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只是宫内。
自熙宁出嫁后,林祁收心读书,已经很久没往宫里去,同定安最后一次见面说话,还是在行宫。他再听到她的名字,却已是跟着“遭难”“下落不明”一类的字样,仿佛迎头被打了一棒,头晕目眩,分不清现实还是梦里。
林小世子是出了名的重感情,更遑论定安和他有非同一般的交情在。得信后,林祁浑浑噩噩好几日,一蹶不振,精神萎靡,被林咸看到还好骂一顿,骂完了也不见振作,一有空就带酒往南山去,喝醉后忆起小时的种种,愈感怅然。
熙宁也不多好。她虽因着林璟与定安生了芥蒂,总还是有小时同伴的情谊在,只她比林祁性情内敛,况已嫁为人妇,每日还有旁的事要处理,背着人哭了一日后,即是提起精神来,再不显分毫,只偶尔闲作下来,不经意晃见零零碎碎的一些小物件,会不觉发一会儿呆,许是也想起了从前。
所有人中,只有林璟的反应稍不同些。得知消息的时候他正在茶坊雅间吃茶,听到手下传来的话,他心头一动,抬眸看向对方:“这事从那儿传出来的?”
“京中好些相熟的人家都在传,您要问我哪个是第一家……小的也说不上来。”
“确定没听错?”林璟敲打着折扇,“失
踪了还是人没了?”
“现在谁也说不上来是哪种。”小厮道,“光是帝姬落难的缘由都有好几个说头,有说她是去湖边玩不小心坠了湖,有说是上寺中礼佛,途中摔了下来,还有说是被黎城趁乱混入的盗匪劫了去……总之众说纷纭。”
林璟用折扇敲了敲下巴,若有所思:“听着倒蹊跷。”
“不过昨天夜里皇上回了宫。”小厮压低声音,“听那几个相好的透露,帝姬座驾并不在队伍中,这么说来,确实像出了事……”
林璟轻蹙下眉,未置可否。私心来看,他并不是很乐意往不好的那面想,无论定安能不能帮到他,他对定安都有些欣赏的意思在,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人就这样轻飘飘地香消玉损,着实令人惋惜。
林璟目光下移,看向自己戴在腰间的荷包。
这还是他从定安那里“抢”来的。
“我觉得不会这样简单。”林璟略一思忖,道,“我先前同她递过信儿,那位小帝姬可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主,况且……”
林璟打住话头,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况且谢司白也在黎州,以林璟对这位小国师为数不多的了解,他是个再细致不过的人,永平帝特意让他留在黎城看顾定安,林咸的人大概不会得手得的这样轻易。
林璟想着,慢慢合上折扇。
“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林璟说罢,懒懒撇下眼,从二楼支开的窗缘往外看去,视线所及,刚好是淇河边上。淇河向来有“花.柳岸”的诨名,指的就是其上的画舫,好巧不巧,画舫就在永平帝返京前一两日忽遭大火,烧了一天一夜,里面的人一个都没有逃出来。有人说天生异象,必得蹊跷,结合今年年初开始种种事端,倒真像是异兆。
可真的只是意外吗?
想通这一关键,林璟若有所思,斟酌片刻后,他同小厮道:“去备车,往城郊。”
小厮一头雾水:“您才刚来没多久,茶还没上,这就要走了?”
林璟嗯了一声,一扇子闲闲敲在他手上:“这茶吃不得了,晚几步,赶明朝别说是我,你也要被殃及池鱼。”
小厮并不明白这其中的相干,却也知道事态紧急,敛了询问的心思,应下后,忙忙退出去为自家主子备车。
雅间仅剩林璟。林璟望向窗外的天边,晌好的晴天,硬是给他看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这天,终究还是要变了。
第93章、93
马车驶过巷里,在城北一间五进深的院子停下。
谢司白打起车帘,扶着一身道童打扮的定安下了车。掌灯时分,院子里却没亮着几盏,青云轩的随侍引着在前,直至拐了几道弯,进入院子深处,方才见得灯火通明。
他们今天早上已是到了城外,可白日里城门口人来人往,不多周全,故而一直等到深夜,趁着四下无人,才私启了侧北门进入城中。
定安这一路风餐露宿也算是受够了,她摘了纶巾,捧着茶一气儿喝下去,半点没有平日里在宫中的端庄模样。
谢司白命秋韵等退下,仅留他二人,道:“这一路你辛苦了,好生歇一歇,前朝的事不用理会。”
定安茶也不喝了,抬眸看他,眼中映着烛光,像跳跃的星:“先生这就要走了吗?”
“还有几件案子要办,我赶早去青云轩处理完。”谢司白道。
路上为了让定安好受些,行程一概从缓。这当然是有利有弊。利得定安,弊则在他。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定安还是有些不舍。沿途这一月有余,他们吃住都在一起,形影不离的,已成了习性,就这样冷不丁地分开,难免不习惯。
“这才刚回来。”定安小声嘟囔着,将青瓷茶盏放下,“你再忙,奔波了这些日子,一晚上也总该是好好休息的。”
谢司白无奈,笑着摇摇头,起了逗她的心思:“青云轩积了好些公文,你若不想我忙,不如替我去处理?”
