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大而滚烫,正好捏在了她的掌心,像是那里被按灭了一根香烟头,许欣好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然后她看见了岑北亭的脸,岑北亭离她很近,垂着头,下巴搁在手掌上,晃动的车厢里,那张有棱有角的侧脸逆着光,皮肤苍白,眼眸却乌黑,衬得卷曲的眼睫根根分明。
少了一个耳机,就好像自己构建的个人世界多了一条裂纹,外头的声音、风雨,便从这条缝隙里灌了进来,可岑北亭并没有说话,于是耳机里还是只有那歌声,杨千嬅将粤语唱的千回百转。
许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这时听见邻座的崔奥利突然笑了一声。
崔奥利出门装备齐全,脖子上套着灰色U形小枕头,额头上戴着小黄鸭眼罩。
这一路她深受岑北亭的荼毒,被他闹腾得没睡好觉,怨念颇深。她对许欣挤眉弄眼,一副恭喜许欣“驯夫有道”似的幸灾乐祸,说:“呵呵,岑北亭这个话痨也只有在许欣跟前能安静一会儿,真的是一物降一物。”
“别吵吵。”岑北亭没把崔奥利开的玩笑当回事,手托着腮,一动不动地听歌。许欣脸却顿时发烫起来,什么一物降一物?她降什么了,她不大高兴地拽了一把耳机线,要将耳机抢了回来。
“诶!”岑北亭手护着耳朵,说:“怎么这么小气,一起听啊!”
许欣瞪着岑北亭,两人僵持不下,最后许欣先松了手,耳机线是她的,岑北亭可不会心疼。
她干脆坐了回去,切歌单,然后两手臂抱在胸前,靠在椅背上。
果然,岑北亭的表情开始扭曲起来,他先是面部肌肉紧绷,然后眉心紧缩,嘴角抽搐,浑身都表现出巨大的抗拒,最后他终于松开手,亲自将耳机塞回她的耳洞里,摆了摆手,说:“惹不起惹不起,告辞告辞。”
许欣忍不住偷笑,戴上了帽檐,将正播放着全国英语四级考试听力的声音调小。
直到到终点站,雨还没停。到达指点旅社后,老徐气势如虹地在接待大厅里指挥。学生们心心念念集体活动,春游、夏令营,对老师来说都是噩梦,一个学生等于五百只鸭子,老徐现在得挨个数清楚到现在来了多少只鸭子。结果横着数,竖着数,人数总也对不上,老徐吓得冒汗,又是打电话,又是发短信,最后差点报警了,最后总算在车上找到那个没到的同学,他睡得太死,连到了都不知道。
清点好人数后,老徐给他们分配宿舍。一共二十个学生,加上他二十一人,其中七个女生,十三个男生,男女分开,男生一间房,女生一间房,多出的那个男生和老徐一间房,有一个女生怎么算都得一个人住。
女生胆儿小,一个人住外面害怕,老徐也放不下心,总担心如果出了意外,那连个应的人都没有。于是他又跟接待人员商量,计划给一间房里多加了一张床,让三个人住一间。
其他人都是谁关系比较好住一起,许欣在班上存在感一般,虽然成绩好,但性格低调,不爱来事儿,属于跟谁都关系还行,从不脸红的那种。崔奥利则人缘很好,她就是男版岑北亭,跟谁住一起都吃得开,于是最后许欣、崔奥利还有李梦三个人一间房,这样谁都不会有意见。
男生宿舍靠北,女生宿舍靠南。女生宿舍的方位更好,房间里很干净,原木地板,白色被套,床头柜上放了一瓶熏香。
崔奥利将旅行包放在地上,拉开窗帘,窗帘正对着大湖。雨这时终于停了,灰蒙蒙的天空透出了浅橘淡光。
“哇,风景好漂亮。”崔奥利爱照顾人,她很快挽起袖子,检查窗户有没有缝隙。
她指挥许欣和李梦:“这边有窗户,风景好,但是有风,夜里冷。这边离洗手间进,起夜方便,你们俩看想睡哪张床,我不认床,我都可以。”
许欣说她也都行,李梦挑了临窗的,崔奥利和许欣便睡靠里的两张床。
两人间的房间硬塞下三张床,过道也变得拥挤。
许欣将箱子打开,拿出换洗的衣服,然后塞进床底下去。崔奥利除了很多很多衣服和鞋之外,还带了一大包零食,分给许欣和李梦吃。
收拾妥当后,崔奥利把长衣长裤换了,改穿一条白色百褶裙,在换衣镜里睨了许欣一眼,说:“许欣,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白?”
