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认真地探寻了一番虚狱阵法后,也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一些某些隐蔽之处,地上还有新鲜的车辙痕迹。
这说明,在容晟府覆灭后,依旧有人在给虚狱供给着物资。
陆望予在虚狱前守了数日,才等到了运送的车队,队伍极其简陋,看起来是像是普普通通的商户。
但马车上悬着的木牌,却证明了他对来人身份的猜测——那是极其简单的鸟头纹,形态却有几分熟悉的模样。
容晟府的鹰纹可没那么丑。
陆望予的心稍稍放下,他这般想着,嘴角微微扬起,安静的眸中却暗藏了一丝悲伤。
然后,他便一路跟随着车队,寻到了朱掌柜的粮油铺子。
但他能寻到,瑶阁自然也能。
所以,在发现逐州郡莫名多了许多瑶阁弟子的身影后,他顿时警惕起来,这才恰好赶在瑶阁发出绝杀令时,到了朱掌柜的宅子。
他答应过朱掌柜,不会让瑶阁再来……
所以,只要他向修真界放下威胁,将所有的恨意拉到自己的身上,瑶阁想必也没这个工夫再去寻事。
毕竟他们最恨的,最想千刀万剐的,只有陆望予一个人。
而且,他以修真界其他宗门的身家性命,来威胁瑶阁。
你们入一人,我便屠一宗。
众所周知,瑶阁是高风亮节的君子正道,他便是睚眦必报的奸邪小人。他将其他修士的命放上了赌桌,不知这些正人君子,是应,还是不应。
陆望予有多心狠手辣,五年前修真界所有人都见识过了,必然不想再见识一遍。
瑶阁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显示自己的慈悲大善,自然不能将这些人的性命视为草芥。
尽管他们心中就是这个想法,却也不得不戴上伪善的面孔,对这样的胁迫低头。
陆望予踩在所有人可接受的底线上,放出了自己的威胁。
他的恶名,便是逐州郡中,所有容晟府旧人的活路。
南岭虚狱的后续问题,他也与朱掌柜商量过了,现在,他就要奔赴其他的战场。
只他一人,对抗全界,这也是一场绝不能败的战役……
他只能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将这个世界布置成他的主场,这场战争,也该以他为主导,邀瑶阁赴约了。
在动身离开南岭之前,他又回到了虚狱阵法前,在这里,他还要完成最后的一件事,一件最为重要的事。
南岭是辽阔的贫瘠之地,在这里,仿佛只有一种死气沉沉的灰黑色。而突然有一天,这片黯淡的天地中,倏忽间燃起了一簇炽热的火焰。
枯枝上挂了满树的红绸,远看便像是在天地间热烈涌动的赤焰,如此鲜艳,如此醒目。
这是一棵火树,是那人的一滴心头血。
陆望予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执约,他不知道他在哪儿,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但执约若是神灵,便是风,是雨,是这山川河流。既然他曾来过南岭,陆望予就相信,他还会来。
他若是来,便一定能看见这满树的红绸,能知道他想说的话。
你别害怕,我回来了。
黑衣青年系上了最后一条红绸,尽管不舍,但他还是不得不离开。
他在与天下人争时,只为了完成那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满树的红绸在风中瑟瑟飘扬,这棵炽烈燃烧的火树,便是南岭最鲜艳的色彩。
它是那人最深的希望,最赤诚的表达。
一片淡云从天际缓缓而过,在赤焰上驻足了。
终于,一个修长的身影,慢慢地在树下凝实,白衫箭袖,是熟悉的模样。
来人安静地站在树下,久久未动。他面无表情,像是要站成千年的雕塑。
他眸中却再没了星河般的澄澈。那眼中潺潺的清流,终究凝结成了千年的寒冰。
卫执约安静地看着那灼灼燃烧的火焰,看起来丝毫无动于衷。
可他眼中倒映出的满树烈焰,太过炽热,也太过悲伤,却将他所有的平静,一寸寸地焚毁。
寒冰化了,就是清泉,清泉在眸中蓄不住了,就是眼角处徐徐缓缓落下的一颗泪。
他轻轻抬头,鬓边青丝被风掠起。风向微转,红绸像是受到了感应一般,向着树下的人竭力飘去,但却被枝条束缚住,终不得触碰。
它们,就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极力想要触碰到那个人,想伸手,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拉出。
白衣青年静默良久,终于还是伸出了修长的手。指尖掠过红绸,仿佛探入了火焰之中,那种灼烫的感觉,让寒冬里的旅人不忍放手,却也不敢触碰。
师兄,我知道,你回来了。
可你不该回来。
第68章江山局(八)
不知不觉,元宵带着流光溢彩的华灯,热热闹闹地踏进了宴都。陆望予恰好踩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进了宴都的城门。
夕阳终于将黑夜的主场,让给了明月,让给了盏盏亮起的华灯。
城门处倒是颇为冷清,巡逻的士兵减了不少,按照惯例,应该是被调派去维护花灯会的秩序了。
