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谨停住脚步,弯下腰平视着眉目皆如画般的沈姣,双手贴在她耳侧的鬓发之上,伸手用拇指替她抚平了紧蹙在一起的眉头,然后缓缓捧起她的脸,一字一句道:
“孤要的不是你感激不尽,情愿结草衔环的报恩,而是你真正的喜乐安康。”
真正的……喜乐安康。
裴谨走后,坐在沈夫人的马车中时,沈姣仍忍不住回想起裴谨的这句话。
等再回过神来,马车已经行到了沈将军夫妇落脚的驿站。
“有常,带侍卫将我和夫人的房间围住,任何人都不许靠近。如有违逆者,许你军法处置!”沈将军翻身下马,语气之严厉领侍卫有常一震。
然而无需多问,服从命令是士兵的天职。
沈沐阳先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然后搬来垫梯,扶着姐姐和沈夫人接连下车。
四人走进房间后,彼此紧绷着的神经才略略松懈下来。沈沐阳自窗边、门边尽皆巡视过一遍之后,这才回到房间中央,同着沈姣一起向沈将军夫妇跪下去。
“姣姣、阿阳,当真是你们吗?”沈夫人话才说完,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落下来。
沈姣哽咽着点了点头道:“干娘,是我们。”
沈夫人拉住沈姣的手,边哭边道:“当初听说南阳出事,我们连夜便赶过去,希望至少能替你爹娘保住你们俩。谁曾想,等我们赶到时,只听得南阳侯府亲眷已皆尽处死的消息。而你家奴仆更是全部被打散罚没,连个知情人都找不出。”
沈姣默默垂泪,沈沐阳也是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在地上。
南阳侯府一夜倾覆,那场面她现在都始终无法忘怀,只有乍然而起的哭喊嚎叫和令人不住反胃恶心的血腥味,就像是寂寂无言的暗夜,永远看不到尽头。
“我与夫人暗地查访了大半年,才终是相信你们当真随着威兄而去,尤其是夫人,更是自责许久。却不曾想,今日竟叫我们这样遇上!可见天公也是怜惜威兄!”
沈重山揽过伤心不已的夫人,宽慰道:“夫人,如今两个孩子安然无恙,该高兴才是!”
“是是是,”沈夫人闻言抹去脸上泪珠,换上笑颜,“快都起来,我们日久未见,该聊些高兴的才是。”
沈沐阳和沈姣这才被拉着起来,沈夫人瞧着沈姣笑道:“我们姣姣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放眼京中,当真难有可以匹敌的。阿阳也是,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看着虽然不如从前健壮,但性子却是眼见的和你姐姐一发坚毅了。”
“这性子好!将来从军打仗,要得便是这样的人才。”沈重山顿了顿,还是问道:“姣姣和阿阳莫嫌干爹多事,时值多事之秋,咱们不得不处处谨慎。你们同太子究竟怎样结识?他对你们的身世知晓多少?”
“干爹莫怕,我同姐姐在外从来不提及此事。一路也都是谨言慎行,太子想来只当我们是普通罪奴,并不曾知晓我们的身世。至于如何结识——”沈沐阳喉头发干,看了看姐姐。
沈姣接过话头,看向忧心忡忡的干爹干娘:“先前阿阳被人重伤,我为了替他找医者救命,所以代替东宫魏良娣去侍寝,却被留下做了贴身侍女。也是这样,结识了殿下。”
屋内一时气氛尴尬,沈夫人拍了拍沈姣的手背:
“姣姣不要担心,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说来若是我同将军早些到了南阳,你们也不必受这一遭苦。如今既是已回到咱们自己家里,过去的便都过去了。往后,有威远将军府替你撑腰,绝无人敢轻慢你。”
作者有话要说:姣姣终于又有娘家撑腰啦嘿嘿
第20章团宠
这夜过后,威远将军沈重山便多了一对在边疆时便养在膝下的养子养女。
进京这日,沈夫人一改多年来的简朴作风,启开自己随行的嫁妆箱子,将原本就美得不可方物的沈姣打扮得更加美艳动人。
“这百花钿头裙还是我压箱底的宝贝,上面是双面绣的百花钿,针脚细密,绣法精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盼望着得个女儿好不辜负了。如今,给了姣姣正正合适。还有这支步摇,这是前年皇上赏下来的贡品,整个大端怕是独一份的。不若,再添个臂钏可好?”
