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收下。
“风袖,今天雪下得好大,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玩雪?”我问他。
“好啊好啊。”风袖对我点头,被冻得通红的脸上漾出几分喜色来。
我捉着他的手出门,带他去院子里玩雪。
冷府里头有个小湖,说是鱼塘吧不像鱼塘,说是池子吧不算池子,我便认定这是湖了。
见到我们出来玩,冷风盈也跑出来看。
只是我一心只看着风袖,他倒有些吃味了。
“小王爷金贵之躯,你抢了他的衣服,若是让他受了风寒,看你怎么收场。”冷风盈站在屋檐下,斜乜着风袖,如是道。
风袖听了,登时便脱下衣服来,披回我身上。
“行了吧。”风袖对他道。
冷风盈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缓步走下来,走到我旁边。
他笑得灿烂,对我说:“小王爷,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吗?”
我皱了皱眉,正准备拒绝,风袖却已抢先一步,对他道:“你是少爷,身体柔弱,回房里歇着吧,啊。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冷风盈气得抽了抽唇角,没有如以往一样忍气吞声,而是回嘴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那你是不是也要回妓院里去啊?跟你娘一样。”
风袖勃然大怒,将手里的雪扔到风盈脸上,红着眼道:“不许你骂我娘。”
风盈也是被他气到了,抬手抹去脸上的雪,伸手将风袖推倒在地上。
“小贱人。”他这样说。
我听不得他这样骂风袖,出于回护的心理,也反手推了他一把。
可冷风盈本就靠湖近,那地上又全是雪,我这样一推,他便直接摔到了结了冰的湖里。
我吓了一跳,伸手去拉他,却脚下一个打滑,跟着摔了下去。
那湖水很冷,冷得彻骨。
我的衣服吸了水,贴在我身上,仿佛往我身上绑了两块大石头一样。
我费力在水中浮沉,探出头去,想让风袖救我。
可我一眼看去,只看得到他匆匆跑开的背影,像是落荒而逃了。
为什么要跑掉,我很冷啊。风袖,救救我啊。
我重新又坠了下去,脑袋磕在石头上,鲜血满溢出来,晕散在水里。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那天并不是逃跑,是去找人来救我们。
那一次受伤,让我忘记了这件事的起因。等我醒来的时候,想着要去看看风袖,却看到他和我亲生父亲在床上苟合。
我以为是他勾引的我父亲,毕竟我父亲那么爱我母亲,他又素来古板,断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没有再见风袖,就算得知他被送走,我也只是哦了一声。
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我母亲跟我父亲大吵了一架。他们成亲多年,一直都是琴瑟和鸣,从不争吵。
风袖的行为,让我父母之间出现了裂纹。我母亲认为我父亲对她不忠,我父亲却说是风袖不知廉耻。
我抱膝坐在寒风里,茫然无措。
这时却有人撑了伞过来,为我挡住了凛冽的风。
我抬眸朝他看去,看到了一双跟风袖极其相似的眼睛,还有一张与风袖像了七分的脸。
“你还好么?”冷风盈这样问我。
我差点因为他这一句话落下泪来。
我感谢他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让我在无依无靠的时候,有人陪伴。
冷风盈,冷风盈,我在心里反复篆刻这个名字。
你对我好,我也要对你好。
风袖,你背叛我,我便再也不要理你。你我之间,尘归尘,路归路。
从那以后,我依然会往冷府跑,只是我再也没有提起过风袖这个人。冷风盈也不在我面前说起他,仿佛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一样。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我又想起那个人来。
于是我偷偷打听了他的去处,带了人过去看。
我见到他穿着单薄的衣,涂着艳俗的粉,被人抱在怀里,满脸堆笑。
我无端端生出反胃的情绪来。
我待在厢房里,他并没有看见我。后来那客人要带他进房间,我一想到他们会去做什么,便由心里生出烦躁来。
