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大王的领子上,那个被脖子挤到变形的翻出来的高贵真丝衬衫的领子上,翻出了一道商标,却被剪去了,只露出孤零零的、熟悉的、断壁残垣一般的两个字母:“Di”。
而不是,Dior.
“屌!”
这是婊姐听唐影八卦完大王的第一反应。当然,唐影有意无意略去了自己也买了衬衫的那一节,只说大王夸下海口在商场入手的正品衬衫,被她意外发现是淘宝上的“剪标”产品。
于是婊姐的下一句话就是:“怎么会有人真信这些原单、外贸、剪标的东西?”
唐影一愣,问:“这些都是假的吗?”
“不然呢?”婊姐拿起骨瓷杯子矜持抿了一口咖啡,“你当奢侈品龙头是傻瓜吗?稍微成熟一些的品牌对于过剩商品宁愿集中销毁也不愿放任它们流入市场,何况视品牌价值如命的奢侈品,本该是上万一件的衣服变成一件几百,如果让普通人随便穿上,门槛降低,就是对品牌的最大贬损。”
唐影觉得不好受起来,她就是那个想穿却买不起奢侈品的普通人。
婊姐觉察到什么,熟悉的怜爱眼神看向她:“你要知道啦宝贝,商业社会,任何一件东西的珍稀程度都和它的‘可获取性’成反比,越能让大多数人获得的东西一定越便宜,也越不值得吹嘘。想要腔调,与其去想着怎么样花小钱撞便宜买落单的奢侈品,不如多花时间,研究研究物美价廉小众单品……”婊姐打住话头,习惯性闭了眼笑,睫毛打下阴影,再睁开看向对面的唐影,眼神慈悲,连嘴角的弧度都优雅。
唐影知道她没说完的那句话是:穷又想要腔调,还不如用小众的品味与癖好,掩饰贫穷。
“或者……”婊姐又开口,睫毛眨眨,嗔她:“豁出大力气买一件真品,也好过十件假货啊。”
那件“Di”牌衬衣自此被打入了唐影的衣橱最深层,再也没出现过。唐影在腔调上有着超乎常人的坚定追求。
而来自物欲的真实腔调,她想,终归要用钞票垒起。每一次勇敢刷卡,每一次咬牙账单分期,都是鼓励,是自己贡献给腔调俱乐部的一个个会员积分。
Fakeittillyoumakeit.
用位数好几个零的衣服将自己武装昂贵,抬高价码,自我投资绝不可以掺水,账单会迫使自己更加努力,并坚信,终有一天,她的“精致”,后缀不再有“穷”。
第12章表演型人格的人生意义就在于一个字,“装”
投资自己以至存款为零的人生需要底气。而唐影的所有底气来源于工作。
CBD律所的起薪不低,最有名的一句招聘口号是:“希望我们的年轻律师能够在踏入社会之初即拥有体面生活。”加之前年行业集体涨薪,一年级律师月入两万已是标配。
她所在的律所A所算内资所的老牌,地段奢华,设施与物业却老旧,但只要沾上了“CBD”三个字母,哪怕是个旧楼,也足以证明身份。
国贸律所常是半开放性办公位,“田”字办公间,四人一套,坐着的时候脑袋被埋在厚厚案卷下,站起来的时候才方便交头接耳。她的律所却有些不同——像是买不起办公间隔层,也像是嫌弃租金太贵,连“田”字都不舍得使用,行政随意将所有办公桌打横旁列,密密几排,支上电脑,进门一眼望去,像是高峰时期的网吧。
她匆匆赶到的时候,大王已经坐在了工位上,难得沉着脸,半转着身子瞪着唐影,两边律师低头戴着耳机码字,像是宫女专心守在发怒的嬷嬷身边。
“王律师…”唐影放下包就抱着电脑跑到她身边,声音哽咽。
大王粗粗吁了一口气说:“我从来见过客户怎么不满意过!还好她这次邮件没有抄送老板,否则这算投诉你知道吗?投诉!”
