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整编军队,还是以军权颠覆皇权,定远军的将士们,只会成为这场战争中牺牲品。
后来的事,他都记得。
他还是被救下,然后被继续作为一枚棋子,在朝堂中博弈。
但最疼的时候,他都挺过去了,剩下那些令人作呕的阴谋诡计,都不再是一件痛苦的事。
陆望予终究与恶虎一样,手沾鲜血,满身罪孽。
名字是寄托希望的,他的名与字,便是他的父母之间最浓烈的爱意。
倚琅轩而望予,最终不过爱别离。
便是,陆离陆望予。
他的名字里,没有一个字是属于他自己的。
所以,当师父让他给执约想名字的时候,他第一的反应便是执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无关风月,只盼长久。
这是他内心最迫切,也最卑微的希望。
我不想,也不要再被放弃了。
他想到了苍山镇沾血的祈灵台,想到了那夜荒山的我喜欢你。
母亲,你果然没错。
陆离陆离……
你看,孩儿终究还是,孤家寡人,爱而别离。
第56章琳琅碎(十六)
他踏过了那道门槛,便是破了阵。
鉴心阵很简单,也很难。它会将一个人心底的旧伤疤重新撕扯开,然后,在那个时间点,给出一个新选择。
在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后,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毕竟,后悔是一个人通有的情绪,人们常后悔说过某句话,做了某件事……而当有一个重新更改选择的机会时,又有多少人能做到真正的漠然无视?
鉴心阵找到了当年陆望予情绪波动最大的那个瞬间——他吃下那块毒饼的时候。
它让幻想中的少年,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要吃么?”
吃下它,就会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自缢,就会无能为力,就会彻底失去一切,堕入地狱。
“为什么不呢?”
陆望予却从不是一个会后悔的人。后悔是懦夫逃避现实的借口,既然已经如此,又何必逃,又何必悔?
粉饰的假象还是会被彻底破碎,他终究还是孤身一人,虽伤不悔。
他一步一步,远离了那扇房门,远离了那段,他压抑在心底的过往。
身后的碧瓦飞甍随着他的步伐,片片粉碎,露出了苍山空旷凋零的景色。
苍山鉴心阵,拦不住大善之人,因为他们心思纯澈,不染尘埃。
但它更拦不住大恶之人,因为他们铁石心肠,眼前与脚下,皆为草芥,无可阻挡。
陆望予是天下最重情的人。
也偏偏,是天下最心狠之人。
他破了鉴心迷阵,又重新回到了那片荒山。那处他离开时,绝对没有想过还能回来的地方。
一景一物,一如当初。
陆望予路过了一处枯木,他知道这处的柴火是燃得最旺。
他走到了山洞前,在那里,他与执约曾立下了“飞升与入苍山”的承诺。
最后,他路过了那处灰烬跟前。
就在那处曾炽热燃烧的火堆前,有人说了我喜欢,有人说了我也是。
陆望予默默绕开了它,他往更深的地方去,然后取出了藏好的那只乾坤袋。
在苍山镇里,瑶阁用他的血解开了他身上的乾坤袋,里面全是零碎的凡间物件。
谁送死,会带上全部身家?
陆望予在只身入苍山镇前,就将他最宝贵的东西都藏好了,就像是松鼠在偷偷囤着活命的栗子。
其实,他最宝贵的东西也很简单。
他面无表情地打开了乾坤袋,里面只有一个小匣子,和一把匕首。
陆望予最珍惜的东西只有三件。
那把路师兄送给他的匕首。
那柄师父帮忙打造的止戈剑。
以及,他轻轻地打开了匣子,里面躺着一朵干枯的紫藤。
执约说,那是落在衣上,不小心被带回来的。可他却不信,都收拾好了所有东西,怎么可能偏偏落下了那么一朵丑巴巴的花?