许欣抬头,疑惑崔奥利怎么突然说这,撞见崔奥利正对着镜子将短裙往上踢,一直提到裙摆下露出膝盖,崔奥利指了指自己的脸,说:“我觉得我黑了点,得涂粉才好看。”
李梦立刻拍手,说:“崔奥利,你要涂吗?我带了bb霜。”
“你带的什么牌子的?我也带了,我这还有散粉,你要不要?”
“要!”李梦立刻举手,说:“我皮肤出油。”
崔奥利任何时候都很在乎其他人的感受,她见许欣没接什么话,怕许欣觉得被排挤在外了,便努力将许欣囊括进话题里,她对许欣说:“许欣,你就不用涂粉,别人涂了粉也没你白,你换不换衣服?”
许欣说:“不用吧。”
李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欣学神,你能不能不要这时候了还这么乖,难得出来玩儿一次,放开点嘛,别想学习了,一起玩儿呗?”
崔奥利笑着说:“她才不呢,信不信,她包里还装了一本单词书。”
许欣被说中了,有些尴尬地笑笑。
“你们是准备干什么吗?”许欣问。
李梦和崔奥利对视一眼,哈哈笑做一团。李梦一手举着小刷子给崔奥利补粉,一手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不可说,不可说。”
崔奥利没跟许欣卖关子,说:“我可没什么不可说的,我就喜欢把自己打扮漂亮,打扮漂亮心情好咯,不过其他那几个……那我就不知道咯。”
李梦马上哈哈笑了起来。
她们眉来眼去了一会儿,许欣终于听出来她们说的这个不可说是“季月馨”。
季月馨上个月和校外的小男友分手了,但闹得不怎么愉快,那小男朋友来学校找人,吓得季月馨连教学楼都不敢出。
这件事刚好被岑北亭知道。其实岑北亭跟季月馨根本不熟,两个人交友圈没有交集,玩儿也玩儿不到一起去。但岑北亭这人非常的大男子主义、英雄主义,还闲不住,他一闲,就蛋疼,想搞事情。
岑北亭听说有事,暗自一喜,立马领了他一帮子朋友过去围那倒霉蛋,学电影里的古惑仔,仗着人多势众,把那小伙子推来推去,还警告他——出去打听打听我岑北亭的名字,在我眼皮底下欺负人,还想不想混了?