脸色难看,唐影抱着的电脑的手也在轻轻发抖。
“半个小时后要和客户开会,你准备一下。”大王丢转过身去,不再看唐影,重重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唐影听:“什么玩意儿,搞得我又要帮你擦屁股。”
她更羞愧。
表示不满的客户是刘美玲,也就是婊姐。
国企上班比律所早许多,昨晚反馈给Z集团的合同,上午刘美玲才看到,像是突然雷达开启,侦察出了一万个错误,接着一封邮件唰唰发过来:“请问这份合同是哪个律师看的?麻烦注意一下:1、存在常识性错误;2、错别字太多;3、第八条第五款‘分成’条款完全是逻辑不通的胡言乱语。麻烦退回重审,谢谢!”
婊姐发邮件的时间是上午9点整,是大部分律师刚从床上爬起来,蓬头垢面走向洗手间的时间。
而那时候的唐影,还在梦里。
每天上午闹钟响了三遍,唐影才能艰难起床。她是夜猫,能够熬夜却绝不能早起,好在律所讲究灵活办公,不督促考勤打卡。
9点20,她朦朦胧胧从被窝里伸出手摁掉第三个闹铃的时候,才发现铃声和前两次不太一样。一下警觉大事不妙,跃起来掏出手机一看——
是大王的未接电话。
悬着心回拨过去,大王声音冷峻,说麻烦你查一下邮件,看看刘美玲对最新合同的反馈。然后马上来找我一趟,我们和客户道个歉!
唐影哆嗦着手打开电脑,看到刘美玲的指控差点没昏过去。那个合同是她昨天下午才收到,因为婊姐要得急,所以她加班在第一时间改好,而后迅速发给了大王二次审阅,对比一下发件时间,大王应该是昨晚半夜三点才看完那份合同,再直接给刘美玲返了过去。
想到刘美玲的指控,她一下自责,脸也来不及洗飞奔到办公室,一路上只觉得心慌地害怕,胡思乱想一通:是自己昨天太晚不够认真导致太多错误?客户不满意会不会告诉老板?凭借私交婊姐有没有可能原谅自己?
她开了和婊姐微信的对话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犹豫了半天打了一个“嗨,宝贝。”
对方没理。
心更凉。
半个小时后与大王在会议室坐定,大王焦躁到开始抖腿,个矮又胖,两腿快速耸动,像两个不安的马达,哒哒哒制造低气压,两人静默,开着电脑等婊姐上线。
大王耐性差,再次将婊姐的那封邮件翻了出来,不住念叨:“搞什么嘛,逻辑性错误、常识性错误,我的天,我昨晚事情太多,没认真帮你看条款,前面的内容我就随便一看就过了,以为你肯定不会犯低级错误,结果多久了?啊?工作多久了?还这样?”她又读了婊姐邮件,看到最后一句话更气:“第八条第五款‘分成’条款?啊?那条我都帮你重写了你知道吗?我当时看就觉得有问题,结果我都帮你重写了,怎么还挽救不了?啊?”
“啊”字像是一颗子弹,被大王用舌头发射,字字千钧,打在唐影的脸颊上,灼烧出一片通红。
她已经愧疚到把头低到尘埃里。目光越过桌沿,垂落在刷卡新买来的鞋子上:羊皮底,娇嫩到不能踩水,还好北京雨水少,否则她曾下了决心,遇到雨地,是必然要脱了鞋子光脚涉过去的。可现在她突然发现,连她本人并没有比鞋子耐用多少,甚至更加虚弱,虚弱到一封来自客户的不满邮件就能让自己手脚冰凉,她是高级而又廉价的劳动力,她把自己当人,但在CBD的写字楼里,更多时候她被当作一个工具,是时代与社会默许的,千万个运转着的小小齿轮之一。
昂贵又廉价的劳动力。
这么胡思乱想了半天,婊姐终于上线。
电话那头声音冷漠,冰冷有助于表现专业,婊姐先开口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拿起腔调,指出第一个错误。
“常识错误,说真的,两位律师,我要笑死了。这个合同截止日期填的是2020年6月31日,请问你们是谁想出来的?”
