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执约慢慢摩挲着剑柄,最后,五指一根根地压了上去。他丝毫不见慌乱,反而露出了一抹轻松的笑意。
“路师兄曾说过,只有蝼蚁才想抱团求生,我一人,便可阻你们万人。”
卫执约端端正正地坐在车马上,重复着路祁倥曾说过的话。
他勾起一抹不屑的笑,薄唇轻启,吐出了最后两字。
“来战!”
话音刚落,红纱女子便发出一声惨叫。一枚银针从马车顶穿出,竟是直直穿透了她的脚心。
她疼得面容扭曲,立刻翻身而下。但在在空中时,她恰好能从卫执约上方经过。想至此处,她眼露凶光,毫不犹豫地将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蛇从袖中抛出。
若是咬上一口,便是神仙来了也无用!
卫执约微微抬眸,银剑出鞘,迎面而来的毒蛇被直直劈成两半。他剑势未收,反而借力跃起,接着挥出下一剑。
女子与那蛇同时坠地,红纱被鲜血又染了一层。
卫执约站在马车边缘,身姿挺拔,手中长剑还滴滴答答地淌着温热的血。
他垂眸,脸上依旧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简单地甩了甩剑上最后的血珠,缓缓道:“忘了告诉你,我师兄最不喜有人在他头上。”
女子倒在地上,发出“嗬嗬——”的气音,不一会儿,便不再动弹了。
事态急转而下,路中间的大汉总算反应过来了,他目眦尽裂,怒吼着女子的名字“伊依若”,便举着大刀扑将过来。
其他的人也动了起来,如果说他们之前的目标是马车里的人,那么如今,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把他剁碎!把他挫骨扬灰!
只一刻钟,外面打斗的动静便停了下来。陆望予掀起马车车帘,恰好见卫执约脸色冷峻地将剑收回剑鞘。
卫执约的脸上溅上了一滴血,他抿着唇,无端多了几分不寻常的冷酷。
陆望予招招手,示意他回来,笑道:“执约,你学师兄学的倒有几分相像。”
卫执约乖乖凑了过去,就像是幼时仰头让师兄擦掉嘴角的米粒一般,他任由师兄为他拭去眉间的血渍。
敛了一身凌厉杀意,他又变回了那个乖巧的小师弟。
他清亮的眸子里满是认真:“还要多谢师兄给我助场了。”
卫执约指的是那根银针。
其实在交手时他便发现,剩下的都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最难缠的,还是那个能悄无声息跃于车顶的红纱女子。
她身法好,脚上的金铃有惑心的作用,又惯用毒物,若是真打起来颇为难解。
想必陆望予也早有预料,他便率先出手解决了这个麻烦,将那女子逼退的同时,给卫执约一个可乘之机。
这也是卫潜真人常念叨的:擂台比试才论公平与否,若是真刀实枪的生死决斗,自然要怎么阴怎么来。
修真界第一流氓的称号,当真名不虚传。
陆望予笑了笑,也没说是与不是。
他眉间略有担忧,道:“如今看这情况,瑶阁那边应该也出手了。我们之后要面对的,不只是杀手,更有可能的是那些名门大派的长老弟子……”
他看着卫执约,认真道:“下次让我来就行。”
卫执约听出了他话中未明说的关切。
师兄还是怕我勉强,怕我就是下手了,心里也过意不去。
他微微抬头,眼瞳澄澈不染尘埃。像是讨要奖赏的孩童一般,他轻声讨价还价道:“不,我要和师兄一起。”
纵使天涯海角,无间炼狱,都要和师兄一起……
陆望予眉间愁绪散尽,他感觉心上就像被一只毛绒绒的幼崽,用胖乎乎的尾巴蹭了一下。
本来应该感到无可奈何的,但他却发现根本抑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他无奈地笑了笑,背着光,伸出了手,道:“行吧,那便一起……”
卫执约也笑了。
他的心跳似乎慢了下来,随着呼吸的节奏,一下一下的,沉稳而缓慢。
他将永远记得这一幕。
在光影阑珊处,在血腥战场中,他的光向他伸出了手。
第32章云劫(十二)
陆望予在宣州城外出现的消息就跟插上翅膀了一般,立刻传遍了大街小巷。
据说,那个靠饭粒算出宣州的弟子,当晚就被抬进了内层弟子院,一举完成了从名不见经传到成为核心弟子的阶级性跨越。
所有人心中默默涌上了一个念头:陆望予果真是升官发财的完美敲门砖,成功垫脚石!
