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不觉蹙了下眉。林祁察觉到她的小动作,略一挑眉:“我阿兄长得也不差,你这一副是什么表情。”
定安冷笑道:“你自个儿还不是不喜欢他。”
定安又说中他的心思,林祁也不反驳,只收回了目光,垂着眼帘望着不起波澜的池面:“不论我喜不喜,你都不要嫁进来。”
定安微怔,就又听到林祁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熙宁是对的,不嫁我,不进林家,这才是最好的出路。”
定安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没有,一时不得要害,只是愣愣地发怔。
林祁见她这副表情,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怎么,难不成你一早就同我芳心暗许,听我说这话不高兴了吗?”
定安:“……”
林祁还要说什么,隔着几道树丛,忽然隐约听见有清嘉的声音传来:“不是说表哥往这边过来了吗?怎么也不见他。”
这一回轮到定安幸灾乐祸起来:“同你芳心暗许的那一个来了,怎么,你这话要不和她去讲?”
林祁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也顾不得和定安打嘴仗,先是道:“你别说风凉话。我进宫来头一个躲得就是她。”
定安趴在阑干上,懒洋洋笑着,见他是真的面色不虞,才好心替他指了处明路:“那边有条小径,你沿着走就是了,保证碰不到人。”
林祁这就去了。定安在亭子里趴了一会儿,听得悉悉索索的声音近了,她也不想和清嘉碰面,便也往着另一边去。
这一带的林子定安小时候常来,头次遇到熙宁和林祁就是在这里。穿过林子即是青云轩的后门。定安沿着林中走了一阵,但见不远处新修了座竹舍,横跨在林间一道溪水之上,颇为风雅。她正是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瞧瞧,倒是有人先从里面走出来。
隔得不算太远,定安一眼认出那人正是不久前才见过的林璟——林祁的阿兄。定安对他向来没什么好感,且又有刚才林祁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心里越发生了抵触。她止了脚步,正是要回去,那人也看到了她
,一打扇子摇起来,懒洋洋笑着,语调是玩世不恭的:“我也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帝姬怎么一见着就躲得远远的,真叫人伤心。”
定安只好是停下来,林璟已是踱步至她身边,见她这一身打扮,更觉着光彩夺目了几分。初初算来他也才见过她三次,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样子。
定安礼貌笑着:“林公子。”
林璟甚为欣赏地打量着她:“帝姬怎么来了这处?”
定安皮笑肉不笑:“林公子还不是一样。”
林璟看出小姑娘眸中都懒怠掩饰的不耐,不觉更添了几分笑意:“看来帝姬同我一样,也是喜慕清静之人。”
他油腔滑调的,每一句都不见真心,与林祁大为不同。定安愈加肯定自己的直觉,对他更感不喜,也懒得周旋,只道:“也不算。我正要回去,就不打扰林公子雅性了。”说着定安转身就走,一点不给他挽留的机会。
眼见着佳人离去,林璟也不急,他慢悠悠跟过来两步,不紧不慢道:“大觉寺的风景可还合衬帝姬心意?”
定安脚步慢了一慢,她冷冷地回过头去。林璟从袖中取出一样鹅黄帕子,上面细细碎碎绣着小白花,定安一眼就看出那是自己丢了的那条。
林璟似笑非笑:“这帕子可是殿下的?”
定安神色微动,还没开口,林璟先是好整以暇道:“殿下莫不要动什么欺瞒的心思在,我虽比不得林祁那样读书多,但也不是个傻的。这上面绣的定安,可是殿下的小字?”
定安被他抢先一步,当头说不出话来。不过她为人伶俐,心思很快一转:“当时寺中来得都是女眷,皇祖母在寺中时向来有规矩,男子一律不得入内,公子既然拾到了我的帕子,可见是违了律的。不过我也懒得同你追究,你只把帕子还给我就是。”
林璟听她条理清晰,说得头头是道,不免又笑起来,对她很感兴趣:“早就闻得十六帝姬伶牙俐齿,倒不曾想件心思也是个活络的,把我这有理的说成了无理的还不算,倒还要我感恩戴德,念你不追究了不成?”
定安冷冷道:“我自是不大有那个意思的,不过见公子迟迟也不给个痛快,只好先发制人了。若是公子是个讲理的,
我自然也就犯不着这样。”
林璟微微眯了眯眼,漆黑眸中深不见底,明显带了几分兴致,他道:“我去大觉寺也不是毫无缘由的,那日我母亲和妹妹皆在寺里,我妹子不巧生了病,我是带着大夫去的,太后娘娘当日知情,就算帝姬要去告也不打紧。”
他三言两语又获得了主动权。定安实在是恶心自己的帕子落到这种人手里,但眼见他不干不脆的,不是肯利利落落将东西还给自己的人,更是不愿同他费心周旋。衡量之下,定安冷哼道:“你若不肯还就算了,我不要就是。”
说罢定安要走,林璟笑道:“帝姬真乃爽利之人,不过这样绣着小字的贴身之物落在了外人手上……”他话说到一半不说了,笑吟吟的,摆明了是在威胁。
定安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那日绿芜的担心到底还是成了真。
定安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同他道:“我与林公子未尝有过什么龃龉,林公子何必这副做派。”
林璟但笑不语,他走上前来,目光盯在定安的发上。定安心生警惕,哪想得林璟就是这样凑上来,手一抬,替她摘去她发上不小心蹭到的落花。
定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退后一步,再也忍不下去了,声色俱厉地骂他道:“登徒子!林咸林大人也是有身份的人,难不成教养出你这样不成体统的儿子来?况且这还是在宫里,你莫要忘了我是什么身份,由不得你这样轻浮胡来!”
