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夫人却好似打开了话匣子,又或许,是有些事情积压在心底时日久了,便要发霉、腐烂,不吐不快,她提起关于曾经那位天下第一美人些许事来——
“花闲影啊,若非爱上一个男人,也不会栽得那般快,以至于青春芳华还未过完,便香消玉殒。”
这却是曾经的私密的事了,听闻对方连命也送了,谢灵乔并非对八卦兴致特浓厚的人,即便真是要八卦,也不会挑这个时候。
他便只听林花夫人说话,而没有接口。
“沈少侠,夫人吩咐过,不可乱闯——”
沈少侠!沈少侠——”
外面突然涌起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夹杂着“沈少侠”这三字称呼。
三个字,落进谢灵乔耳朵里,谢灵乔一惊,眸光也不由地朝外移去——
是沈令吧。今日重逢沈令,已是出乎他意料之外,而沈令会追到此处……如若真是连换了个模样都能认得出他,那么追到此处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他偏过头,恰感到指尖被另一人的手握住,这只手,带着旁人的体温,与他自己的不同,温度自指尖绵绵密密地传将过来,叫他一顿。
林花夫人听见吵闹声,眉心微微蹙起,又闻沈少侠三字,知晓是时近声名鹊起的后生,其父当年同自己亦有些交情,但这毛躁举动实在令她不喜,她明知故问,冲外头道:“何人喧哗?”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与侍女的劝阻声,珠帘被倏然掀开,一个负剑的少年身影从外间闯进来,身姿英挺,狼一般的攻击性直刺进空气里,他眸子向里巡视,一瞬间便攫住了里面的谢灵乔。
沈令果然来了。
耳听侍女对林花夫人的屈身道歉,谢灵乔见着这样的沈令,也不知为何,下意识地脚步往后退了小半步。那种攻击性实在太锋利。
“沈少侠……”
林花夫人一句话还未说完,沈令已经冲上来,一把抓住了谢灵乔的左胳膊,“是你。”
沈令声音沙哑,那其中又含了无限复杂的情绪。
怎能叫人不心惊。谢灵乔此刻心中已确定沈令十有八九是认出了自己,但奇异的,原本乍一重逢对方的不知所措,到这一刻,倏然消解了,好似原本并不安定的情绪也在这一刻抚平了。
他被握着的胳膊,挣了一下,便不打算再挣扎。
恰在此时,他的后背被拥入另一人的怀抱里——风隐桥揽过他,将手放在他腰上,如同在宣誓所有权,男人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话是对沈令说的:“沈公子素来喜欢对别人家的孩子动手动脚么?”
似乎带了一丝调侃之意,可男人的声音听起来绝算不上愉悦。
他对谢灵乔的这般动作自然也落进了沈令眼里。沈令目光一顿,审视着这个从方才起便站在谢灵乔身旁,此刻更如此圈住谢灵乔的男人,有什么东西,在他眸中压抑着,似要翻涌。
他仍握着谢灵乔的手腕,握得紧紧的,不肯放手,“他是……”有一种直觉,鼓荡在他心间,似要扎破什么。
谢灵乔被两人这么夹心似的围着,一种荒谬感侵袭着他,使他眉心微蹙,脸色也算不上好看,而他余光里,正好能看到林花夫人在一旁探究似的、或者说,看热闹似的杵在那里。
“……我们出去说。”谢灵乔轻声道,又扭头,对上风隐桥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我同他出去说,一会就回来。”
他这种对风隐桥再熟悉不过的语气、自然而然的保证,使得沈令将更锐利的视线投在风隐桥脸上。
风隐桥半垂了眸,温柔无限地回望谢灵乔,“好。”以将谢灵乔圈在臂弯间的姿势——
谢灵乔还没来得及回应,人已然被沈令抓着手臂带了出去。
怎叫一个风风火火。谢灵乔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人已经被沈令抵在这门外的长廊上。
背后抵着墙,谢灵乔原本应该拥有的空间被对方挤压着,能自由呼吸的空间也被侵占,便似无处可逃。
他一抬头,入目便是沈令雕刻而出似的坚毅的下巴——三年多过去,对方已长得很高,比他要高得多,高出快一个头,身高的变化,使得谢灵乔第一次恍惚地意识到:沈令,已不是曾经那个被他叫弟弟就会不开心的男孩。
沈令长大了。
沈令一手撑在谢灵乔左侧,另一只手钳着谢灵乔的腰,:“你是乔乔。”他笃定道。
“……嗯,你怎么认出我的?”谢灵乔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
“只要是你,我自然认得出!”
