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湘累得连话都不想讲,斜倚在肩舆上闭目养神。皇后跟前的差事不好做,劳心费力,出一点差池都不得。她是在为难她,可邵皇后比静妃高明就高明在,即便几日嗟磨,落到不知情的旁人眼中,都当是徐湘受了青睐,皇后在抬举她而已。就连永平帝也不明就里,同她一处时还开玩笑说邵皇后待她比他都上心。徐湘是有苦说不出,若讲了实话,怕人人都当她挟恩自重,刚出头几日就如此作态,所以只好是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冷暖自知。
回到长乐宫,徐湘先去乳母那里看过了真如。小厨房尚热着饭菜,她换过衣裳,方才是得空吃几口。含烟看她狼吞虎咽的架势,可见是白日里在坤宁宫被饿坏了,但皇后娘娘恩典,不应也不行。
“娘娘慢些吃,当紧咽着。”含烟盛了汤来,徐湘腾不出手,指了指,示意放在一边。
“唉,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含烟叹道,“若不然娘娘称病躲个几日也好。”
“我若称病,她不定借着这话如何借题发挥呢。”徐湘喝了口汤,用帕子擦擦嘴,才得空说话,“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见我也是生厌,我不信能有多久。”
含烟无奈地摇摇头。忽然她想起含章殿白天派人来过的事,禀道:“娘娘,今天含章殿的小殿下来过。”
“定安?”徐湘将桂花糕放下,拍拍手上的碎屑,“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
徐湘哦了声,问道:“你没同她乱讲什么吧?”
提起这个,含烟眼见着心虚起来。
“含烟?”
含烟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也就是将实情讲了讲,旁的……旁的不敢乱说。”
“你同她讲这些做什么。”徐湘微恼,桂花糕也不想吃了,“无端端又让她替我烦心。”
含烟抿了抿唇,虽是不语,面上见着却不怎么服气。
“有话直说。”徐湘同样没好气。
含烟嗫喏:“奴婢是觉得,这本来就是小殿下惹出的乱子,若不是她千秋宴拂了皇后娘娘的面子,皇后娘娘如今也不至于这样对您……”
“够了够
了。”徐湘被她说得脑壳疼,“你莫要忘了当初若不是定安肯替我出头,我早在静妃那儿就没命了。现今莫不说她连累我,纵是要我把命还给她,也不该有所怨言。”
说起这事,含烟哑口无言,便是巧舌如簧也辩不出什么。
定安确实救了她们的命,这是不容分说的事实。
“罢了。”徐湘用帕子擦擦手,“时候还不算晚,命人去准备肩舆,我往含章殿一趟。”
耽搁这么些功夫,天色已是大暗。含章殿宫门紧闭,早就落了锁。守门的宫人闻说是长乐宫的昭仪娘娘,才忙又复启。
好在定安还没歇下,她换过衣服来中堂见她,徐湘着实困极了,手撑着脸,差点睡过去。
定安将团扇轻拍在她手腕上,徐湘倏地睁开眼。
“累成这样何不早点歇着。”定安道。
徐湘抿了口茶,清醒一些:“我听闻你派人找过我。”
“我的事不急。”定安在她旁边落座,她细打量着徐湘,“倒是你,怎么不早些和我说。”
徐湘知道她指的是邵皇后一事,笑了笑:“无妨,和从前我在静妃那里受的折辱相比,这不算什么。”
定安轻叹一声:“是我连累你。”
徐湘却心大:“你也不用自责,皇后和德妃一早便是疑心我,今日不发作,还会有明朝,横竖是一劫,倒不如早死早托生,有什么连不连累的。”
她是话糙理不糙,定安被她逗得哭笑不得,一时连正经话也忘了讲。
徐湘还没吃饱,拿了案上翡翠碟里的瓜果点心,问道:“倒是你,今日找我作何?”
定安看了眼身边绿芜,绿芜会意,打发了宫人退下,仅留着她们两个在堂中。
待人走后,定安稍稍正容,握住徐湘的手,肃然道:“往下的话,你可要听好了,若走差一步,我便是万劫不复。”
徐湘停下动作,不明所以:“何事这样严重?”
“我想……随谢司白出宫。”
徐湘愣了愣:“那位国师大人?”
定安点头。
徐湘笑起来:“我当什么事呢。你想出宫便出宫,以那位大人的能力,自不成问题。”
定安知道她还没理解到正点上:“不单单是出宫一两日,而是离开这处,日后……怕
是想回也回不来了。”
徐湘怔住,反应过来后她心神大乱,忙握紧定安的手:“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你和那位谢大人要去哪儿?离了这里,你们日后该如何是好?”