她是被他的举动吓到了,一连串蹦出这些话,字字珠玑,对林璟来说却讲得甚是动听。林璟笑了,朝着她又走近了两步。定安心下一沉,死死盯着他,不免是忐忑起来,连呼吸也变得沉重。
就在这当头,还不等林璟开口说什么混账话,身后就先有人道:“林公子。”
这声音!
定安屏气凝神,抬头向着林璟身后看去,见果真是谢司白,眼眶都要湿润起来。她咬了咬唇,满腹的委屈,只是顾念着还有个外人在,不能发作。
而林璟听到这声音,当即也是敛起神色。他不着痕迹将那帕子重新收回到袖子里,转身时已然变了副模样,面上带着斯文的笑,看到身后来人是青云轩国师谢
司白,一拱手:“国师大人。”
青云轩就在宫里,谢司白出现在这处不奇怪。
谢司白照旧着白衣,皎若玉树,风姿卓然。这样的品貌风度世所罕见,连林璟都不觉暗叹,林咸耗散千金豢养的那些姿容举世无双的兔爷也没一个能比得上。
谢司白目光扫向定安,朝着她略一颔首,算作行礼。定安亦是欠了欠身子,权当回应。林璟与谢司白并不相熟,不过借着林咸见过一两面。林璟心知这位小国师年岁不大,却同他师父一样是个轻易开罪不起的人,因而在他面前难得是有几分拘束感。
林璟客气问道:“大人是要去哪儿?”
“陛下适才有事诏我入见,回来拣了条人少的小道走,倒免得扰到旁人。”谢司白淡淡回答。
林璟点了点头,先是解释:“我同帝姬也是在殿中待着烦闷,出来逛一逛罢了。”说得倒像是两厢情愿。
谢司白不咸不淡“嗯”了一声,仿似浑然不在意。
倒是定安在心里暗骂林璟这个混蛋,但又不便说什么,只好是忍气吞声。
林璟知道谢司白不是个生事的人,遂是稍稍放了心。他同谢司白闲闲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心下只盼着他快些离开。终于谢司白是要告辞离去,林璟也不拦着他,谁想着这时谢司白却是瞥向了从方才他来时就一言不发的定安。他神色清清冷冷,未见有几分动容,坦然得好像真有这样一件事:“殿下曾托臣寻得一方古砚,现下有了着落。原还想着派人去寻一寻殿下,没想到先在这处碰到了,殿下若是得空,还望亲自去看一看。”
定安心思机敏,立时就反应过来她先生的用意,当下接话:“我横竖也没什么事,那砚台是要送父皇的,再拖下去也不是个事。若国师这时不忙,我现在就去取一遭,免得改日再劳烦来一趟。”
谢司白不答,只看向林璟。林璟心下有几分狐疑,不过青云轩毕竟依居深宫,定安同谢司白有这样的交情也不足为奇。他心思转了几转,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既如此我也就不打扰了,改日在宫外遇见大人再好好叙一叙。”
谢司白稍一颔首,林璟又似是而非地看了眼定安,才是摇着折扇离开了。
直等他远去,谢司白看了看身后的秋韵,秋韵会意,先行跟了过去。定安这时才是松了口气,她眼圈微红起来,可怜兮兮望向谢司白。
刚才虽离得远,没能听清两人的话,但到底能猜出发生了些什么。谢司白看着定安这一副模样,终究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怎么要哭了。”
定安刚才是真的被吓着了,现在想一想反倒觉得也不是个事,毕竟在宫里,林璟再仗着静妃的势也不敢真对她动手动脚。
况且她也不想让谢司白平白还要为自己担这一份心。
思及此,定安勉强笑起来:“是我疏忽了,其实……也无大碍。”
谢司白微蹙下眉,静静望着她。定安自来爱穿些浅颜色的衣裳,许是当时孝期习惯了的,懒得再改。这还是谢司白头一次见她穿戴有几分颜色。石榴红的长裙最衬她这个年纪,既不会艳丽过了头,也不会显得青涩,她生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下颌尖尖的,因而即便再用素饰遮着掩着,还是盖不住天生的明艳。再往上瞧是小巧的耳垂,戴着一对金镶红宝石的坠子,这样俗艳至极的首饰由她佩着却是恰如其分,刚刚好,甚是光彩照人。
谢司白从未有一刻比眼前更能意识到自己的小姑娘真的已经长大成人,也开始被心怀不轨的人暗中惦记图谋。
谢司白不觉是心神微动,他伸过手去,却是将将在碰到她耳边时倏地停住。他几经克制,才是不动声色收回来:“你耳朵怎么了?”