沈令盯着谢灵乔这般模样,答得斩钉截铁——谢灵乔如今同从前的模样大不相同,轮廓虽有三分像,却更像是两个人的长相,但神态、举止几乎同从前没有任何改变,凭着这股神韵,沈令第一眼便起了怀疑。
这才匆忙追过来——他这几年一直在派人或自己亲自寻找谢灵乔,如今疑似遇见本人,又如何能不激动?但他没想到,他追来以后,确定的确是谢灵乔本人,谢灵乔的身边,却多了个碍眼的男人。
沈令如鲠在喉,但他此刻心神全集中在谢灵乔身上,集中在谢灵承认自己便是乔乔这句话上,他胸中激荡不止,眼圈泛红,一时便只顾上上下下地看谢灵乔,那些个日夜里的辗转反侧,想好的若是再见到对方,要怎样怎样如何如何的事,似乎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空白。
他想不起来了。他在这一刻,眼前只有一个谢灵乔。
“……”谢灵乔虽然心情也颇不平静,但毕竟他与对方这般长的时间未见面,陡然一见到,多少有几分渺茫的生疏,他张了张口,“对不起,阿令……”
他为曾经只留下一封信便连夜离开沈令而抱歉,也为两个人曾经约好的许多事他却失了约感到抱歉——那约好的事情里,便有一件,是来筑剑山庄拜谒林花夫人,如今他们都见到了林花夫人,却并不是一起来的。
沈令耳听这声道歉,神色微变,他凝视着谢灵乔的脸,幽光在眸中变换,突然咬牙切齿道:“我不要你说对不起——”
紧接着,低下头,捏着谢灵乔的下巴,狠狠咬下去,如狼衔肉。
“唔!”谢灵乔唇上一痛,眼角泪花都闪出来,他下意识地要抬手将对方推开。
沈令却不肯放开他,将他困在墙壁与自己之间,捏着他下巴,改咬为亲吻,沈令眸中燃着惊人的热意。
似要将谢灵乔也给燃烧,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烧成赤红的颜色。
这般凶狠的眼神,令谢灵乔不由地一悸。
沈令的眸中,又映着如此如此明亮的光,与曾经他在山洞中与谢灵乔相依偎时相似,但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三年前,沈令第一次亲吻谢灵乔,那时他哄着谢灵乔说,他好奇,想让谢灵乔陪他一同探究,他说那是朋友间应该有的行为;
三年后,他把谢灵乔压在墙上,一句话不说,如爆起的狼般带着思念、茫然、压抑的愤怒、占有欲与浮起的隐约嫉妒,第二次吻上谢灵乔。
但这第二次,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要将谢灵乔咬破、吞占,打上只属于他的印记。
谢灵乔呼吸困难,差点腿一软,推拒的手不知不觉地改为抓着沈令背后的衣料。
而沈令的手,从按在墙上,改为扶抱着,或者说,禁锢着谢灵的腰。
“……”谢灵乔好不容易喘了口气,脸已经被热意熏得泛红,可是,对方还是没有放开他。
阿令,又亲得这样久吗……
他的脑海中,茫茫然地浮现出这一句话来。
当。一声突如其来的脆响。
沈令与谢灵乔顿时都从混沌不明的状态中被拉回现实,他们朝那声源处看去——
一名侍女愣愣地站在那里,两只手还保持着端着什么东西的僵硬姿势,手中却空空荡荡,一只插了支海棠花的银瓶滚落在地。海棠花飞出半截,好在银瓶完好无损。
侍女正呆呆地看着他们,此时终于回过神来,迅速低头捡起瓶与花,匆匆从二人身旁绕过。
侍女走远。谢灵乔一把推开沈令,局促地理着被蹭乱的衣摆,而后立刻抬步,似是意欲离开此处。
“乔乔——”沈令急了,三步并两步到谢灵乔面前,拦住对方,“你要去哪?你这几年都去哪里了?”
沈令声音颤抖。
他好像一堵墙,将谢灵乔前行的路给挡住。他们身处长廊上,外面是画儿一般的蓝天白云,俯视楼下,则是近的远的或聚或散的门派子弟或江湖游侠。
天空那样高远,朗朗晴日,初夏初初的燥意在葱绿树梢跳跃,看起来多么好,好像完全不应该生气,也不该将一次久别重逢变成狼狈的不欢而散。
可是,谢灵乔垂着头,尚在平复不均匀的呼吸,他忍不住地想:沈令真的是拿他当朋友吗?从前他尚相信沈令是单纯好奇罢了,可方才呢,二话不说就把他往墙上抵着亲,还、还探到……
他想,终归是他对不住沈令——他不辞而别、食言而肥,如果沈令要打他骂他,他是不会反抗的,但为什么……
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便想先躲开一会,大家冷静一下再来说这些事。
“……我想先回去。”谢灵乔深呼吸一下,抬起头来,对沈令道,“阿令,等一下,我再同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这最后三个字,已经是商量与恳求语气,他声音本就软糯,用这般语气同人讲话,更是糯得叫人心尖禁不住发软,且并不矫揉造作。
沈令耳廓一麻,原本想要说的话,突然就顿住了。
阁内。林花夫人与风隐桥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紫檀木桌,桌上有两盏茶。一盏茶水浅了两分,一盏丝毫未动。
未动的那盏,是风隐桥面前的。
“你是动了真心?”林花夫人捻起茶盏,又抿了一口,道。
“是。”
林花夫人摇摇头,不赞同地道:“
动心会令人徒增烦恼,尤其是你这种人……更何况,你那个小朋友,瞧着乖是乖,却实在是个妖精一般的男孩子。”
妖精是什么呢?与凡人不同。
妖啊,很难为凡人停留。林花夫人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她说,风隐桥与这个妖精似的男孩子不合适。
“这世上,没有不变化的东西。”风隐桥看向门外——天空在这四方的框中,蔚蓝,辽阔,天空与这世界万物相同,是瞬息万变、没有定数的。
谁又能说,他与谢灵乔,注定不合适呢?