他那时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却莫名将本该扔掉的花,藏了起来。
后来,在这座荒山,他终于听清了心中的声音,也知道了他这一去,便再也没了回头的机会。
但是他却还留了一丝希冀。
若是我还有机会回来,我便带着这朵紫藤去问他,我就陪他在苍山待一辈子,哪儿也不去。
可如今,他回来了,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却不在了。
现在,陆望予手中再也没了别的东西。
除了师兄的匕首,执约的花。
和他的命。
他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了。因为他没有什么,是拥有的了。
现在,先将止戈剑取回来吧。
陆望予紧抿着唇,他收拾好了所有东西,再次孤身离开了荒山。
所有的事情都完成了,图纸也送入了苍山。
现在,这些债,该一笔一笔清算了。
陆望予又在眼皮子底下被救走了……这个消息简直是对修真界的一个毁灭性打击。
偏偏,传送阵的落点根本不可查。尽管在第一时间,大批的队伍便围住了苍山,来了个地毯式搜索,但却一无所获。
殷远山的理论没错,失去了那个妖族的牵制,寻找陆望予只会难上加难。
他一旦离开苍山,混入凡俗界,就像是一滴水汇入海河,根本无处可寻。
只能寄希望于苍山的搜索,与全修真界的动员了。
可所有人都滞留在苍山也是无用的,于是,除去搜寻的队伍,各个宗门的长老弟子便开始启程返回。
青涯剑阁丢了大脸,斩月剑意竟然连个妖族都杀不掉,还得完全出鞘才行。
而且,最麻烦的是,杀了这个妖族后,陆望予就再难找到了。
若是当时留他一命,说不定还能有一个反制陆望予的筹码。
如今,悔之晚矣啊。
但脸都已经丢了,再踩几脚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在殷远山不满的眼神中,青涯剑阁还是腆着脸,要来了陆望予的佩剑——止戈。
虽然人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剑确实是柄好剑。
通身由月朔黑铁打造,上面还别出心裁地做出了细小的锯齿状,可谓是剑中臻品,值得收藏!
月朔黑铁啊!拍卖行一般都是一小点一小点地卖的,一般被拍下来也就只够镶嵌在剑柄上,做个装饰……
那么大一块,还被打成了一柄剑?
没见过世面的修士们,发出了财大气粗、暴殄天物的感叹。最后,却还是被红着眼的青涯剑阁夺下了止戈的所有权。
青涯剑阁的队伍慢吞吞地向着东渭挪动。时不时便在路上的驻点或是友派里,稍作停留。
今日,他们便要在飞原宗休整。
青涯剑阁的长老与飞原宗的友人酒过三巡,喝得微醺。他迈着看似稳重,实则漂浮的步伐,晃回了自己的客房。
睁着半昏的老眼,他掩上房门,迫不及待地扑到了桌前,痴迷地抚摸着那个一丈长的木匣。
他痴痴地笑了,完全没了长老的风度,倒像是去了青楼楚馆的猥琐之徒。
“嘿嘿,宝贝儿……等除掉了姓陆的,你可就彻底属于我了。你还不知道吧,剑阁可把你许给我了!”
他自言自语,喃喃道:“月朔黑铁啊!我若是敲上那么一截,啧……”
突然,桌上昏暗的烛火微微闪烁,他的汗毛悚然倒立,仿佛黑暗中的毒蛇亮着獠牙,冷冷地盯上了他的咽喉。
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瞬间酒醒了不少。
房内有人!
长老惊骇地瞪大了眼。他飞速抱起木匣,大气都不敢喘,连滚带爬地往门处冲去。
红檀木门却死死锁住,他将门撞得哐哐作响,凄厉地吼叫,却没有收到丝毫的回复。
本该脆弱无比的木门,突然变得固若金汤,他甚至用上了术法,它都纹丝不动。
脚底涌起的寒意直冲头顶,他听到隐于黑暗的那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笑。
“见我又何必跑呢?长老不是非常想要找到我么……”
那人轻叹道:“如今我送上了门,怎么又要跑了?”
送上门与上门索命是一个概念吗?
长老脊背上顿时涌上了一阵寒意,就像是莫名被什么凶残的猛兽悄无声息地盯上了。
百年修真途上培养出的危机感顿时让他汗毛耸立。
长老的五脏六腑都绞了起来,他感觉,他的那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只差随着他的嘶吼从口中蹦出了。
他疯狂地撞击着房门,脑中一片混乱,只能发出无意识的“啊——啊——”的惨叫。
来人啊!陆望予来了!
他来了!!!