陆望予本是赶不回宴都的,可不知为何,这个世间已经变成了陌生的模样,他便不愿再待在任何陌生的地方。
宴都,成为了独行旅人最后的避风港。仿佛回来了,便能摆脱那如影随形的孤独的侵扰。
他曾经一直以为,他是天际的孤鹰,五湖游历,四海为歌。但如今才知道,他其实一直都躲在安逸窝中。
他的师父师兄,执约,便是他所有的牵挂,是他的盔甲,是他在这人间扎的根。
现在,他终于被斩断所有的根,像浮萍一般被抛入了汹涌的波涛中。
这还是他离开大晟后,头一次自己过元宵。所有人都在团圆,他却什么都没有。
他曾以为宴都能让他得以喘息,但直到回到了此处,他才发现,这里依旧没有任何他可以立足的地方,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孤独。
他终于明白了,当你孤单的时候,周围团圆的喜悦,就成了一刀刀捅入心底的匕首。
他们的热闹,他们的嬉闹,便是无形剖心的利刃。
陆望予一个人踩着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地从城门走入,他的目标很明确,也从不会轻易回头。
转过了一个街角,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气便这样蒸腾而来。宴都的主道上,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街道正上方悬着璀璨的彩灯,恰似人间星河。
宴都向来热闹,元宵的宴都,更是喧哗。富贵人家都穿着绸衣华服,普通百姓也难得腾出了自己的新裳。人人都携家带口,出来观赏这难得的花灯会。
街边喷火的杂耍,猜灯的游戏,不时引来了或高或低的喝彩与掌声。
陆望予却丝毫没有被周围的热闹气息感染,他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在大晟最黑暗的那几年。
每当团圆的元宵节,定远将军府里便会空空荡荡的。他便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练枪,读兵法,最后准时就寝。
那时的他,没有任何值得庆贺的事,更没有一同庆贺的人。
如今,竟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他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仿佛一条游鱼汇入了海河。人群朝着繁华处缓缓挪动,他却向着寂静处去。
就像断尾的银鱼,在湍流中挣扎着,逆行而上。
人间繁华嬉闹,却无一与他有关。
一个孩子在人群中穿梭,他太过年幼,还不及半人高,跌跌撞撞地紧拽着母亲的手指。
但人实在太多,他在人群中抬头,只能从乌泱泱的人影缝隙中,偶然窥见一点撞入眼帘的花灯。
这盏灯上有一只小鹿,他便在心中轻轻问候了一声:“小鹿你好呀!”
可随即,藕节一般白嫩的手中,突然一空。他失去了母亲的踪迹,灯上的小鹿,也在人群推搡中寻不见了。
小孩瞪着懵懂的眼睛,他的眼角泛起了泪光,奶声奶气地叫唤了两声,但微弱的呼唤,却被周围嘈杂的喝彩声彻底掩盖住。
娘亲,你在哪里?
我好害怕呀……
小孩愣愣地揪住自己的衣兜兜,彻底不知所措了。
没有了母亲的守护,他就像是汪洋大海中颠簸的小舟。周围滔天的浪花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身影,便肆无忌惮地涌动着。
他随波逐流,跌跌撞撞。时而晃向东,时而被推向西。终于,身侧传来一个猛力,他被拌了一个趔蹶。
街道如此拥挤,若是摔一跤,孩童小小的身躯,根本扛不住人群毫不知觉的踩踏,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啊——”失重的感觉传来,他小小地惊叫出声。
但他太过年幼,身旁的人太过强大,那一声却终究无人听见。
毕竟无论在何处,弱小的声音从来都不会被人们所注意。
他看着自己离坚实的地面越来越近,这样跌一跤,娘亲做的新衣服就会摔出一个大窟窿。
懵懂的孩子,对自己身处的险境毫无察觉,还在天真地担心着自己的新衣。
突然,他像是摔在了松软的棉花上,下落的身体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托起,可面前却空无一物。
孩子愣愣地平衡住了身体,他四处张望,先是看到了一根鲜艳的红绸,它正被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攥着,再抬头,便对上了一双好看的眸子。
他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谢谢”,却见那个救了他的神仙哥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入了人群之中。
随后,他的手被紧紧抓住,匆匆赶来的妇人又急又慌,她眸中盛满了泪光,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好好牵着!可差点就走丢了!”