定安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话也敢接:“自然可以。你要是不怕,我自然也不怕,不过是处理些官家的事,又能难得到哪儿去。”
谢司白又好气又好笑的,没忍住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倒也敢说。”
定安咬了下唇,盯着他直笑。
谢司白心里暗叹一声,说回正题:“我留着一晚,你也见不到我,不如早些处理完其他的事,倒还能得空回来。”
定安一听是这个理,撇撇嘴,决定不拦他了。
闲言暂毕,谢司白问她:“这几日我在宫中,你若有什么要我带去的,现在一并想好,免得到时找不到人,又发脾气。”
定安想了想,还真想到了:“我在黎州遇难
,徐湘她在宫中尚不知实情,恐怕要为我担心,你若能见着她,替我带个信儿可好?”
“带什么信?”
“若留我东西给他的话,被别人看到就知是我,风险太大。”定安思忖道,“不如我写字笺给她,她看过了就烧掉,也免得被其他人拿去。”
谢司白嗯了一声,出门要秋韵给她备下笔墨。定安随笔写了几个字,折好以后,交还给了谢司白。
谢司白收下,垂眸看她:“没旁的了?”
定安用笔点点下巴,想好了,笑着回他:“没旁的了。”
谢司白望着定安,虽说要走,视线却怎么也不情愿移开。
这回换定安一怔,她摸摸自己的脸,还以为是自己的缘故:“怎么了?”
谢司白闻言回神,他掩去眸中的神色,伸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熟稔自然,没有半点突兀,好像一贯如此。
“好好休息。”谢司白轻声道,“等我回来。”
定安的心像是塌下去一块什么似的,她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好端端说这话,徒劳要我担心是不是?”
谢司白轻笑着摸摸她的头:“从前都是我替你担心,这次换你担心我,倒也不错。”
定安愣了愣,还没想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谢司白就先走了。
乾清宫中,永平帝居于上首,看着折子上列出的桩桩件件,气得手都微微颤抖。小至利用职权侵吞田庄,大至盗用国库私建画舫,更别提黎州和氐族一事,单单从中拎出一件来,都是十恶不赦的罪责。
怪就怪永平帝太过刚愎自用,这些年他虽也清楚林家不老实,但念着旧情,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林家在朝中势力独大,有恃无恐,能稍稍与之抗衡着,仅有朝外的青云轩而已。期间有过几个诤臣不畏生死强行出头参了林咸几本,可因为没有确确凿证据,都被永平帝雷声大雨点小地作弄过去,至此才一步一步养出这么个祸患来。
归根结底,林家有今日,全凭永平帝误用佞臣,一手提拔扶植所致,如同静妃在宫中的地位,亦是他一心纵容的结果。但永平帝并不觉得错在自己,只认为是林家不懂收敛,白白浪费他一番苦心,是林家其心可诛,不是他养虎
为患。
永平帝将折子重重摔在案几上:“这是个什么东西?这些年本事没长进多少,欺上瞒下掩人耳目倒学得好一手,看看他都背着朕做了些什么,如今竟也胆大包天到行刺帝姬的地步。谁借给他这个胆子?!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说到底永平帝最为震怒的一点还是林咸把心思动到了皇位上,而不是他丧尽天良做下这么些欺压百姓的事。
谢司白深谙永平帝个性,并不意外。他静待一旁,等着永平帝平息怒火。
把林家里里外外骂了个遍,永平帝才稍稍冷静下来,他扫了眼侯在阶下的谢司白:“昭明如何看?”
这是来问他拿主意了。谢司白微垂着眼,并不居功,只淡淡道:“林大人手上掌有兵权,黎州一事帝姬仅是‘失踪’,定南王又不知所踪,恐怕他多少起了些戒心,陛下这时要从他手中夺权,一时半会儿许是难以做到。”
永平帝冷哼一声,背过身子:“接着说。”
谢司白不紧不慢道:“为今之计,陛下要想好后路,林家的军权要出,且必须由一个陛下信得过又在军中有威望的人接手,如若不然,仅仅是‘信得过’而无戎马经验,兵营中人心涣散,恐难以改弦易辙。”
“你讲得在理。”永平帝略一颔首,转身看向他,“可是朕一时之间想不到去那儿寻这么个人出来,能用的现在都派去了并州,总不能要他们立即折返。”
谢司白早等着这么问了。他不动声色道:“臣倒有一人可荐。此人功夫过人,在各个军营都颇有些声望,性情中直,能托此大任。只是他位份不高,既无学识,又不是门第出身。还望陛下定夺。”
谢司白说的这些,每一条都正中永平帝下怀。永平帝因着当年之事,素来对世家子弟不甚青睐,现下林家出事,他愈加不喜朝中盘根错节的利益来往,谢司白举荐的这人,既不是出身世家,又与朝堂无碍,且还在军营有所声望,简直再适合不过。
永平帝忙问:“何人?”