唐影一愣,猛地抬头看看向大王。大王的脖子也短,缩在座位上的时候只有层层叠叠的肚子上一个圆鼓鼓脑袋,而此刻,这个脑袋像被闪电击中,僵在原位——
日期,是大王写的。
唐影记得她审合同时问过大王,客户有说合同截止日期吗?大王懒洋洋发来一句,没事我写吧,你关注法律条款就行。
大王此刻的表情变幻莫测,甚至求助地看了一眼唐影,期待她能不能拥有足够觉悟帮自己背锅。
可惜唐影只是沉静地坐在位置上,平静地看向自己。
大王只好硬着头皮,撒娇为敬,“哎呀,不好意思啊,只记得刘老师你之前说的是6月的最后一天我一不小心写岔了写成31号哈哈哈,6月哪有31天哈哈哈哈哈。”
只有她在笑。
有些尴尬,她迅速瞥了唐影一眼,唐影只好赶紧表示迎合,也挤了嘴角。
刘美玲冷冷笑着接着指出,“哦那第二个错误,那这错别字?大写壹佰伍拾万元,元怎么写成“圆”了?这又是哪位律师?”
又是——
大王。
唐影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怜悯了,她记得昨晚也问过合同款项是否要填,大王挥挥手不耐烦说不用不用啦,问这么多干嘛,我没告诉你的细节,你空着就行了啊,商务的事情你少关注,先学习把法律条款弄清楚好不好。
此刻大王的脸色如菜,又是干笑,“哎呀,这个……这个,我最近临摹魏碑写多了……繁体简体不分,你说呢,嗨!抱歉抱歉。马上改。”
往来邮件板上钉钉,锅没办法甩到唐影的背上,大王心里恼怒,祈求下一个问题和自己无关。
“然后哦,第三个问题,第八条第五款的分成,分成方式怎么写得乱七八糟的,我看修改痕迹是改了两次?第一次修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呀,结果变成第二次修改怎么回事啊?你们内部审核机制这样的?”
唐影早已放松了,改了坐姿,脊背终于舒展。稍微往后仰了仰,二郎腿不漏痕迹翘起,胳膊肘支在会议室的椅子上,半侧了头,像是票友看戏,一出闹剧加悲剧,台上演员只有一个——
还是,大王。
大王重重闭了眼,像在顺气,再睁开。终于鼓出一句:“抱歉抱歉,昨晚实在太困了,唉这几天连续熬夜到好三点,今天也有点发烧,确实一时大意了唉抱歉抱歉。以后一定不会有这样错误了,这次合同我们重新再反馈一份,先前的计时费用都给贵公司免了好吗?抱歉抱歉。”这么说着,又可怜巴巴重重咳嗽了起来。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氛围霎时笼罩了会议室。
唐影看着一愣一愣,过了好久以后才知道:咳嗽与发烧,是大王最爱的道具。
“啧啧啧,大王律师,真是个妙人好吗。”
会议结束后,唐影才收到了婊姐的微信回复。婊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先前邮件怼的人与唐影无关,焦点转移,兴致勃勃直接开始八卦起了大王。
唐影不敢介意,跑到楼下买了一杯咖啡压惊,冷萃美式一口气喝干,才冷静下来回了婊姐微信,一脸冷漠在键盘上摁出亲昵语气:
“哈哈哈,大王律师,她以前就这样吗?”
婊姐与唐影老板的团队合作更久,久于唐影进入A所,她与大王接触很多,却从不喜她。
一个爱装的女人永远不会喜欢另一个更爱装的女人。何况用婊姐的话说,大王的“装”,深入骨髓——毕竟表演型人格的人生动力只有一个,那就是装。
唐影也知道大王爱演,哪里都是舞台。
比如演鞠躬尽瘁的律师:告诉所有人自己今天要忙爆炸,哪怕此刻正发着高烧,好几个微信群里回复客户“好的,今天无论多晚,哪怕不睡觉,我都给您处理了!”语气豪迈,要把客户感动。可你去找她说事,就可以看见她一瞬间从微博、豆瓣、淘宝各网站切换了桌面到邮箱界面,自个儿叨叨一句“哎,忙死我了!”再扭头故作镇定问你:“嗯?你找我有事?”
