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富绅知晓他曾为皇室子弟,亦明了他猎场里的所作所为。
为什么?因为富绅有通天彻地之能?
不是,当然不是。
因为富绅就是渴望巴结着当时的小王爷祁封的狗腿子之一啊,只不过狗腿子太多了,他排不上号罢了。
排不上号也不要紧,他虽没有治国之才,但却有变着法儿折磨人的本事。
巴结不上小王爷?没关系啊,那就巴结小王爷的狗腿子啊!
最受二十岁的小王爷宠幸的,自然便是那提出以人为武器,看活人与野兽相搏撕咬的提议的狗腿子。可这提议,却是出自狗腿子的狗腿子,便是那位富绅。
小王爷因此触怒了龙颜,被革除了祁姓。自此便是布衣平民,再无荣华富贵加身。
树倒猢狲散。参天大树灰飞烟灭,献计献策的狗腿子一点儿好处都没捞着,可甘心?
怎么能甘心啊……本来是怎么靠都不会倒的靠山,却因一计错误之策,什么都没了……
平步青云,没了。
腰缠万贯,吹了。
黄粱美梦,醒了。
醒了啊……可是……醒来的狗腿子很生气,他想要发火……这黄粱美梦怎么能醒了,怎么能醒!
是谁?
是谁吵醒了他的黄粱美梦!
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献计献策的富绅啊。
是啊……都怪那讨人厌的富绅啊!
富绅受了狗腿子的怒火波及,该找谁发火呢?狗腿子有他的狗腿子发火。可是富绅没有狗腿子,他发不了火。他不开心,他好不开心啊。
那双眼睛到处搜寻着可以发火的猎物……
什么?隔壁村里有位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日行一善,二十年皆如此。
富绅终于嗅到了猎物的味道,他磨牙吮血呀……他开怀至极呀……
能有人不求回报行二十年的善?他富绅第一个不信!
这便去揭下他伪善的面容,教他原形毕露!
可这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富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在行恶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欺负恶人可能会遭受更厉害的反击撕咬,可是欺负好人不会啊……你打他一下,他会质问你为什么打他……
你踹他一下,他接下来会一边防御一边跟你讲道理……
哈,君子啊。吃亏最多的就是君子了。
富绅心里狠狠地想。
人都说书有墨香,他偏不以为然;人都说铜有臭味,他偏趋之若鹜。
他从小就想当个不会吃亏不会受欺辱的恶人。
只有比恶人更恶毒,才不会被人欺负。
他自小便将此奉为圭臬,视为金科玉律。此一生,更是将理论循序渐进地落到了实处。
可是有一日,有位十岁大的小孩子与他唱了反调。
真是让人讨厌啊……瞧瞧那副恶心的君子嘴脸……
只是看着便觉胃中翻江倒海,想亲手撕扯下来掷于地上狠狠践踏!!!
于是,他变着法儿地折磨那个小君子。
你不是满口仁义道德吗……我偏要让你被恶毒折磨得头都抬不起来!
你不是一身傲骨吗……我偏要折了你的傲骨,让你匍匐于泥淖里,永不能翻身!
为什么……你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毁了你?
因为我开心啊……因为我做不成君子,也不想你做成君子啊!
令富绅大为气恼的是,那个十岁的幼童虽然被折磨得遍体鳞伤,虽然爬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上一动,但却用着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富绅真的怒了。
凭什么!
明明他把君子踩于脚下,君子一身泥污,而他衣衫干净。赢得明明是他啊!怜悯,是胜利者才有资格恩赐给失败者的。
这个十岁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竟敢!他竟然敢用怜悯的眼神瞧着他!