那男的也够怂,明明比他们都大,还毕业混社会了,却真被岑北亭给吓唬住,再也不敢来找麻烦。
英雄救美的背后是吊索效应,季月馨被岑北亭帮了这么一次,立马喜欢岑北亭,要跟岑北亭表白。这件事谁都知道,他们一班的人知道,四班的人也知道,甚至于岑北亭最好的朋友李晓侯都知道,唯独岑北亭自己从没表过态。
他可能已经知道了,只是在给女生留给面子;也可能真的不知道,许欣相信岑北亭迟钝起来能迟钝到这地步。
现在崔奥利他们说的意思,大概是季月馨要借春游这个机会正式向岑北亭表白了。
“我跟岑北亭一个幼儿园、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一个高中,我跟他真的熟得不能太熟了,”崔奥利嘴里咬了根橡皮筋,把头发高高的扎了起来,“岑北亭这人吧,真挺怪的,你说他靠谱吧,但他每天吊儿郎当,跟个小混混似的,也就比小混混成绩好点;可说他不靠谱吧,他真挺讲义气的,你看,这么护犊子,帮季月馨出头。所以像岑北亭这样的,太容易给人留下幻想了。对谁都好,跟谁都是兄弟、是朋友,可如果喜欢他现在这样子,那就真的要失望了。”
“那当他女朋友挺惨的,”李梦接话道:“每天都得喝醋。但怎么办呢,架不住别人喜欢呀。”
“那倒也不是,”崔奥利又说:“越是什么都摆在明面上的,还好,这叫明骚,真正渣的,哪儿会让你看到?就看他能不能遇到克他的咯。”
第18章chapter18
太阳已经落山,升起篝火后,火苗比天边最后一缕微弱的光线还要明亮。
楼下老徐和周白薇又在喊集合,他们责任心太重,生怕把这群小祖宗小少爷落在这荒郊野外了。许欣她们只好暂时将手中的事放下,打仗似的冲下去。
旅社大厅里,老徐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这次春游一共两天,每晚八点前必须来大厅这个老地方点卯。今天晚上有烧烤,大家现在可以分组过去,但吃完烧烤必须回房间睡觉,不然就告家长。
交代完,大家麻溜滚蛋,至于老徐的交代,早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一个个全都饿虎下山似的疯抢肉和烤碳。
许欣跟崔奥利从善如流的加入岑北亭的战队。岑北亭战队战斗力最强,他们抢到了好多鸡腿、羊肉串和鸡柳,还有冷冻羊肉串、牛肉串等“名贵”食材。岑北亭的确有先见之明,农家乐旅社虽然准备了调味料但种类少,而且不够地道,这时候他买的那些“岑氏秘制配方”便排上了用场。
其他人各自在玩儿,许欣领了一些黑炭,帮着生火。
岑北亭抢了火锅炉,回头就看见许欣半跪在地上点火。
他蓦地觉得口渴,喉结动了动。她穿的很简单,粉红色格子衬衫和黑色修身牛仔裤,摆出半跪这个姿势的时候,腰和臀构成一道圆弧形线条,让他脑海里一瞬间闪现出了这辈子看过的全部小电影里最精华的片段。
他顿在原地,看了又看,然后再次听见清脆的打火机声音,许欣还在那儿硬点炭火,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放下火锅炉,走过去,揶揄:“大哥,你干啥呢?”
许欣折腾半天,没点着,她是个容易不服气的人,岑北亭一笑,她便觉得他这是在取笑她,她嗓门立刻大了起来,烦躁地说:“点火呢!”
骂完,她又泄气,闷闷地说:“点不着。”
“过来。”岑北亭嘴角弯了弯。他捋起袖口,黑色卫衣长袖卷了上去,露出因长期运动雕刻出来的流畅手臂线条。
“你这样点,点到明年去都点不着。”他说。
“那你说要怎么点!”许欣说。
岑北亭将煤从许欣手里抽了出去,又不知道从哪儿扯了两节皱巴巴的卫生纸,有点嫌弃地怼在她脸上,说:“先擦擦。”
“哦。”许欣蹲在地上擦手。
岑北亭又说:“脸上还有。”
许欣不知道脸上沾在了哪儿,用卫生纸瞎抹。
岑北亭忙里抽闲,抬头又瞧了她一眼。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用粗糙的大拇指指腹,在她鼻尖上揩了一下。
他低下头去,向她解释道:“你这么点肯定是点不着的,这种木炭,要先烤,烤红了,再扔进去烧。”
许欣:“哦。”
岑北亭动作非常麻利,他在火锅炉中部放很多酒精块,像搭积木一样,将长条形状的木炭搭成了中空的正方形,摆好后,打火机打出火苗,烧着酒精块外部的塑料包装,火很快蹿了起来,舔舐着黑色木炭,木炭与火相接触的位置很快变红,温度热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
“看见没?”岑北亭大拇指轻扫鼻尖,冲许欣扬了扬下巴,一脸得意:“这样不就着了么?诶,你别靠这么近,烟不呛你?”他拉了许欣一把,让她站在上风口去,自己站在原处,被烟雾笼罩着。
这时崔奥利捧着几杯饮料过来,张口就说:“岑北亭,有没有鸡腿吃?”