可惜没注意你的目光,落在了她忘记关闭的“喜马拉雅”音频直播的手机界面上。
婊姐摇摇头说,这都不算什么,告诉唐影,“你不知道吗?大王的演技名场面应该是——”
唐影胃口被吊高。
就听婊姐轻吐出几个字:
“呵,灵堂会议。”
第13章工作与生活之间的平衡,是每一个社畜的梦想
婊姐和唐影几乎是在那天晚上同一时候收到了大王微信:大王为表歉意,提出周末亲自在家做饭,请唐影和婊姐前来相聚。亲自用厨艺赔礼道歉。
就在唐影和婊姐答应后三秒钟,她们俩被迅速拉进了一个微信群。
群名早已改好,叫做:“王氏家宴第5期”。群名出现的瞬间,婊姐私信给唐影一个白眼表情。
大王的外号也叫做“大厨”,善攻各类西餐,得闲了就在朋友圈精修美食晒图,配文——“偷得浮生半日闲,做个饭吧!”
也有的时候是晒书法,簪花小楷写在花笺上,文秀隽永。还有晒烘焙,新出炉的马卡龙或者流心可颂,诱人犯罪。当然这一切晒的都是摄影,滤镜还有修图功力。
唐影刚加入团队的时候很是羡慕大王,觉得自己未来可期:上级律师不仅工作能力强,还是个生活家。工作与生活之间的平衡,是每一个社畜白领的梦想。
当然也有客户爱欺负大王:但凡她发了朋友圈透露出半个“闲”字,就会有人留言试探,“王律师,说好的合同,什么时候给呢?”
大王大骂,说这些客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讨厌死人。
所以,唐影想,才会有灵堂会议这么青史留名的桥段?
“灵堂会议”发生在唐影入职之前,婊姐也不幸成为了参与人之一,那时候婊姐所在的Z集团刚刚与唐影老板签约达成合作。老板十分重视。
主要负责对接Z集团的律师就是大王,那时候她刚升中年级律师,勤劳肯干,热爱彻夜加班,传闻大王工作的拼命程度是习惯在办公室准备了行军床和牙刷牙膏,案子开庭前的一夜必然彻夜不归,埋头于案卷当中。北京干燥,可她却声称工作时候应该尽量少喝水,节省下上厕所的时间用以服务客户。
这么拼,把自己乃至家人都排列在工作之后。直到有一天,代理Z集团的巨额标的案件马上要开庭,大王却在开庭前一周,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姨母病危。
她一下慌张起来,大半夜发消息告诉老板需要回家一趟,尽孝于病床之前。只是家里路途遥远,西北部城市,高铁飞机都超过三小时。老板应允,她连夜抱着两箱案卷先是飞机然后火车,最后包车颠簸回到家里,第二天一大早准时守到了姨母病床前……
“等等。”唐影打住说故事的婊姐,“她和姨母感情很好?”表情复杂,在这种情况下,又不是亲妈,也不是……非要回去不可吧?
婊姐耸耸肩说谁知道。刻薄加了一句:“可能都是演技。”
姨母年级大,病又来得急,能把远在天边的游子唤回去也是到了弥留之际。很快,大王的焦急变成眼泪——她悲痛将朋友圈封面与头像换成了黑色。决心为姨母守丧。
案子开庭在即,她却在家中大恸,百忙之中不忘发了长长小作文,文言文格式,悼念姨母,诸如“拭泪执笔,拂涕铭文,勒石慰痛,记吾慈亲……”。
那篇悼文现在还能在朋友圈找到,之乎者也,很能体现语文功底,只是看不出她和姨母的亲密。悲情的氛围渲染很足,有人叹息丧母也不过如此,一下子大家不好意思打扰大王,老板想了想,首先提出:“要不这样吧,后天就要开庭,我们赶紧把案子交接一下?大王你先处理家事,出庭人换成韩律师?”言外之意是,你丧归丧,要不要赶紧把重要资料寄回来,别耽误正事。
大王一个小时后才回复,“抱歉刚刚在处理丧事。不用换人,这个案子我可以,已经订好了明天晚上的飞机,今天我们可以开个会,诉讼策略我这几天已经想好,一会儿和大家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