定安平素戴的都是些简单的头面,邵太后专门替她打造的这一副金饰虽是好看,但也着实厚重,尤其这一对耳坠,定安刚戴了一个上午,耳朵就坠得红肿起来。
定安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了然道:“许是这坠子太重,戴不惯罢了。”
谢司白敛回视线:“那先卸了吧,等会儿再戴上。”
定安也正有此意,她道:“那先生帮帮我,我一个人摘不下来的。”
谢司白让她偏过头来,定安依言照做。他是要高出她许多,站近了显得尤为如此。离近了,她的一切都尽收眼底。谢司白垂下眸子,长睫在眼底投下阴影,分外晦暗不明。他全神贯注在手上的动作,替她摘时指尖总会时不时会碰到她的耳垂,定安浑然不觉,反是谢司白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拂过,难得地漂浮不定。
谢司白将卸下的耳坠放在定安手上,便再也不看她:“走吧,先回青云轩再说。”
第48章、48
定安一面揉着自己微微红肿的耳朵,一面快步跟上谢司白的步伐。她小心翼翼问道:“先生……方才那样说倒是替我解了围,不过就这样出头,难道不怕那人怀疑什么?”
谢司白不以为意,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那就让他怀疑好了。”
定安愣了愣,她心里很明白,怎么会一点顾忌都没有,不过是为了她考量。
定安随着谢司白去了青云轩,秋韵还没回来,不知干什么去了。春日来替他们添茶时看见定安这一身装束,不觉赞道:“殿下这样很好看。”
定安被他夸得心情稍好了些,笑眼弯弯:“当真?”
春日不觉有异,傻乎乎点点头:“这能作假。”
倒是谢司白静默不语,略抬了眼,淡漠地瞥了他一眼。春日这才后知后觉,耸耸肩,先退下去了。
剩下他们两个人,谢司白才道:“说罢,怎么回事?”
定安知道他在问她怎么同那种人扯上了关系。定安略微踌躇一下,才是从头细细讲起。说到帕子的事,她自己也是纳闷:“那帕子是先生来的那一日丢的,至于怎么恰巧被他拾了去……我也是不知。”
“你好好想一想。”谢司白看着她,极有耐心,“那日去过什么地方,帕子可能丢在了哪处?”
定安细想着,只道自己那日下午去了后寺,晚上到的观海亭。不过晚上另换了身衣裳,倒不可能是那时丢的。说来说去只可能是前者。
“那日我去后寺闲逛,路过一片林子,思来想去也只能是那时丢的了吧……”忽的定安止住话头,不经想起她曾在那时遇见过熙宁,熙宁不同寻常的表现她至今还记忆犹新。
定安不觉是心下一沉。福至心灵般,她好像是找到了最要紧的一根线,冷不丁将剩余散落的都串在了一起。
熙宁,林璟,还有……林祁。
谢司白觉察到见她神色异样:“你怎么了?”
定安回过神来,话到了嘴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按捺住微妙的心绪,只道:“……没什么要紧的,许是那时不小心掉了的,他人在寺中,被捡去也不是不可能。”
谢司白淡淡应了声。定安一时心乱如麻,头昏
沉沉的,坐立难安。
谢司白见她脸色苍白,以为她还没从方才的事缓过神来,说道:“帕子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会让人取回来。”
定安点点头,敛回心神,勉强笑了笑:“就是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的想尚帝姬?”
谢司白微微蹙眉,向来云淡风轻的眸中隐有暗色,不过即刻就烟消云散。
谢司白又留着她坐了一会儿,前头盛宴未艾,定安也不好离场太久。她是极不情愿走的,但也是没办法。走时谢司白将她送到庑廊外,不觉看到她发上戴着的那顶珠花,还是他先前送她的,没想到她在这样的场合也会戴着。
谢司白犹豫了一下,终归是心念大过了规矩,伸手替她将微乱的发簪扶正。定安眼睫微颤,在他离近她的时候,不自觉稍稍屏住了呼吸。
“再有旁的事,早点派人来告诉我。”谢司白垂眸,望着她,眼中深处是有着细碎的温柔在,可惜藏得太深。定安轻应一声,才是低着头离去了。谢司白目送着她出了院子,另一边秋韵正好回来,见谢司白立于廊下,迎上前来低语几句,谢司白并不意外,略一颔首,没再追问下去。
倒是秋韵说完了正事,目光不觉投向定安方才离开的去路:“小殿下刚走?我似是在门前看见了她。”
谢司白嗯了声。秋韵对宫中的消息向来灵通,不经意说了句:“今日这样大办,后头那位怕是有意要将殿下早点许配出去,免得日后她身有不测,再横生波折。”他指的自然是邵太后。
谢司白心下稍稍泛起些涟漪,他不动声色转身进了书房,没有搭理秋韵。秋韵知趣,不等他说什么,先是追上来,笑吟吟道:“公子莫要说我僭越了,我也不过随口一提罢了,您若不爱听,我日后便是不说了。”
gu903();谢司白也不看他,淡漠道:“有这个时间耍嘴皮子,不如将我交代给你的事好好办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