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会安静地望过来,眸中澄澈,却透露着一丝不可言说的隐隐期待。
这时,陆望予便懂了,糖糕铺的老板便会主动笑眯眯地满足他小小的希冀。
他会在他的眉间,颊边落下一个轻吻。无尽温柔,无限爱意。
懂事的孩子在不经意间地窃到一口甜,然后笑得眉眼弯弯,乖得不得了。
时间仿佛停留在了这一刻,温馨却又波澜不惊。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去提,那依然悬挂在脖颈上锃亮的刀刃。
他们都默契地故意忽视,那最悲哀的一件事。
一相爱,便要分离。
可时间永远是最无情的刽子手,它不会因为爱而驻足,更不会因为众生悲苦,而有一瞬怜悯。
它只是一丝不苟地推着沉重的车轮辘辘前进,碾过繁华,踏碎所有伪装的盛世安稳。
陆望予背上的伤微微愈合,他们还是被重新推回了,那个硝烟弥漫的生死战场。
半日闲,一晌欢。
终究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苍山封锁严密,当下最为可行的计划,便是由陆望予去牵制住苍山的敌人,卫执约带上图纸,趁着动乱悄悄潜行,一鼓作气冲入苍山。
只要冲破了这层封锁,径直入了苍山,瑶阁便再也无计可施,容晟府的委托,也能完成了。
正如涂凡真人曾说过的那样。
只管离去,莫要回头。
卫执约默默地将额头抵了上去,他闭上眼,感受着自己的心跳,缓慢而坚定。
他听见自己轻轻说道:“那说好了,我进苍山,你就飞升。”
陆望予微微抬头,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吻。他眸中含着最温柔的笑,仿佛将对这个世间所有的柔情都用在了这里。
他低声回道:“好,我们说好了。”
所谓飞升,谈何容易?
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陆望予在杀意盛时,才堪堪触及到飞升的门槛,但他如今的目的,却是将所有的仇恨都拉到自己的身上,以身拼出一条血路。
他与执约其实心里都清楚,这是个死局。不过谁都没有挑破,仿佛只要不说出口,便能留出一线渺茫的希望。
就能让困守苍山的那个人,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还有能一点点的念想。
陆望予慢慢地收拾好图纸,他备好了几个阵盘,最后,将一个锦囊递给了执约。
“执约,这里有如何妥善保管图纸的方法,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就拿给族长看。”
卫执约接过锦囊,他点了点头,却不再言语。
陆望予揉了揉他的头,纵使他有万般不舍,但也必须抛下一切,一往直前。
终于,还是到了要别离的时刻。
陆望予一袭飒爽黑衣,银冠墨发,他执止戈,眉宇间尽是不羁的疏狂意气。
要战便战,不过是提剑从容赴远道。
他披上了从容晟府带出的鹰纹披风,肩上担起了三千将士的希望。
他将与曾经的南岭,共赴沙场,并肩作战。
为正义,也为心中的那人。
陆望予在临行前,突然回头。
他眸中满是专注,再次认真道:“执约,你记住,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人活下去。”
“如果出了差错,无论是我,还是你,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人活下去……”
卫执约明白,师兄还是不放心,他害怕在听到一些结果后,自己会做出不理智的事。
眼中泪光闪过,他却慢慢地笑了起来:“好,我记住了。”
师兄,你也要记住这句话。
无论是我,还是你,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人活下去。
第51章琳琅碎(十一)
苍山下的小镇,是附近唯一的落脚点,更是通往苍山的咽喉要塞。
前几日的浮云都伏击,等到杀阵自行崩塌后,整个队伍都不剩几个活人了。
陆望予算是扎扎实实地,近乎把所有宗门的仇恨都拉了个遍。
殷远山也被狠狠落了面子。他活了那么些年,身旁侍奉的,哪一个对他不是尊敬有加?偏偏被一个横空出世的小子被逼成这样。
他能将胆敢对他不敬的瑶阁首席打断腿,还怕处置不了一个陆望予?
可偏偏,在陆望予御剑逃离后,寻妖司南似乎都没了效果,他们沿路搜寻到苍山,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么是陆望予藏入荒山深处,难以感应,要么就是他又找到了隐藏妖气的法子……
“长座大人,还可能是那个妖族已经伏诛了。”
“斩月剑乃我青涯至宝,虽此次只是用了一道剑意,但也是那个妖族抵挡不住的存在!”
山羊胡的长老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就跟市井街头叫卖的小摊贩一般,极力想证明斩月剑的威力。
殷远山还必须得耐着性子听他们这种无聊的话。
证明那个妖族死了有什么用?
他若是伏诛了,陆望予去苍山的理由便少了一个。
容晟府的阵法图纸没有往虚狱里送,便只能送到极北苍山。
而恰好陆望予身边,又跟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妖族,这一定就是南岭留的后手。
若是妖族一死,姓陆的不往苍山去,而是又往人间一藏,瑶阁没了寻人的手段,便真成了大海捞针。
简直是鼠目寸光,愚不可及!
