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凡人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们屏住呼吸,认真地观察面前的妖族,以及那群白衣的弟子。
这一看,却使得疑点更加突兀地显示在众人面前了——
妖豹身上是金黑的斑点条纹,油光华亮的,但是在他的身侧,有一处皮毛隐约呈现出了九瓣莲纹的图案。
镇里的人们惯养猪牛,自然能看出,这是在牲畜年幼时,主人先给它们的皮上烙下印记,再用上催生毛发的治疗药物。
后续等牲畜的皮毛长出后,能呈现出隐约而清晰的纹路。
这是给自己的所有物,打标记的方式。
身后的镇民,认认真真地比对了妖族身上的纹路,与那几名衣袖上的绣纹。
他们终于得出了那个难以置信,却又清楚明白的事实——那个妖族的身上,有瑶阁的九瓣莲纹。
而且,那还是烙下许久的印记。
但自幼便在瑶阁养着的弟子,自然不知道凡间蓄养的知识,他们满腹疑惑,却依旧将绳套索在了妖物的脖颈上。
他们不理解妖族为何极其配合,更不明白它身上莫名出现的九瓣莲纹。
但一切似乎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他们来了,锁住了妖族,然后便一头雾水,却依旧保持着瑶阁该有的高冷,拂袖而去。
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天上云,而地上的泥,有什么想法或感受,从来都不是他们考虑的东西。
就像是一场闹剧突兀地落下了帷幕,曲终人散尽,周围顿时寂静下来。
只有几处坍塌的房屋,以及地上未干涸的血迹,还在提醒着在场的镇民,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终于有人从怔愣中回过神来,他慢慢吐出了心中的疑问:“为什么那个妖身上,会有那样的印记?”
那个孩子,在屠刀落下时说的话,似乎再次回荡在了他们的耳边。
不是说带有九片莲花的东西会保护我们吗?它身上就是啊……
它不会吃我们的。
不会的……
对于涂福镇的所有镇民来说,今日之事,不再是他们简简单单地遭遇了灾祸,而瑶阁如救世主一般从天而降,将陷入苦难的人们从地狱中救起。
在他们眼中,事情笼罩在一层浓厚的阴翳之下,英雄的赞歌却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用人间常见的比喻来描述,便是涂福镇来了群无恶不作的地痞流氓,在镇中烧杀劫掠。
镇中的百姓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而在所有人绝望之际,惩奸除恶的官差来了。
结果,恶霸在看见他们的那个瞬间,便诡异地老实得跟一条狗一样。
本来以为这为所有事情画下了结束的巨点,但在官差押送恶霸离开的最后一刻,他们却不经意地露出了身上纹着东西。
那是一个,完全一致的标记。
瑶阁,为何每次都能在最危急的关头,恰好出现?
他们究竟是屠龙的救世主,还是豢养恶鬼的幕后真凶……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所有捕风捉影的蛛丝马迹,都将成为可以灌溉的甘露。
而充满刻骨仇恨的情绪,便是林间的燃起的一缕烟。也许如今只是一丝的不喜与疑虑,但却能借着后续人们自己发掘出的“真相”,将那助燃的东风吹起。
是时候,让瑶阁尝尝那种燎原的烈火了。
陆望予默默地站在窗旁,这是涂福镇客栈最高的客房,也是他看戏的最佳雅座。
他面无表情,像是台下冷漠的看客,将所有的景象都尽收眼底。
身旁却是一位干瘦的老者,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宽大的衣袍下,枯骨般的手中正托着一个小圆盘。
盘中,竟是一字一句地传来了战场上所有的声音。
有女子凄厉的喊声,有小姑娘的哭泣,有瑶阁弟子的低语,更有那些镇民逐渐激烈的谈论。
他们在这座小楼上,将这些都听得一清二楚。
“收了吧。”陆望予依旧看着窗外,冷淡的吩咐道。
老者顿时大气都不敢喘,手脚麻利地便合上了金圆盘的盖子。
一瞬间,屋内又陷入了死水一般的凝滞中,陆望予不吭声,老者也只能安静地闭嘴当个鹌鹑。
“你手上还有多少傀儡?”陆望予依旧没有将目光收回,他出言问道。
老者立马接话,他强忍着心中割肉般的剧痛,谄媚回答:“回少将军,女人和孩子的傀儡都用完了……还剩下约莫三个男子。”
陆望予缓缓回身,他注视着面前佝偻着身躯的老者:“瑶阁已经将人带走了,剩下的,你便照着我说的去做。”
“等这件事做完,我们之前的账也就一笔勾销了。”陆望予补充着,他嘴边勾起的弧度不带一丝感情,眸中也黑沉如深渊。
他一字一句强调道:“你放心,我这个人,言出必行。”
言出必行几个字被他咬得清清楚楚,老者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能连忙称是。
老者心中清楚,面前的男人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这是他的命令,更是他的威胁:他陆望予能放他一命,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取了他的项上人头。
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的一条小命。
陆望予不再言语,他周围有无数荧白色的阵纹,隐约浮起又消散。
在他的身影渐渐被阵法笼罩,彻底消失后,老者终于泄下一口气。
他一直高高悬起的心终于得以解脱,那颗摇摇欲坠,随时可能不在脖子上的脑袋,也终于稳住了自己的地位。
他现在心里就一个字可以形容:悔!