我给了那鸨母一锭银子,让她截胡,把风袖送到我房间里来。
我坐在屏风后面喝酒,听着我的侍卫弄他。他似乎很喜欢,淫声浪叫,我却听得差点把杯子捏碎。
我招手让人过来,对下属耳语了一句:“让他痛,不许让他快活。”
于是后来我再听,便只剩下了哭声和痛叫,凄凄惨惨的,倒显得好听多了。
从那以后,我便每月去他那里一次。
我一次都没碰过他,每次都让下属代劳。
我并不怜惜他,他也不值得我怜惜。他只是青楼里的一个小小妓子,他肮脏,下贱,人尽可夫。
我记忆里的那个小孩子,没有属于他的那份恶毒。冷风盈才是他应该成为的样子。冷风盈多好啊,温文尔雅,识理知趣。而他?呵,这南风馆便是他一生的归宿吧,还惶论其他。
我在屏风之后,将酒水倒了满杯,听了一夜的凄惨哭号,这声音落在我耳朵里,仿佛宫廷乐师奏出的曲子一样动听。
等到结束的时候,我将酒水一饮而尽,笑容满面地对下属说:“走吧。”
我迈开步子,起身离开,直到走出门,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第285章风落笛声寒(三十八)
真相大白之后,我长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怎么会这样呢,好像我的世界里一下子天地颠倒了一样。
我以为真的成了假的,我以为的假的成了真的。
我分不清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虚假,我只是想找到他,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可我心里知道,都是真的。
他没有勾引过我父亲,他只是被娉婷设计了而已。他也没有推我下水,是我自己摔下去的。
那我这些年做的事情,又算什么呢?
我所有的事情都建立在我恨他上面,可当这恨意失去了支撑物之后,我费力建造的心理城墙便垮了。
他是不是死了,死在那剧毒之下?或者摔到山崖底下,尸骨无存?
我以前总恨不得他快点死,可现在他真的要死了,我却又想要他活着了。
那段时间里,我日日买醉,在花街柳巷中纵情声色。
我母亲喊人来劝我,我父亲也想让我回心转意,风盈也来了多次。
可我不想走,我就要醉死在那里。可我生下来便是个千杯不醉的,就算我喝再多的酒,我也醉不了。
我的脑子清醒得很,我一闭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个人的影子,浮现出我对他做的事情。
我拥着小倌柔软的腰肢,想的却是那天他在我房中度过的一夜。说来真是好笑,我认识他这么久,那竟是我们第一次那般亲密。
他献身给我的时候,应当还是喜欢我的。后来便再也不了。
他盲了眼,我在他眼里再看不到半点爱慕之情。
他中了毒,我却每天陪在风盈身侧,见着他,也只会劝他放弃生命,把机会留给风盈。
我可真自私啊。
我爱谁,便想让谁活。恨谁,便想让谁死。
可我却忘了,他也是人,他也会痛,也会心力交瘁到再也不愿爱我。
听到他还活着的消息时,我喜不自胜,策马扬鞭跑去鹭洲,只为了看他。
但我再见他时,终于明白,回不去了。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爱我的风袖,我也没办法忘记自己对他施加的伤害,厚颜无耻地求着跟他在一起。
他倦了,伤了,只想在那个地方安静地生活。
也好,还有荆忆阑照顾你。他定然能好好待你。我这样想着,却难受得连呼吸都凝滞下来。
但他却因为我的那番话,毒发了。
我看他在我面前口鼻流血,看他委顿下去,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荆忆阑从我怀里将他抢走,为他输送内力。而我,只能像个懦夫一样,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他已经不需要我了,我的出现,只是再一次伤害他而已。
我驾着马,听荆忆阑说,有办法救他。只需要一样东西,风盈的心。
一命换一命。
我并不想让风袖死,但如果他活下来必须用风盈的命做代价的话,我不愿意。
尽管我已经知晓了当年的真相,尽管我知道风盈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好,可我依然忘怀不了他在我最艰难时出现在我身边的那一份情义。
荆忆阑看在我的面子上,选了另一条路,让风盈用鲜血延缓毒发,等到下一朵六瓣金莲开放。