长老脚一软,身体竟是顺着门颤巍巍地滑落下来。他额上冷汗密密麻麻地渗出,泛白的唇不断嗫嚅着。
“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坐在极深的阴暗处,看着猎物无谓的挣扎,搭在桌上的手轻轻地叩了起来。
笃,笃,笃……
每一次的叩击,都让猎物的心一颤。
笃——
最后,没了声音。长老的心跳顿时停了一拍。
没有丝毫的声息,伴着隐隐绰绰的烛火,黑色的身影踩着阑珊摇曳的光影,一点一点如鬼魅般逼近。
“你有看见我家执约么?”
还不等地上的人作答,他便自己笑了起来。
“我忘了,你是见过的,在祈灵台上,我记得你的这张脸。”
那人一边轻声低语着,一边伸出了那修长而苍白的手。
“所以,斩月剑好用么……”
那双沾血的手已至天灵处,搜魂开始。
第57章琳琅碎(十七)
搜魂术是一种邪术,但它并不是一种难懂的邪术。
陆望予生生捱过了三场搜魂,他自然能从这种经历中,明白搜魂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不过是活生生抽出他人魂魄,闯入识海,将所有的记忆都洗劫一遍。
若是温柔点,没有在识海里打砸乱抢,搜魂后还能留住一条性命。
若是暴躁些,便是撕碎魂魄,彻底殒命。
他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凭借那些破碎的记忆,陆望予再一次重历了祈灵台一战。
从旁观者的视角,一丝一毫,清清楚楚,毫无遗漏地重历了一遍。
他以长老的视角,眼睁睁看着事态急转而下,看着漫天的武器朝着指定的那处猛攻,看着那一方防御摇摇欲坠。
而在那摇摇欲坠的透明屏障下,那个白色的身影,毅然决然地护在了他跟前。
站在这个视角,仿佛是自己亲手打开了斩月剑匣,陆望予耳畔传来疯了一般的叫喊。
“杀了他!快杀了他!”
斩月出鞘,阵盘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破碎之音。然后,便是一剑当胸穿透,血溅祈灵台。
他看着那个白色身影的后背,层层渲染开了殷红血色。
就像是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了一滴红墨,格外刺眼。
阵法起,他看着祈灵台上自己的身影彻底消失,随即,执约倒在了血泊之中。
就像是一场群狼的狩猎,见到猎物终于没了气息,没了挣扎,所有人围了上去,开始瓜分自己的战利品。
陆望予感觉到自己的视线正在飞快地上下颠簸,是青涯剑阁的长老早失了风度,慌急地冲上了祈灵台。
他要确保那个妖族死得透彻,他要维护住斩月剑的威严!
陆望予终于,能够再见到执约一面了。
透过仇人的记忆,再去看他一眼。
他从小看护到大的师弟,他最喜欢,也最舍不得的那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在血泊之中。
执约闭上了眼,就和乖乖睡着了一样,他一直都很乖,懂事得从来不让人操心。
可现在,却让他难过到无法呼吸。
执约的身体开始逐渐转为透明的模样,同时,点点莹白色的光点溢出,四散而去。
陆望予知道,那是他的本体在崩溃,神魂在溢散。
那是,灰飞烟灭。
周围的一个蓝衣修士看起来十分暴躁,他的眉头拧成八字,伸手捞了一把光点,将它搅得更碎。
“真是服了,就这么一个东西,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陆望予劫走了?”
不够解恨一般,他又往地上啐了一口泄愤。
“这是什么妖啊?”有好事者出声讨论,“你们看……他的身体在消散!”
身旁的修士轻蔑地瞥了地上一眼,抱胸道:“切,管他什么妖呢!得亏他没留全尸,不然,小爷我就斩了他的四肢,将他挂在这祈灵台上示众,让陆望予好好看看他同伙的下场!”
这番话就像是一粒火星,落在了油田一样,一下便引燃了场上所有人情绪的热潮。
“身体消散了,还能剩个灰呢!这样的罪大恶极之徒,不挫骨扬灰,难以解吾等心头之愤!”
“对啊,我们还可以将他的灵彻底拍散,让他再无一丝可能入得了轮回!”
“好主意!”
你们怎敢?你们如何敢!
陆望予眸中通红一片,但他受限于记忆,只能眼睁睁看着青涯剑阁长老匆匆取走了斩月剑,他在弟子的簇拥下离开了祈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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