看着沈夫人兴致高昂,再装扮下去只怕是要把进京的时辰都给耽误了,沈姣忙拉住她的手道:“干娘,够了够了。再这样穿戴下去,只怕是要让京里的贵人笑话坏了。”
“谁敢笑话,我威远将军府的女儿,还断断轮不到他们碎嘴。我瞧着就很好,就是要好生压压那些个夫人的气焰,叫他们知道我们府上的姑娘绝不是好欺负的。也省的她们想着你非亲生,背地里给你眼色瞧。”
但到底沈夫人也觉着沈姣说的有理,装扮美人就要适中,过于隆重反而显得俗气,过于简朴又难免寡淡。如今这个样子,不浓不淡倒是正好。
沈家的车马按着礼部拟的时辰进了京,不停歇地紧接着进宫。男眷在前朝回话,女眷则入了内廷觐见后宫娘娘。
今日是在外官员统一述职的日子,后宫接待女眷不少,所幸便一起举办了个花会。各家贵夫人坐在一起赏赏花,品品茶,间或听得哪家姑娘出挑相看一番,也算是成全姻缘的好事。
沈家女眷来得并不算早,是以沈夫人携着沈姣入内请安时,倒是引得周围已经三三两两闲聊开的贵夫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沈夫人不是身患恶疾,于子嗣无望么,她身边这个是……”
早有另一位夫人接过话头:“你这消息也忒不灵通了些,这是沈将军夫妇在边疆收养的女儿,听说还有个养子今日跟着沈将军在圣上面前回话呢。”
有夫人摇着团扇凑过来:“这十几年都没见养个别人家的在身边,怎的,就这一年功夫竟不知打哪儿找了这么大个姑娘养在身边,能亲近得了吗?”
“亲不亲近有什么要紧,没瞧见那姑娘的姿容仪态么,摆明了是专门照着大家闺秀的样子□□的。只怕是沈家,是想攀门顶高顶高的姻亲呢。”消息最为灵通的那位夫人撇了撇嘴,“到底是习武的家族,半点遮掩也不要,真是羞人。”
几个夫人捂着嘴一起笑了一场,也就把这事情放下,谈别的去了。
沈夫人听得心里冒火,却被沈姣拽拽袖子,小声劝住:“干娘何必同她们一般见识,太后并各宫娘娘还在里头等着呢。咱们不能失了礼。”
“瞧我,都气糊涂了。”沈夫人揉了揉眉心,“咱们自去问安,不理她们这些酸话。”
两人走进湖心的听风榭,四周垂下来的帘幕帷帐便被宫娥们一层一层掀开,露出一条只够一人穿行而过的通道来。沈夫人和沈姣一前一后从这通道进去,宫娥们便又将帘幕掩下来。
听风榭原是赏雪的亭子,特意建造的宽敞透风,好将冬日湖面结冰,雪花飞扬之景尽收眼底。
只因太后素来身子孱弱,吹不得风,是以才在炎炎夏日也层层叠叠裹了一圈的纱帐挡风。
为了降温,榭内用三脚铜鼎拢了冰慢慢化着,很是凉爽。
榭内正中,着翟衣翟冠的正是太后,而分别坐她左右两侧的则是皇帝的宠妾荣妃和嫡亲妹妹恒阳长公主。
“臣妇威远将军内眷沈安氏携养女沈姣拜见太后娘娘,荣妃娘娘,恒阳长公主殿下。”沈夫人跪在前头,沈姣离她半步跪在后头。
太后与沈夫人的父亲便是表亲,更是从小瞧着沈夫人长大的。忙叫身边的嬷嬷将人搀起来:“你这丫头,怎么年纪越长倒越和哀家生分了?”