可惜,就是长腿了,跑得有点快……
瑶阁离宣州最近的队伍立刻赶到了现场。很不巧,领队的正是刚出南岭的瑶阁首席——宁枳。
宁枳依旧是白衫箭袖,上绣银线暗云纹,高挑利落的马尾。她披风一甩,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仔细勘察现场情况。
片刻,便有了结果。她一边以白帕净手,一边唤来下属吩咐道:“立刻通知其他人,让他们以宣州为中心,从四方向其逐渐靠拢,着重排查可疑的马车。”
“宁师姐,为什么是马车啊……”
身旁又传来了熟悉又聒噪的声音,宁枳回头,果然是急匆匆赶来的凌昊。
她没有直接回答凌昊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殷长座不是给了你任务么?”
凌昊脸上露出了一点尴尬的神色,他讪笑道:“我已经将事情都吩咐下去了……这不是之前没和师姐聊上几句吗,所以我在路上磨蹭了点,本想等等师姐你的,但是听说你往宣州来了,我就也跟过来了。”
他小声嘀咕道:“一路无聊,也好与宁师姐有个伴嘛。”
宁枳对他这番做派已是见怪不怪,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始回答最初的问题,道:“我看所有的伤口都干净利落,多为一刀毙命。除了那个女子的脚心,仿佛被什么扎了一般……”
“思来想去,也只有站在别人马车顶上,才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凌昊不解道:“那为何不能是她站在树梢,然后树下的人对她动的手呢?”
宁枳无语:“刺客站在树梢上拦人,而被刺的人来到她的正下方,然后去扎她的脚?你不觉得,这场景很滑稽吗……”
凌昊默默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憋不住了,开始吹捧道:“宁师姐真是人美心善,兄长让我多做少问,不然不得长座喜欢,但是我根本不明白长座命令的意思啊……也只有宁师姐你不嫌我烦,给我耐心解答了。”
宁枳走向马匹的脚步停了下来,她转头问道:“长座大人让你去干什么了?”
凌昊屁颠颠地凑了上来,殷勤道:“他让我去通知各宗各派,全力活捉陆望予……”
闻言,宁枳头也不回地抬腿就走,只留下了一句:“离宣州最近的是太衡门,你现在立刻动身,亲自传讯……”
她轻巧地上了马,看着愣住的凌昊,挑眉道:“不得有误!”
在凌昊委委屈屈地动身前往太衡门的同时,陆望予与卫执约正一路有惊无险地穿过了逐渐缩小的搜索区。
宁枳的分析没错,陆望予他们的确乘坐的是马车,她下达的指令也是正确的。但通常情况下,上面的命令传到底层,就容易变味。
宁枳的本意是要注重查可疑马车,但最后驻点接到的指令,却成为了“只查马车”。
多亏了宁枳的那条被误解的命令,让所有的搜寻重点都放在了马车的身上。而陆望予在离开城郊的第一时间,便考虑到了这点,他当机立断,将马车换成了马骑。
马车与马匹的脚程速度相差较大,想必那些人一路排查,也不至于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两人风尘仆仆地到了一处破落的庙宇处,算是没了危险。他们系好马绳,便准备在此处暂时落脚。
再走约莫一个时辰,便能到下一个镇子。但考虑到现在还是白昼,贸然前往恐生事端,陆望予决定暂时休整一下,趁着夜色入城。
卫执约递来了水囊,陆望予从善如流地接过。他舔了舔有些皴裂的唇,调笑道:“制约,怕是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都得露宿街头了。”
“你说当时我怎么就没向江安请教请教心得呢?”他轻轻摇头,看似非常遗憾。
卫执约也难得顺了他的话头,他开始顺着思路,想象流浪的可行性,道:“不过我们比他们更有优势,最起码打猎更在行……”
陆望予被他的一番话逗笑了。
他继续漫无目的地扯天扯地,看似豁达,可思绪却在完全不同的问题上飞转,心也不住地往下沉。
他有预感,刚刚的遇袭,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在他嘴上谈论着师父的第一百零八次烤鸡失败时,心里却在细细思量着方才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那名红纱女子开场便提到了“留下马车里的人”,这说明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他们知道马车里的人是谁,只不过由于对自己的实力过于高估,又盲目地低估了对手,才导致应对起来看似毫不费力。
首先,可以明确地知道这群人与瑶阁不是一伙的。瑶阁等级严格,纪律森明,绝对不可能会出现这样毫无组织的自发行动。
其次,他们有独特的追踪技巧,能轻而易举地寻到自己与执约的准确落脚点。
——这才是最大的隐患。
唯一的好消息应该是,红纱女子的打扮、功法,看起来不属于任何一个名门大派。而根据他所读过的奇闻异事,也没有任何有关这种极其精准的追踪术法的介绍。
极有可能,这是某个魔门的独门秘技。只是不知究竟出自何处,又师承几人……
若还有人通晓此道,并与瑶阁联手,那他们怕是遇上大麻烦了。
陆望予在心中已经演算了千百种形势,结果都不太乐观。
他冷静地分析着最坏结果的应对之法,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忧虑,反而还挂着轻松的神色。
突然,卫执约敛了笑意,他似有所感,朝庙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夹杂在枝叶沙沙的声中,隐约有一声极其轻微的铃音。
就像是——才听过的那种!