这样两个人都不用死,都能活下来。
我由衷地感谢荆忆阑的让步,我知道他其实是个匪气很重的人,有点像他的生父,如果他真的下了狠心,就算是我,也阻拦不了他的。
他记着我欠他的那个人情,这个让步,便是还了我的情。
风盈要我跟他在一起,我同意了。我心中对风袖依然残存着眷恋,可我也对风盈有爱。
四个人,两两成双,也算圆满。
我按捺住心中闪过的些微难过,与他一起入了厢房。
若时间终止在这一刻,也许还能算个圆满的故事。
可风盈手下的人却把风袖送走了。
紫云的手段并不高明,那个负责送走风袖的车夫很快便被我们找了出来,顺藤摸瓜之下,紫云的谋划、风盈的默认,都无所遁形。
我想过风盈对风袖心有不满,却没想到他会用这样草率的方式终结掉风袖的生命。他太急切,也太愚蠢,才在我们面前露了马脚。
荆忆阑故意算计他,气得他去挖坟。
我猜到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也知道后来导致风盈生不如死的毒药是荆忆阑下的。可我却只是旁观着事态发展,没有插手。
我爱着风盈,可我却看着他形销骨立,看着他走向死亡。
因为我心中愧疚,我有愧于风袖。我在风袖身上留下了无尽的伤痕,而荆忆阑便要我亲眼看着,看着风盈在我眼前死去。
我本是天潢贵胄,本应拥有一切。可我自己毁掉了这一切。
到最后,我一无所有,爱人、朋友,一个接一个地远去。
我走到糖果铺下面的冰室里,看到了风袖。
荆忆阑果然没有将他火化,我一直以来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被荆忆阑抱在怀里,身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我看到他的脸,与我记忆中一般无二。
他止步于十年前,而我,已在漫漫红尘之中走了这么久。
我看着他的容颜,想起了他小时候的样子。
我想起那段并不漫长,却又尤为珍贵的日子,想起他的笑,想起我给他带的糕点,想起他钻到我怀里来傻笑的样子。
若一切都没有发生,是不是他就可以永远那么天真可爱下去了?他还是那个喜欢我的风袖,他的眼里依然充满着笑意,他在冷府之中,虽然过得并不富贵,却也不必担心生死。
可是再也没有了。时光无法倒流,我做错的事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已经死了,带着一身的伤,永远地睡了过去。
我将他们放入棺椁之中,为他们埋了土。
荆忆阑用同样的毒算计了我。剜骨丹,发作起来,万蚁缠身一般,叫人恨不得拿刀子将一身骨肉尽数剜出来。
可这是我应受的。
我眼睁睁看着风袖在那青楼里受了五年的罪,我的余生里,是该好好偿还。
我行遍山河,看了很多的景,看了很多的人。
可山河草木,俱不如那人有趣。
千娇百媚,亦不如那人风流。
恍惚间,我眼前又浮现了一幕情境。
两个人,一个是十五岁的我,一个是小我一些的风袖。
我对他说:“风袖,我喜欢你,我想一辈子对你好。”
他笑嘻嘻地扑进我怀里,紧紧抱着我的腰,对我道:“那好,我可听清了,你不许反悔。”
我启唇,记忆中的我也启唇回答他,道:“好,我定不反悔。”
风袖,这毒已经深入骨髓,我也快要死了。
我不求你看我一眼,只求你下一世,平安喜乐,再不要遇见我。
……………………
我是荆忆阑,如今,我却是糖果铺中的一个哑巴。
他的毒又发作了。
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蜷在床脚,痛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我吓了一跳,飞快过去将他抱起来,将他放到床上。
他已经痛得有些迷糊,面如金纸,双唇颤颤。
我握着他的手,小幅度地为他输送内力,舒缓他的疼痛。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下来,落到枕上,宛如泪一样。
我很想抱紧他,可我不能。痛的是他,可我的心也抽搐着,恨不得代替他受过。
他本不该遭受这些,如果不是我,他就算在那南风馆里,也好过现在这样。
他紧紧拽着我的手,指甲几乎划破了我的掌心。我直到他昏过去,也没有放开过他。
而他紧皱着眉,意识却已经陷入沉沉黑暗里。
我伸出手指,临摹他脸的轮廓。接着我又凑过去,将吻烙印在他唇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