沈夫人一笑:“在外同太后娘娘是君臣,今儿也不是家宴,礼数费不得。”
“听听,越发牙尖嘴利了。”太后指着沈夫人乐呵呵一笑,目光随即扫到了她身后娉娉袅袅站着的沈姣身上。
太后嗔了沈夫人一眼:“不懂事了,不给大家伙儿介绍介绍,倒叫小辈站在哪儿搭不上话。该罚,该罚。”
沈夫人这才挽着沈姣的胳膊,把人向前拉了一步:“老祖宗别怪,这是我年前才在边疆认下的女儿,小名唤作姣姣的。今儿特地带进宫来,给您也高兴高兴。”
恒阳长公主忙插进话来:“表姐一向是个眼光顶好的,母后瞧瞧,这姑娘通身的气派活像是和表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太后笑容满面地朝沈姣招了招手:“来,到哀家这儿来。”
沈姣先是福了福身,才走到太后身旁蹲下身子,抬起脸叫太后瞧的清清楚楚。
太后远远瞧着只觉得沈姣是个美人,如今她一抬起脸,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了。连素来以美貌宠冠六宫的荣妃都从歪坐绷直了脊背。
的确是美得太动人心魄了,太后在宫里数十年,的确不曾见过这样容色的姑娘。便是先皇后宁氏,只怕也要逊色上一两分。
太后保养得当但仍旧看得出岁月痕迹的手指拂过沈姣的额发,似是想起了什么,喃喃道:“阿宁那时,额发也是这样高,你这孩子,真是生了一副福相。”
荣妃冷淡地瞥了一眼沈姣,继而恢复了原先歪坐着的姿势,所幸她是这一大家子里的外人,沈姣便是美成了天上的仙女儿,也与她无关。
“太后娘娘过誉了,臣女万万不敢与先皇后比肩。也就是太后娘娘福泽庇佑天下,宽待后辈,不嫌弃臣女陋质罢了。”沈姣言罢,冲着太后微微一笑,温顺又可人。
太后被勾起的那点伤心劲儿立刻就烟消云散了,冲着沈夫人使眼色:“你这养女收的好,小嘴和你一般抹了蜜,说的哀家心里甜丝丝的。来人,把前儿皇上送来的那副千山飞鸟图赏了沈姑娘。”
“臣女谢太后赏。”沈姣谢完,外头便有个小宫娥来报,说是尚书夫人在外头等了许久了。
沈夫人也就带着沈姣告退出来,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喜悦,她偷偷凑到沈姣耳边道:“干娘就说我们姣姣谁见了都会喜欢的不得了。千山飞鸟图可是传世的宝贝,统共就这么一件真迹,现下就在你手里了。”
沈夫人刚从听风榭出来,便见闺中就交好的几位夫人朝她招手过去。她也不想拘着沈姣在身边听她们这些妇人聊家长里短,便放她四处走走,赏赏花聊聊天什么的。
沈姣无心同其他贵女套近乎,其他贵女也看不上她这个威远将军府养女的身份,沈姣所幸乐得自在沿着那一路开得正好的凌霄花欣赏过去。
沿途赏花的人越来越少,等沈姣赏完这一片要转身时,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又往里走了两步,果然听到那哭声更胜刚才。
“是有人困在假山里面了吗?”她拨开最有可能藏匿人的假山上的花株,轻声问道。
里面被困住的孩子似乎听见了她的问话,哭的震天响:“呜呜呜呜呜呜救——救命哇,有大狼要吃……吃我呜呜呜!”
浓重鼻音下的话语沈姣没完全听清,但求救的意思却是十分明显了。
沈姣顺着假山走了一圈,只见那假山背后有个圆洞口,大小估计刚刚好能让孩子爬进去,便尽力把手向里面伸去:“你能看见我的手吗,快抓紧,我拉你出来。”
孩子抽抽噎噎地声音传来:“我……我抓不住。”
“再试试。”沈姣踮着脚,把胳膊又往里塞了塞,这次准确无误地感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牢牢攥住了她的掌心。
她怕伤着孩子,一手压在假山的石壁上,一手轻轻地往外拖人。
等人被她完全从圆洞口拖出来,她才看清,这是个约莫四岁大的小男娃娃,长得粉雕玉琢甚是可爱。
白白圆圆的脸上糊上了灰,黑溜溜的眼睛看到沈姣的一瞬间就哭着扑过来,嗷嗷地边哭边抽气儿。
沈姣猜测这大约是那家夫人带进宫,一时不慎走丢了的小公子,便把人抱在怀里问:“姐姐带你去找家人好不好?他们一定急坏了。”
被沈姣抱在胳膊上的小团子紧紧搂着沈姣的脖子,小脸埋在沈姣肩上,委屈吧啦道:“呜呜呜……姐姐带我去找舅舅。”
“好好好,不哭啦,姐姐带你去找舅舅。”沈姣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小团子,看着小团子把帕子在脸上一通乱揉,揉得眼睛红彤彤,鼻子红彤彤,脸颊也红彤彤的,更可爱了。
顺着小团子指的方向,沈姣绕过御花园,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藏在假山之中的凉亭前。
那凉亭中有两人执棋博弈正酣,沈姣本想放小团子自己过去,谁想小团子一嗓子就嚎出了声:“舅舅!”