不爽……不快。
怒火中烧几欲将富绅原地灼成焦炭,当小君子死在他手里,恶狗出世那天他才终于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可是,今天。就在今天,他突然得知,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养出的恶狗,自削了锋牙利爪,甘愿将越来越多的人保护在身后与臂弯之下。
十岁的小君子没有死……他只是太过劳累,沉睡了十年。如今,他被人以赤诚唤醒,愿予以世间万物光温。
即便风雨面前遍体鳞伤,也愿护得世间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恶人,你怎么能不做恶狗跑去当君子呢……
小君子真狡猾啊……披着恶狗的假皮自沉于地狱,却将君子好生养护,完好无损地渡回了人间。
第12章阴阳隔其三
祁彧抬起手臂遮住了眼,徐徐道来,“若是当年身为皇亲贵胄的小王爷祁封,自是不必怕一名区区富绅的。可是啊,他四十岁时只是布衣平民,普普通通,无权无势。他敬爱的皇兄陛下以自己为火柴,重燃了他心底的善良。一亮就是二十多年。
可谁也没有料到,更暴烈的风雨袭来,想要扑灭这火种……”
他的声音一寸一寸冷了下去,到了最后,竟有字字沁血的意味,他说,“……如你所见,我成了第二个祁封。”
……
那富绅学着三十多年前的样子,企图把当年的恶狗重新放出笼子,可是他发现,不起作用了……君子看向他的眼神比小君子当年的更为坚定更为怜悯……
这眼神当真是讨厌至极!
他心愿未了,他坐立难安,他急得抓耳挠腮!
后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而且,兵不血刃。
什么法子呢?
既然是赎罪之行,祁封选择的自然是当年凤鸢国灾民壮年被抓走的那个村子。所以,富绅把他是当年凤栖国的小王爷的事情抖了出来。
隔着血海深仇的滤镜之下再去瞧那位大善人,无妄村的百姓皆都敬而远之,退避三舍。
甚至有气不过的,开始对跪在地上自罚的祁封施以拳脚。
一开始只有一两个人那么做,很多人还在劝……
“算了吧。他毕竟也在这里做了二十年的善事,也已赎清自己的罪过了……”
“我父亲哥哥一共四个人,因为他,全没了!要不是当年我还小,我家里就没人了!是他,是他害得我家里支离破碎,都是这个大恶人!”
大恶人三个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的时候,祁封感觉全身的血都冻僵了。
视线一一扫过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仿佛行善之时他们道谢还都是昨日……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心中的怒火被激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讨伐的阵营中。
众人拾柴火焰高……怒火也是这样。
但令富绅不快的是,他发现,祁封身上的恶狗完完全全的死了,再也不会醒来为祸世间。
可一个人的出现让他从灰烬中看到了重燃恶火的希望。
众人声讨拳脚相加中,有一个幼小的身影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他张开双臂护住那低头忏悔的人。
他仰着头声声质问,“够了……够了!我父亲是做错了事,是罪不容恕……可是你们难道都忘了吗?是谁二十年如一日行善……是谁鞠躬尽瘁,为你们鞍前马后!放过我父亲吧,他真的知道错了!如果还有什么怒火尽管冲着我来吧!父债子还!”
众人哑口无言。
渐渐地,有细碎的声音响起。
“我们无妄村壮年少,耕耘的农活大多都是祁善人帮忙做的……”
“壮年少,还不都是因为他!”