孩子被母亲拽着往前方走去,他回头,却再也寻不见那一抹身影。
他眸中亮着光,奶声道:“娘亲,刚刚有个神仙哥哥救了我!”
“什么神仙哥哥?”妇人头也不回,只是敷衍道。
“就是……”他被难住了,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最贴切的形容,“眼睛很像小鹿的神仙哥哥。”
他跌跌撞撞地跟着母亲的脚步,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心中却莫名有一丝看破了小秘密的神气。
虽然那个哥哥没有说话,也没有冲他笑,可他就是知道,那个哥哥,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呢!
陆望予身后的人群中,不知不觉地出现一个白衣身影。
他们都在人群中逆行,却无一人察觉到那一抹白衣,仿佛他彻底融入了人潮,却又莫名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
于是,一人在前,另一人却一步步,踩着他走的足迹,慢慢地跟着。
陆望予永远不知,他苦苦追寻了那么久的身影,早已在他身后的不远处,他们之间,只隔着几人。
那人像踩着影子似的,认认真真地走着他走过的每一步,却也本分地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身后人的眼中,只专注地倒映着面前的背影,人间再无一丝色彩,能够落入这双眸中。
他们近在咫尺,却也相隔天涯。
只是一人安静地走着,一人安静地跟随。
突然,身后传来破空的呼啸声,那是璀璨的礼花在飞速上升,它即将在天际绽放出最绚烂的光华,完成对这个世间的献礼。
陆望予本对这样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可莫名地,他心中猛然一跳,脚步便迟缓下来。
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他回首,只一刹,盛大的烟火便映入了他的眼瞳。
天际的花雨,终于落入了他的眼中,代他流尽了落不下的泪。
人间真好。他缓缓地笑了起来。
空旷而苍白的领域中,没有一点鲜活的颜色。而此时,却有一人在行走。那人身着白色衣裳,近乎要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他很冷静,冷静得有些冷漠。
他安静而漠然地走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突然,他的脚步顿住,静默片刻,他垂眸,抬起了那只修长而苍白的手。
一滴泪却悄无声息地砸下,在手背上颓然滚落,沾湿了他紧紧攥住的那条红绸。
师兄,你为何要回来?
我将你从泥淖里拉出,捧上干净的人间,盼你不再回头,盼你不知道我在深渊里腐朽。
盼你大道得证,长岁无忧。
你又何必跳下来与我一起沉沦。你是不是忘了,究竟是谁将你拉入这滩浑水之中的。
他看着那只手,轮廓隐隐约约的,竟是有些透明。
他想,你为何要回来,我如今,护不住你了……
第69章江山局(九)
东渭的青涯剑阁以三件至宝闻名:一剑可破月的斩月剑,九千阶试剑路,万剑归墟。
但是,五年前,斩月剑的威名被陆望予踩在脚下,九千阶试剑路,竟也被一名无名小卒使用秘法,生生斩断。
一时间,三件至宝折损其二,青涯剑阁名声大落。
五年了,这样的丑闻随着陆望予的陨落,终于渐渐平歇。
总算没有人谈论什么斩月剑是废铁,试剑路不堪一击,就连剑阁的长老都弱得不行的话题了……剑阁终于有机会喘息一口了。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五年后,陆望予竟是不知从哪处魔窟里,又生生爬了回来。
“瑶阁入逐州郡一人,我屠一宗”的威胁,瞬间传遍了大江南北。所有人都默不吭声,却心照不宣地将目光投向了被指名道姓的苦主——瑶阁。
修真界的小道消息也从仙门八卦,也回归了五年前的盛况。
哎哎哎,你知道陆望予在哪吗?
啊,这个我知道!隔壁宗门扫地童子的二舅三大爷说,他好像在猪獒村的马厩里见过一个长得像的人。
放他娘的屁,姓陆的绝对去找瑶阁单挑了,你们知道个啥?
……
见状,青涯剑阁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回落了,看起来,大家还没这个闲工夫想到他们。万幸,万幸。
但往往,命运总是喜欢趁着人松懈的那一刻,给他最意想不到的致命一击。
沉寂万万年之久的万剑冢,出幺蛾子了!
那是一个大晴日,湛蓝的天幕下,几朵羊羔般的云慵慵懒懒地趴着。冬日的暖阳惬意地笼罩着山川,给世间万物披上了御寒的光袄。
青涯剑阁的杂役弟子腰间系着绳索,晃晃荡荡地挂在高崖之上,他正拿着凿子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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