第33章云劫(十三)
一切都毫无预兆,电光火石间,卫执约突然猛扬起手臂,甩出了始终藏于袖中的暗刃。只听见叮啷一声,匕首似乎撞上了什么隐形的东西,然后直直没入门框中。
“好俊的身手!”娇滴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好熟悉的场景。卫执约的唇抿成了紧绷的直线。
他抬眸,缓缓起身,抽剑之时,脸色也一并冷了下来。卫执约上前了一步,悄无声息地将师兄掩在了身后。
陆望予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心中竟有些许无奈又好笑。
他也吊儿郎当地站了起来,走到执约身侧,顺便还不忘垂眸拍了拍衣上的灰。
女子袅娜地从门外进来,迈过门槛后,她理了理绣着金纹的红纱摆,自然而然地停下了脚步,状似无意地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
她的打扮……赤足,烫金红纱裙,异域风情的项饰,以及脚踝上的金铃。
卫执约的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困惑。
陆望予看到女子这身打扮后,倒是瞬间便明白了小师弟的疑惑。他问道:“不知这位姑娘,与方才那位有何关系?”
只见女子的纤纤玉指绕着红纱的衣角,暧昧地转了个圈,她轻笑道:“陆公子这话问的……实不相瞒,你刚杀的可是我的同门师妹。这样直白地问,不怕我是来寻仇的么?”
同门师妹?卫执约心中的疑惑被解开了。
他有个小毛病——认人能力不太好。一旦不熟悉的人穿着相似的衣服,他便分辨不清了。刚刚他还想着,莫不是先前的女子有什么秘宝,还魂索命来了。
闻言,陆望予抬眸环视了下四周,心中有了计较,他笑道:“那姑娘是来寻仇的吗?我看不太像……”
他好心地建议道:“既然来了,不如进来歇歇脚,屋顶多不方便啊。”
女子眼中兴味盎然,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轻轻地拍了下掌。
顿时,屋顶塌陷了几个大洞,几个身影伴随着砖石尘土倾泻而下。日光瞬间透了进来,落下几道光柱。
门外也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几个鬼魅的人影。他们分列开来,站到了女子的前面。
金双戟,暗蛇鞭,碎星锤……陆望予看了看来人的武器打扮,倒是有些无奈道:“都是杀手排行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多为独来独往,竟是都被姑娘你集齐了……”
女子倒也听出了他话里的讥讽,却也不在意:“没办法,谁让陆公子扮猪吃虎呢。若不是我那个师妹太心急,带着她那几个不成器的手下去送了命,我也想不到陆公子倒是没有那么好对付啊……”
说着,她淡眉微蹙,颇为苦恼地抱怨道:“这番阵容,可是花了我好多心思呢!”
陆望予轻轻叹了口气,看起来颇为不解地问道:“那姑娘为何不与瑶阁联手?也不怕鹬蚌相争,让渔翁得了利?”
一只近乎无色透明的小蝎子从女子白皙光洁的肩头滑下。她伸手,让小家伙跑到自己的掌中,然后狠狠一握。
女子垂眸,慢条斯理地将手心中的血迹涂抹在了匕首上,倒也耐心地回答了陆望予的问题:“因为我们是魔门啊,要那瑶阁的准入又有何用,倒不如拿陆公子的人头去换了赏钱。
“当然,陆公子尽管放心。伊依若死了,这天底下就只有我才能找到你。所以你只会死在我手上……”
“啊……”女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小声地惊叫一声,眼睛却像是淬了毒一般险恶。
她轻声道:“我忘了告诉陆公子,这追踪术可是要血亲自愿献出心头血才能起效……你那位好舅舅,为了让我们找到你,倒是付出了不少呢!”
陆望予知道她在试图激怒自己,他无所谓一笑,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剩下的只需要交给手中的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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