“此人乃玄甲营中的参将徐猛。”
“徐猛?”永平帝念着这个名字,“倒是不曾听过。”
“他位份低微,平日不得朝见,且与朝中没有往来,
陛下自然不曾听闻。”谢司白道,“昔年间颍州一案,臣请他帮过忙,因而有些交结。徐猛此人有勇有谋,只是不喜那套繁文缛节的规章,才迟迟不得重用。”
永平帝点点头,很是满意谢司白推举出的人选:“朕向来信任昭明的眼光,你既如此评价,想来不是一般人。明日早朝结束,你悄悄将他带入青云轩,朕要同他见一面。”
谢司白应下。
“若能撤去兵权,林咸跳脱不了多时。”永平帝面上有阴鸷之色一闪即逝,“也没几日了。”
谢司白低目不语。他面容沉寂似水,眸中平波无澜。
谢司白从乾清宫告退,出来没走多远,迎头便被一内侍堵在了中门外。
谢司白看他,那内侍不及他问,先告了罪,自报身份,原是长乐宫乐昭仪的内官。
“娘娘说……无论如何也想着见大人一面。”小太监不经场面事,对着这么一个似神仙的人物讲话,不免磕磕绊绊。
谢司白目下无尘,语带疏离:“谢娘娘厚爱,不过青云轩虽在宫中,却一向不与内廷往来,不得陛下旨意,臣不敢当。”
“可是……可是……”小太监急了,“大人不肯见娘娘,总也可以告知一声,黎州之案……”
“黎州之案尚无定论。”谢司白打断他,“臣知娘娘同十六帝姬交好,只是黎州一事,实属世事无常,帝姬下落至今不明。我并不能帮得上忙。”
小太监听闻此言,信以为真,道:“既如此,叨扰大人了。”
“不过。”谢司白却是话锋一转,“帝姬生前曾在黎州点过一道栗子糕,说若是能带回来给娘娘尝一尝,定当欢喜。帝姬虽不在了,我却还记得这话,因而此次返京,特意一道带了来。”
小太监怔了一怔。
谢司白面不改色接着说:“若是得空,劳烦娘娘派人来青云轩取走即是,也不枉帝姬的一片心意。”
小太监听得云里雾里,不觉心里打鼓。人都没了,还要什劳子栗子糕。
虽得纳罕,当着面小太监可不敢多言,他忙是道了谢,诺诺应声。
第94章、94
“娘娘,进来等吧。”含烟取来件锦缎披风,替徐湘搭在身上,“您还没大好,这当风口,若是再着了凉又不好受了。你不为自己考量,总要想一想小殿下才是。”
徐湘听了这话不为所动。她将披风系好,目光仍向在院外:“不碍事,我在这儿等着,算着时候,他也该回来了。”
也才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徐湘原本将生了孩子还稍有些圆润的身段已是清简许多,她没有多少争宠的心思,病中这些天,索性连繁饰都不屑于装扮,却面容苍白,我见犹怜,同过去那个活色生香的小才人俨然判若两人,愈加有了些林悠歌弱柳扶风的感觉。
这也不能说好还是不好,陛下钟情于林婕妤那般不胜娇羞的病弱女子,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徐湘也算歪打正着,但含烟高兴不起来。林悠歌那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愁,多少还带些诗意在,她们小主是一病不起的愁,眼见着身子一日日垮下去,如何能叫人不着急。
“娘娘……娘娘这又是何苦。”含烟眼圈泛红,说话也哽咽起来,“不管十六殿下是不是真的遭了难,她都定然不希望看见您这样。您在宫里的日子还长,小殿下尚且年幼,皇后静妃哪一个是能饶得了人的,您该早做打算才是。”
这话含烟已是在徐湘耳边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几天。徐湘不是不知她为自己好,但一想到没了定安自己还要在这吃人不眨眼的深宫度过漫长的岁月,她确实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念想,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女儿。
“我知道。”徐湘声音很轻,“我只是……最后一次了,若她真的……”
徐湘说着,却再也说不下去。
正当时被她派去的小太监终于回来了,徐湘眼睛一亮,来了些精神,忙是快走两步迎过去,还不等小太监行礼,她便急着追问:“如何?”
小太监这几步都是跑着过来的,一面粗喘着气,一面摇了摇头。
徐湘眼中的光熄灭了,她向后一步险些栽倒,幸而被含烟及时扶住。
“那位大人说……说‘黎州之案尚无论断’。”小太监回道,“还说……还说……”
他喘得太急,讲起话来支离破碎的。
含烟急道:“还说什么?”
gu903();小太监缓了缓,一口气回完:“还说殿下之前曾言要送一道栗子糕给娘娘,谢大人为了她心愿,一并带了回来,若娘娘得空,让去青云轩取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