当年他是多想不开,多不长眼,才能应了大晟皇帝的要求,用自己做的傀儡去陷害当时的少将军?
皇帝说的挺好,豪掷万金只买他一次出手,让他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个女孩模样的傀儡,送进少将军的马蹄之下。
血溅将军府前,想来这般的故事,必然能稍微压下陆望予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哪怕只是在那个少年身上,落下个小小的污点,也足够让其他的文臣大做文章。
但他心中清楚,用傀儡,绝不是因为皇帝的心慈手软。若是一般的小姑娘能被帝王控制,他一定不会绕圈子,来请什么修真界的傀儡师。
皇家心狠,但这只是凡人的家事,而他又偏偏是个贪图人间富贵的修士,自然也愿意帮这个小忙。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少年过于敏锐,竟是生生勒住了疯马。而混迹在人群中的他,自然也发现了周围有高人,看破了那傀儡之术。
次日,大晟少将军拜卫潜为师的消息便传了出来,陆望予竟是抛下了一切,径直入了修真一途。
皇帝可吓得不轻,日夜担心他的好外甥学成归来,一刀了结了他,便慌慌张张地花了重金,许以国师之位,将老者留在了宴都。
庸人多自扰,他心中不屑,但却还是为了那权势荣华,留了下来。
金银财宝,荣华富贵……这些年的繁华美梦,早已让他与皇帝忘记了曾经的阴影。
但好梦终于在元宵那日,被彻底粉碎了。
在宴都流光溢彩,喧闹热烈的花灯夜,陆望予提着一把黑沉沉的剑,如灭世的修罗恶鬼一般,闯入了帝王的寝殿。
他一剑落在了帝王的颈边,划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却问了一句,当年他请的傀儡师如今何在。
他知道!他果然知道!
吓破了胆的帝王差点在龙椅上尿了裤子,他以为陆望予还是来索命了,便秉承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信念,哆哆嗦嗦地供出了国师的下落。
就这样,老者被从国师府的温柔乡中活活揪出,开始乖乖地配合魔头行事。
攒了几十年的宝贝傀儡啊,就这样被他一个个地送出去任人糟践。每次被毁得连渣都不剩,拼都拼不起来……
他按照陆望予的吩咐,跟着那个高大沉默的男人,来到了一个又一个城镇,演了一场又一场的戏。
刚开始,他还被那个男人是妖的事情吓住了,但等到他眼见着自己的傀儡,一个个毁在那只大猫的爪下,满心只有数不尽的酸楚与委屈,根本来不及害怕。
垃圾废物猫!能不能直接杀人了!能不能行了!
他每次,竟是巴不得陆望予能有他舅舅的狠心,谁都能下得了手,谁都能利用。
可姓陆的顶着祸世魔头的恶名,却为了保护那些蝼蚁一般的凡人,将他攒了几十年的珍品傀儡当垃圾一样浪费!
