吃一只汤包,有顾律在,他总是可以吃七只汤包。
真的酸,当江原站在物是人非四个字面前的时候。
学校附近的夜市早就被取缔了。没有熟悉的烧烤摊,也没有熟悉的面馆,幸好没有呢。
他不能回忆更多了。
看看这里似曾相识的篮球场,看看这条走过千百次的小道,就足够血洗心扉了。
好像哪里都能看见久违的两个少年,好像能听见他们亲密的说话,好像能看见他们互相追逐的眼光。
他们从没有暧昧过。
他们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是相爱。眼睛里看不见别人,脑子里记不住别人。回忆里想不起别人,除了对方,所有的别人都叫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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