被他唤作舅舅的男子身姿一怔,回过头来,竟是裴谨。
第21章会面
裴谨看到怀里抱着小团子的沈姣,也是眉目一怔,继而放下夹在指间的棋子,朝着两人走过去。
沈姣有些不自在,飞快地将怀中的小团子放下地,蹲着和他告别:“既然已经找到你的家人了,那姐姐就先走啦,再见啦,小团子。”
沈姣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头发,水汪汪的眼睛弯成月牙状,笑着和他挥了挥手。
小团子有些恋恋不舍地看向她,摇了摇衣摆问她:“姐姐,你叫什么呀?”
沈姣拉出他的掌心,在他暖暖嫩嫩的掌心里写下一个沈字。
小团子瓮声瓮气道:“沈——”
沈姣又在他掌心写下一个“姣”字,可是却令小团子犯了难:“啊——这个是——”
“姣,姐姐叫沈姣。”沈姣说完,余光瞥到裴谨的衣角离她只有两步远。
心想断然不能再耽搁了,否则又要被裴谨抓住了。
便从容地起身打算扭头就溜,却不想她刚要站起来,就被身旁眨着无辜大眼睛的小团子吧唧一口亲在酒窝上。
只听小团子拍着胸脯道:“姐姐放心,彦儿亲了姐姐,一定会对姐姐负责的!等彦儿再长大一点就去你家提亲!”
沈姣被小奶包这一串说辞打得措手不及,忍俊不禁地刮了刮他的鼻头:“你叫彦儿吗?可是你还这么小,等你长大,姐姐都老了。到时候,你就不喜欢姐姐了。”
“不会的!姐姐老了也是最好看的姐姐,彦儿不会不喜欢姐姐的。我们拉勾勾!”小团子再次将自己的小胸脯拍得响亮,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很可靠。
然而还没等他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就被黑脸走来的裴谨拎起了衣领,喜提腾空之旅。
“舅舅!你干嘛呀,我还没和沈姣姐姐拉勾勾,你快放我下来!”小团子四肢在空中乱晃,肉嘟嘟的小脸一颤一颤,眉头一拧,把前两天夫子教的“气急败坏”演绎到位。
裴谨低头凝视手里的小团子,虽说平日叫什么也不打紧,但辈分可不能乱,真要叫沈姣姐姐了,自己成什么了?
话本里差辈分祸害小姑娘的大反派吗?
想到这儿,裴谨声音微扬,坚定道:“叫姨姨。”
“不要不要不要,就是姐姐就是姐姐!”小团子拼命挣扎。
裴谨丝毫不心软:“她不会和你拉勾勾的。”
小团子立刻充满了警惕地看向裴谨,小吼一声:“为什么!”
“因为啊,她喜欢的人是舅舅。”裴谨洋洋得意地看向手里的小奶包。
下一刻,就听奶包“哇”的一声哭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红彤彤的脸颊往下滚,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在后头凉亭坐了半天的陆方砚终于看不下去了,握着纸扇走过来,从裴谨手上抱走了这个小哭包。
边哄他边挤兑裴谨:“彦儿乖,不哭奥。咱们长大比舅舅好看,比舅舅有才华,就可以把姣姣姐姐抢过来啦,对不对?”
小哭包果然立刻止住了眼泪,眼巴巴地看向沈姣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姣姣姐姐拉勾勾,等我长得比舅舅好看,比舅舅有才华的时候,你就要喜欢我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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