但转念一想,若是那个魔头真的足够狠心,怕是他还蹦跶不了那么些年……
傀儡重要命重要?老者又不吭声了。
算了,他惜命,姓陆的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连他那个王八蛋舅舅都还活着,只要自己乖乖听话,应该是能被放过的。
第79章江山局(十九)
而对于在阵法中穿梭的陆望予来说,南岭的戏台子终于搭完了,预定的角色也已经一个个地登场。
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他预定的台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剩下的,只需交给时间就好。
他只等着千里之堤,一朝溃于蚁穴。
如今他正往苍山去。那里,是另一个更加艰难的战场,也是最终决战的地方。
族长老爷子还在苍山的小镇上偷偷做着坑人的生意。这世间没有第二个容晟府,困守苍山的焦栖一族,只能靠着这样的小本生意,艰难地维持着一族的生活。
他们困顿潦倒,却从不屈服。
老族长听说了陆望予回来的事,他心中早为重逢做了准备。但在看见那个年轻人脸上带着熟悉的笑意,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不由地红了眼眶。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老族长揩去眼角浑浊的泪花,笑着感叹道。
陆望予此次来苍山,便是寻求破解唤瑶之法。
而破唤瑶的第一要点,便是先解开苍山大阵。苍山大阵拒绝人族进入,而妖族又无人修习阵法之术,若是不进去,根本没法了解唤瑶的机制,更别谈破解了。
陆望予便跟着老族长回了苍山,他日间便在阵法外研究灵纹,夜里就下山,住在苍山镇中。
果然,跟着妖族进入,鉴心阵根本没有起效。
他一个人孤独地沿着苍山阵的边缘,慢慢走着,记录着……不知不觉,天上落了飞雪。
苍山深处走出了一位小姑娘,她垂着眸,撑着褐色的油毡伞,一步步小心地踏着白雪。就像在上下一白的世界里,缓缓挪动的小蘑菇,正一点点向着另一个身影挪动。
陆望予正仔细观察着苍山的阵法,突然,一把圆圆胖胖的伞柄悄悄探出头来。阵法后,躲在蘑菇下的小姑娘眨巴着清亮的眼睛。
她脆生生道:“陆哥哥,下雪了,族长让我给你送把伞来!”
陆望予一愣,下雪了吗。
他竟然毫无察觉,抬头,却见那飞扬的雪片,从天上坠落的时候,在他的上方竟莫名地飞散分开。
就像是有谁,在替那个无知无觉的人,一点点拨开了冰凉的雪花。
他身上不沾一点雪,眸中却开了遍地花。
陆望予缓缓勾起嘴角,他手心向上默默向前伸出了手掌。
一片雪便这样落在他的掌心,坠落的瞬间,就被温热的体温融化,就像是上苍落下的一滴泪。
他眸中是璀璨的星辰,带着笑意,回道:“不用了,陆哥哥有人撑伞了。”
“啊?”
小姑娘不解其意,却也将褐色小蘑菇啪地一合,一点莹白色的雪点缀在了她的发丝上。
她冻得脸红彤彤的,却眉眼弯弯,道:“我也不撑了!族长爷爷总是让我撑伞,我才不听他的呢!”
随即,本该落在她头上身上的雪,竟也被轻柔地拂开,小女孩淋雪的小算盘又落空了。
小孩儿不能受冻……
她好奇地看着天,似乎非常困惑不解。
陆望予见她为难的小模样,笑了起来:“现在,给我撑伞的哥哥,也给你撑了伞。”
但他却故意俯身,食指竖起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轻声道:“但是他比较怕羞,我只能偷偷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小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眸中闪着清灵的光,她也偷偷地压低声音:“知道啦,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于是,茫茫雪景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便借着天的宠爱,在阵法两边慢慢地临摹着。
天地间扬着雪,但却无一片寒冷的冰雪,能落在他们的身上。
陆望予架着千机镜,认真地记录着骤然明灭的苍山阵纹。而小姑娘捡了一支小木棍,在雪地中画着春意。
她一笔笔落下的,是笑颜灿烂的花朵,是能在天上飞的小鱼。
时光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就像落下的雪一般,悠悠晃晃的,带着一丝醉人的醇香。
而在苍山的计划,悄无声息开展的同时,南岭的戏依旧在按部就班地上演。
瑶阁敲开了江安的房门,第一次,他们果然被拒绝了。
只见那个名声大噪的剑道第一人,冷冷地回绝道:“我的仇,自己能报,我的事,也不用诸位操心。”
传讯的弟子老老实实将他的话复述给了殷长座后,便安静地站在一旁当哑巴,战战兢兢地等着他发怒。
却不料,时常阴沉着脸的长座大人,这次竟不怒反笑,他的眼角处,落下了深深的笑纹。
殷远山半真半假地感叹道:“果然是少年意气啊……”
身边的付无战指挥使却皱起了眉,看起来颇为愤慨:“长座大人,这江安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瑶阁是谁?他怎能如此大胆!”
说着,他的手便压上了剑柄,似乎马上就要率军出击,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长长见识,开开眼。
殷远山却没将这个拒绝放在眼中。
而正是江安此次的拒绝,才彻底打消了他的顾虑,让他能更加坚信,面前这个青年,与陆望予不是一伙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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