“行了行了,就你火气大!无论怎样,祁善人确实对我们无妄村有恩。你们看看,他也是有妻儿的人,我们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说这话的村妇微笑着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彧儿。”
十四岁的祁彧忍住眼泪,“孙二娘。”
孙二娘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父亲以前做了错事,你可不要跟他学。祁善人是君子,我们彧儿就是小君子。等过几年,彧儿长大了,就会从小君子变为真正的君子了。”
……
可是,天不遂人愿。世事无常才是世事。
祁封故去了,祁彧被托付于孙二娘照管。
可是……
“可是……”祁彧单手插入发间,冷森森地恶狠狠地狞笑起来,“孙二娘也死了。被那富绅逼死的……”
……
祁彧的娘亲很早便去世了。祁封身体也一直不好,四十多岁后便咽了气。他死后,无妄村村民对祁封的芥蒂才慢慢地一点一点消除。无人照管的祁彧终于被无妄村接纳。一向喜爱人小鬼大的祁彧的孙二娘将他认作了干儿子,视为亲养。
富绅得知后,带着家丁找上门了,想要将祁彧变作第二条恶狗。
可是祁彧比较幸运,他当时不是孤立无援,他有一位孙二娘护在他的面前。
可那富绅竟然起了淫心,百般戏弄侮辱,最终逼得孙二娘投井自尽。
“为什么要如此百般逼迫……为什么要毁了我的人生……”
祁彧发了疯,失手也好,蓄意也好……富绅死了。死在了祁彧手中的木棍之下。
家丁四处逃窜,祁彧杀人犯的流言不胫而走。
这次,未等无妄村村民出面,祁彧便自己逃了。他离开了无妄村,四处躲藏。
凤启一百四十五年,凤鸢国复。长达二十年的乌烟瘴气的统治终于告罄,国师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两位都在逃的人竟然相遇在一家破庙。
“祁氏血脉……”那国师伸出一只手,食指点向祁彧的眉心,凤眸里衔着看到猎物的炽热光焰。
祁彧被取了眉间血,手脚筋脉被那人拿刀划了个遍。
国师宽大的白色长袍逶迤在破庙里的稻草上,是不染纤尘的白,欺霜压雪。
昏昏沉沉中,祁彧隐约听到那人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啊……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脏了……这血脏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开心一场……”
其余再多,便入不了耳了。
后来,幸好得遇一位医者仁心,妙手回春的大夫所救。
不错,正是楚问。
二十年过去了,凤栖国天地已改。
凤栖国自三年前,就更名为凤鸣国,即位的是慕祁的父亲慕容,人称凤栖帝。
“而那皇后……那凤鸣国的一国之母……”祁彧脸上的笑又是讽刺又是自嘲,慕祁心知他说的是谁,没有多语。
果然,祁彧的笑渐渐止住,森森白牙随着红唇一张一合,吐出了那位久违的故人的名字,“是我当时那留在世上唯一的血缘至亲……我的,你的……我们凤鸣国的……祁鸢……祁皇后啊。”
……
祁佑陛下故去之前,曾选了两位肱骨大臣,委以重任。
一文一武,一位是慕蔺,一位是楚河。
可是凤启一百四十年时,凤鸢国还在国师的统治之下,年仅十五岁的祁鸢陛下还执掌不了大局。
因为她是女子,更因为她姓祁。
“凤栖国日复一日地衰落下去,”祁彧把玩着那玉玺,时而抛着玩,时而当作球随意乱踢,“祁鸢陛下因为国事缠身,她劳累至极,辛苦至极……于是,有的人心疼了。”
话音停下,祁彧看向慕祁,“祁儿,不得不说,你母亲很幸运,她嫁了一个好丈夫,你也很幸运,你有一个好父皇。”
……
即使是肱骨大臣,赤胆忠心。可终难逃朝中红了眼的鼠辈猜忌。
万一楚氏或者慕氏想取而代之怎么办?
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楚河与慕蔺气极,为了安抚一朝文武,本来身为武将的楚河自愿让出兵权,交予慕蔺。慕蔺自愿让贤,不再任丞相一职。
不,还不够。鼠辈们还是红着眼。
最终,楚河只任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文职,官衔平白一落千丈,成了最低。
而慕蔺,明明是握笔的手,却被迫执掌兵权。官位也比楚河高不了多少。
那些鼠辈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喟叹。
于是,原本有楚河慕蔺相助管理朝局的祁鸢陛下,在失去左膀右臂的情况下,越来越力不从心。
人微言轻,在官场上也是如此。
虽然借着辅政大臣的光,慕蔺楚河依旧能站在百官之首,可官衔在那里,说话到底不比以前有分量。
憋屈!可是不如此又能怎样?
还好,慕蔺的儿子慕容打破了这个僵局。
楚河慕蔺祁佑三人本就是从小就一起长大的玩伴,彼此间知根知底。这也是祁佑放心将祁鸢托付给楚河慕蔺两人的原因。
而他们的后代,楚云楚问慕容祁鸢亦是从小玩到大的至交。
楚云楚问不愧是前将军楚河的儿女,脾气一个比一个大。因此,祁鸢总是如此戏称,“唔,文官的名头,武将的脾气。大哥,四妹,要不将来我派你们去军队当个烧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