正当此时,门口脚步声渐近,一个少年身影在那门口重新出现,少年背后则是明朗的天空。
谢灵乔回来了。
“先生。”谢灵乔从门口跨进来,单薄的身影不知为何多了一丝掩饰的狼狈。
风隐桥等待着少年走到他面前来。
谢灵乔一步步走上前,还未走近,他红肿的、嫣红的唇瓣已同时映入风隐桥与林花夫人眼底,两人神情都微微一变。
“聊了什么?”风隐桥调整表情,温声问谢灵乔,实则不动声色地审视少年的唇——明显方才经历了什么的唇。
更兼少年一副勉强掩饰的、霜打了的小白菜似的模样,令人不疑心都难。
“没聊什么。”谢灵乔不欲多说,便答得敷衍。
风隐桥默了默,对林花夫人道:“姨母,小侄先行告退。”而后在林花夫人颔首时,起身,捏住谢灵乔的手,将那小手包在大掌里,带着人便离开此处,竟是一刻都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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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谢灵乔坐在榻上,鲛纱帐在他身后向两边束起,他看着风隐桥关门的动作,不知怎的,心中一突。
有一点,莫名其妙的,不太好的预感。
大白天的,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关门。
风隐桥关上门以后,走到谢灵乔面前来,与他同坐在榻上。两个人几乎是并肩坐在一起的,好似即将要进行一场正式的谈话。
风隐桥将谢灵乔搂着腰抱过来,抱到自己腿上,如此,两个人便贴得很近,谢灵乔如同漂在水面上的浮萍忽然被捞到了停泊的船只上。
前路是安稳还是会遇见更多风浪,没法预计。
谢灵乔就这么坐着,胳膊无意识地抵着对方的胸膛,这时候,听见对方开口问道:“你同沈令是什么关系?”
崆峒沈令。他问谢灵乔,与那沈令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风隐桥曾问过一次。
“认识。”谢灵乔眸光波动一瞬,说道。
“只是认识而已?”
“以前是……朋友。”
谢灵乔默默答道。他同沈令从前两个人被困的岁月漫漫,因为共同患过难,在他心里,两人的确是朋友,只不过,当时以为会很漫长难挨的大雪与冬季,原来一眨眼便过去得那样快……而沈令,如今也这样快就长大了。
风隐桥听到他说“朋友”二字,大手抚上他后颈,好似在温存,眸色却微沉,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冰碴在那眸中搅动着。但他并没让谢灵乔看见,他的手搭在谢灵乔后颈上,如同慢慢撸一只小猫——而后,低头,额头与谢灵乔额头相抵,目光也与谢灵乔的相接,“小九,那么你告诉我,你的嘴巴,也是朋友咬的么?”
谢灵乔心想着果然被发现了,是啊,沈令那么用力,自当很明显才对……但要他承认,就是另一回事了。“不是,我自己咬的。”他睁眼说瞎话。
风隐桥自然是不信的。
“是吗……”风隐桥轻飘飘地道,“若让你去砍断沈令一条胳膊,你愿意么?”似是只随意一问。
他与谢灵乔的目光仍交接在一处。
谢灵乔一顿,立刻摇头,“不愿意。”他自然是不愿意的,不论风隐桥如何问——
也不知是不是谢灵乔的错觉,他竟听到一声轻笑,可这轻笑声并不愉悦,反而冷冷的,他一怔,迅速回过神来时,看见近在咫尺的风隐桥紧绷的脸色。
他刚想问怎么了,一个字还未出口,人已经被箍着腰推倒,被按在榻上。
半刻钟后。
山庄中,一个身材健壮的青年汉子从木质楼梯跨步上去,健步如飞。
——是张响。他已同银月办完风隐桥交代的事,银月还有其他事要做,他一个人先折返回来。此刻,他正待回禀风隐桥其结果。
咚咚咚。
他走得快,身子又壮,楼梯踏上去,难免声响大了些,鼓点似的一晃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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