生鸡腿晾在烧烤架上,白生生的,还没解冻。
岑北亭说:“你自己不会弄?”
“不会啊。”
岑北亭:“那你会什么?”
“会吃。”
岑北亭说:“你一个女孩子,连饭都不会做,看以后还有没有人要你。”
“你知道没有?”
岑北亭反唇相讥:“是是是,人家贝博艺能看得上你是因为他书读多把脑子读坏了。”
“你你你!”崔奥利。
岑北亭抱着羊肉串,像灵猴似的一蹿,蛇形走位,完美避开崔奥利的九阴白骨爪。
贝博艺站在远处,捧着一杯可乐。
岑北亭见着贝博艺,就好像奸臣见着了免罪金牌,猫着腰往贝博艺身后藏,推着贝博艺当护盾,冲崔奥利发难:“来呀,你来啊,你刚刚不挺嚣张的吗?”
一物降一物,崔奥利敢怼岑北亭,但怼不过木头似的、不吭声的贝博艺。她气得跺脚,指着岑北亭又骂了一句,气鼓鼓地走了。
打跑崔奥利,岑北亭神清气爽,他提起菜刀,三五下便把鸡腿骨给取了,将肉翻了过来,在带皮的那一面上改花刀,又指挥贝博艺切生姜和大蒜。
他又从泡沫盒里掏出一条被开肠破肚的鳊鱼,鱼改刀,往切口处塞进卓姜片、蒜片、葱节以及料酒,拿透明保鲜膜将鱼封了起来。
岑北亭做这些事的时候,许欣就在旁边看着,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你,你好厉害啊。”
她始终觉得,像岑北亭这样的娇气包,家境优渥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应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想到干起活来这么麻利,比她厉害得多。
她想帮忙,但岑北亭把什么事儿都干了,她打个下手都嫌多余。她便问:“岑北亭,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你吃就行了。”岑北亭提着菜刀,一板一眼地教育许欣:“你就不能跟人家崔奥利学着点?脸皮厚一点,不要脸一点,不会吃亏的。”
岑北亭赶她走,不让她围着灶台打转,这时李晓侯他们过来了,一走进便嚷嚷着有没有吃的,有没有吃的。
岑北亭抬脚就踹李晓侯的屁股,骂道:“吃屁,什么活都不干还想吃?”
他朝李晓侯扔了一只带泥的土豆,“滚去切片。”
李晓侯如同在篮球场上接岑北亭的传球一样熟练地接住了土豆,他想偷懒,看见许欣正站在炉子边,从袖口伸出半只手掌试探着火焰的温度。他揣着那只土豆过去,笑嘻嘻地说:“许欣,帮个忙呗,切个土豆,这事你们女生会做,我做不来。”
话音刚落,李晓侯后脑勺就挨了砸,岑北亭冲他扔了一只大蒜头,在背后举着菜刀破口大骂:“李晓侯,小爷要你切,你就切,怎么能使唤女生干活?要点脸行不行?”
“老子切,老子切成了不?”李晓侯捂着后脑勺翻白眼,慢吞吞过去,拾了把小板凳当桌垫,蹲在椅子前面用水果刀削土豆皮。
一来二去,他们一班反而成了奇景,几个一米八三往上走的男生将灶台、案板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女生则没活干,搬了小板凳在边上吃零嘴、喝饮料、烤火。
崔奥利带头,一个劲儿的使唤他们:“能不能行啊你们几个?隔壁都开始吃了。”
“你急什么急?”岑北亭终于将他精心研制的鳊鱼架在了火上,翻了个白眼,“爱吃吃,不吃拉倒。”
架在炭火上的食物因高温而发生着蜷缩,肉质里的水分被烤干,分泌出焦香的油脂。很快食材烤得差不多了,大家闻着香味,围着篝火大快朵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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