如今,瑶阁与各门派的修士们只能暂时在苍山镇中休整,严加警戒。
先在此处等着陆望予,看他是否会自投罗网。若他还执意闯苍山,便叫他有来无回。
若是那个妖族真的死了,陆望予决定改道人间,那只怕是又要花上更长的时间,耗费更多的精力了。
但是无论怎样,陆望予都将无处可逃。
此人,不可饶恕!
正当殷远山在驻点处阖目休息,思考下一步的对策时,一个瑶阁弟子竟是忘了通报,便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
“长座大人!陆望予来闯苍山了!”
“什么?”殷远山一瞬间睁开了眼,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只他一人,刚过峡口,便直奔此处而来。哨点的驻守弟子发现了,便命我来报!”
“只他一人?”殷远山心生暗疑。
陆望予心性过人,又诡计多端。他这般独身闯苍山,不是盲目自信且还留有后手的话,就是前来送死的。
而根据前几日浮云都的惨败,以及他对陆望予的了解来看,他不是一个会贸然行事的人。
只他一人,怕是背后还有什么阴谋。
不过,这也是他们的一个机会!
哪管他阴谋阳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不堪一击。
殷远山不再迟疑,他厉声吩咐道:“通知所有修士做好准备,同时,让守卫的弟子提高警惕,留意周围是否有异!”
“是,长座大人!”
苍山镇瞬间成为了一个铜墙铁壁的堡垒,所有驻守的修士,皆提上了自己擦得锃亮的武器。
这些时日,他们枕戈待旦,日日夜夜恨不得生啖了陆望予的肉。
而经佛心寺无恕大师之口,他们更是知道了当年那个被隐瞒的祸世卦象。
怪不得如今整个修真界鸡飞狗跳,皆是陆望予闹出来的。
嗜血乱世,此贼当诛!
他们便是凛然正道的卫道者,付尽鲜血,只为将这个祸害除去。
此时的苍山镇外,黑衣男人手中提着一把暗沉无光的刀,他身上系着的鹰纹披风,在凛冽的风中飒然飞扬。
两侧山崖上的哨音凄厉地响了起来,此起彼伏。
像是一群羊羔见到了饿狼,在嘶叫着示警,又像是虎视眈眈的鬣狗见到了肥羊,在狂欢着庆祝。
既是紧张,又是期待。
但无论身旁多么嘈杂,气氛又是如何骤然紧绷,黑衣男人却异常安静。
就像是在大漠中踽行的侠客,他黑沉的眸中,只有前进的那条路。万事不入眼,万事不入心。
他便这样径直走来,一个人,便是千军万马。容晟战南岭,他战苍山。
第一支箭疾驰了出来,箭尖闪着冷白色的寒光。
哐啷——
止戈轻扬,陆望予却是吝于施舍给它任何眼色,头也未抬,便将箭矢拦腰斩断。
战斗的号角彻底被吹响,本来还在僵持试探的双方,彻底撕碎了平和的假象。
远方,就像是虫豸从蚁穴中倾巢而出,遮天蔽日,急切地冲向猎物。
陆望予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的脚步停顿了片刻,然后,便以比刚才箭矢还快的速度疾冲而去!
正面迎敌,绝不避让!
陆望予究竟想干什么!
从一开始他的正面直冲,到如今,他在苍山镇中以一敌百,浴血奋战,每一个人心中都隐隐有着这样的疑问。
他疯了?他真的疯了!
而见到在陆望予一剑削掉半个屋顶时,殷远山感觉,自己终于摸清楚了他的套路。
联想到青涯剑阁长老那信誓旦旦的保证,再看到陆望予如今疯魔的表现,殷远山心里有了底。
他是在泄愤。
估计那个妖族,果然没扛过斩月的剑意。
他死了,所以陆望予便疯了,便冲进他们的包围,来做一些毫无意义的挣扎。
毕竟,情之一字,最为伤人。
南岭容晟府怕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苦心经营千年的努力,就因为这样一个不成熟的小子,因为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而彻底付之东流。
殷远山满心痛快地想着,他的眸中露出了一种放肆的愉悦,笑纹也深深地镌在眼角处。
见陆望予奋力击退了又一波进攻,身上落下了大小不一,层层叠叠的新伤后,殷远山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忌惮。
“立刻,让所有弟子放下手中的事情,赶来支援!”
“活捉陆望予!”他敛了笑意,眼神阴沉,一字一顿咬牙道。
一时间,苍山镇中的所有弟子,无论是守卫的还是打杂的,皆放下了手中的任务,遵从指令奔赴战场。
那是一场以一敌百的厮杀,更是一次猎犬们千里迢迢寻到猎物的狂欢!
每一个人都杀红了眼,鲜血从苍山镇的这头,层层晕染到了那头。
苍山小镇古朴的石道,渗入了洗不尽的殷红血色。屋舍的青瓦纷纷坠地,摔成碎片,然后被匆匆路过的修士,一脚一脚地踏得粉碎,碾入尘埃。
却是谁也没有留意到,弟子房的木桌上,那堆按秩序摆放的寻妖司南,突然不约而同地微微颤动起来。
陆望予终于还是被车轮战耗尽了精力。
无恕的九环禅杖直直地敲上了他的脊背,与此同时,朝云坊的鎏金绳也束住了他的脖颈。
陆望予重重地摔了出去,撞碎了一处梁柱。止戈锵啷坠地,他眼前一阵模糊,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随即,一只银纹白靴,就这样狠狠地踏上了他探向止戈长剑的手。
但脚的主人,却还不嫌不够解气。他慢慢转圈碾着那只手,仔细端详着陆望予脸上的神情。
他竟然看起来一点都不痛苦!
那人心中微微扭曲,眸中闪过一丝疯狂,脚下也越来越狠。
直到,听到那清脆的骨裂音传来,他终于露出了一个胜者的微笑。
高傲的猛虎还是被拔去了利齿,敲碎了獠牙,就这样生生被踏入泥泞,锁进囚笼。
而与此同时,辽阔不辩边际的苍山大阵外,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终于赶到了。
白色的兜帽落下,年轻苍白的脸庞就这样露了出来。卫执约终于如约到了苍山。
“我要见族长……”
他紧锁眉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直切主题地告知阵内驻守的妖族。
没有时间了……
师兄那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第52章琳琅碎(十二)
苍山镇上本该平凡的一天,却过得异常波澜四起。
先是那个全修真界通缉的魔头失心疯,一路杀入苍山镇中。然后便是各宗各派联合起来,群起而攻之,用尽手段将其擒住。
祸世的魔头都被活捉了,这事儿可算是能顺利落幕了。
夜幕如约而至。
苍山镇的修士经过一番血战,活捉了陆望予。
这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本该是极其隆重的庆功宴,却因无人再有力气收拾这乱七八糟的残局,而变得极其简陋。
他们随意地拼了几张桌子,寻来了几张摇摇晃晃的板凳,就着充斥鼻尖的隐隐血腥,便开始胡天侃地。
青衣的散修满脸自得,他大大咧咧地敞着胸口,露出了那几道混战中不知是谁砍出的伤口,愣是把它说成是英雄的象征。
一巴掌爽快地拍开酒坛,他正准备与周围修士吹嘘自己战场上的英勇事迹,却看见骞谷的白须长老从旁经过。
白须长老眉头紧锁,皱起了满脸堆积的褶子,一脸的愁云惨淡。
“我说,仇长老……什么事啊,你就这一脸的苦瓜相?”
那名散修叫住了白须长老,他人缘挺好,与骞谷的这位长老有几分相识。
白须长老停下了脚步,发愁道:“还不是那个陆望予……”
“软硬不吃,骨头跟铁打的一样,硬得不行。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就是死活撬不开嘴。唉,愁死个人呐……”
哟,有意思!
青衣散修来劲儿了,他哐当地放下酒坛,大手一拍坛身,满满当当的酒便晃了出来。
他继续出馊主意道:“严刑拷打呗!什么水刑,鞭刑,熬鹰法都用上……我还就不信了,他都能撑下来?”
白须长老急得都要跳脚了:“用了用了……比这还严重的方法都用过了,可从被抓,到打到现在,这人一声都没吭。瑶阁生怕把人打死了,便让我去看着……”
青衣修士瞪大了眼,不可思议道:“这么厉害?这陆望予有点骨气啊!”
被打断的白须长老叹了口气,继续道:“这还不是最难的,瑶阁实在没辙,便直接动用了搜魂之法。”
“嘶……”周围的听众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有人憋不住了,开口惊道:“搜魂可是邪术啊!将他人魂魄生生抽离,探查一番,基本搜完就算不魂飞魄散,也会沦为一个痴傻之人。”
白须长老更苦闷地叹了口气,他解释道:“搜魂之法之所以不能轻易使用,还有一个原因,它对搜魂之人的要求也颇为严苛,非心智坚定、识海广阔者不得修习。”
“因为,若是搜魂之人的心智没有被搜之人坚定,则会被此法反噬……轻则痴傻,重则殒命!”
青衣修士被自己的猜测惊到了,他摸酒坛的手顿住,满脸不可思议道:“都用上搜魂了,不会还没搜出来吧?”
白须长老愁容满面地看了他一眼,沉重地点了点头:“都抬出来三个搜魂弟子了,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看瑶阁的殷长座啊,他整个脸色都不对了……”
脸色不对的殷长座,正在囚室里打量他的战败俘虏。他们曾在战场上数次交锋,但似乎,事实都证明了他小看了面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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