定安知她担心自己,拍拍她的手,温言宽慰她:“你别急,听我慢慢说。”
徐湘这才冷静些许。
剃去琐碎的部分,定安挑着紧要的同她讲了讲。徐湘不清楚那些陈年往事,听得似懂非懂,总之她明白,定安是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且日后有没有再能相见的一天,都不是定数。
“殿下打算怎么做?”
“我要走,现在就可以,只不能再牵连你们。”定安道,“两条路,若不然你同我一起走,我知道你早就不想待在宫中,离了这里,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外头大了去,想做什么都可以,再没人管着。”
徐湘听了不觉心生向往,可再向往也还是有理智在。她神色黯然:“我阿父阿娘都在这里,还有真如,纵是我想走,现在也离不开了。”
定安也清楚徐湘选这条路的机会不大,不过是抱着一丝侥幸询问。毕竟徐湘和她不一样。定安是孑然一身,什么都不剩,徐湘却还有牵挂割舍不下。
“那便第二条路。”定安道,“我要是直接走了,邵皇后正经还在难为你,一定会借故置你于险境。所以我要走,不仅要堂堂正正从宫门离开,亦要临走时拉她一把,若父皇与她离了心,她也就不好再作践你。”
徐湘已是含泪:“殿下不必为我考量。”
定安摇了摇头:“要走,自然得把你和含章殿的人安顿好,如若不然,我走也走得不安心。”
徐湘哽咽着垂下头,片刻待她心绪平复,复又抬起:“第二条路是什么?”
定安敛眸,从自己发上取下一顶金累丝簪,递给徐湘。
徐湘接过看了看,一头雾水。
“这是昔年我母妃之物。”定安望着那簪子,眸中隐隐泛起波澜,“我这些年汲汲营营一路走到今日,为的不过是替她讨个公道。”
徐湘定定瞧着发簪。
“如今我也需借一借她的势。”定安抬眼,看向徐湘,“反正宫中旁人,言我肆无忌惮目中无人也不是一两日了,在她们眼里,我
向来行迹怪诞,若再近一步,做个被鬼上身的痴傻儿,怕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徐湘一愣。
定安从她手中收回发簪,面容映在灯光中,无悲无喜:“偌大皇宫,藏了数不尽的冤魂,这里从来不是能伸冤的地儿。我知道我母妃有些话,从来只藏在心里。今日我便代她说一说,也算临走前了一了心愿。”
徐湘算是明白定安的主意,她道:“我能帮你什么?”
定安重新将发簪戴回去,将案上早就备下的一红木暗纹匣子推到徐湘跟前。
徐湘惊奇,掀开匣子一看,险些吓一跳:“这是……”
匣子里放着一木头雕刻的小人,虽是简陋,隐约可见其面带笑容,看着很是发憷瘆人。
“南边传来的巫盅之术。”定安垂眸扫了一眼,“我的名字被刻在上面,还有符咒。皇后这些日子总叫你侍奉她跟前,你把这东西随便藏在个什么地方,总不是太难的事。”
徐湘却是迟疑起来。
“你不敢?”
“倒也不是,只是……”徐湘微微顿住。
她早不是初入宫时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明白的小才人,宫里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姐姐妹妹一团和气,背地里为了争宠固位使的手段心思多了去,尽管司空见惯,徐湘却不想也做这样害人性命的阴毒之事。
定安并不意外,解释道:“你放心,朝廷正在用人之际,邵家当势,就算陷害了她这件事,父皇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替皇后化解,肯定不会取她性命。我这样做,不过是要他心里生根刺,皇后再为难你,至少这道坎是跨不过去的。到时我因病出宫,没人能从这件事获利,皇后纵然想要翻身,有没有人肯信她还是两回事。”
徐湘生性善良,要她做草菅人命的事自然是万不能的。她仍在踌躇:“当真不会出人命吗?”
定安笑了:“以我父皇的心性,江山社稷远比我的安危重要,两相比较,他断然毫不犹豫地会选前者。你且放心。更何况……”
说到这里定安略略止住,她垂眸,面上没了笑意:“更何况昔年他们对我母妃做的事,要比我今日的手段阴狠多了。一报还一报。我只是要她也尝一尝身陷囹圄的滋味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我女儿好像个大反派(捂脸)
第113章、113
身在坤宁宫的邵皇后并不知道定安的想法,她心里是另外一番打算。王家的婚事是势在必行。好处就摆在那儿,纵是定安不愿,邵皇后也不能如她意。女子嫁了夫家,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等生米煮成熟饭,邵皇后就不信她不心向着邵王两家。
邵皇后不准备再从定安这边入手,转而将精力放在永平帝身上。说到底定安婚事的决定权还在他这个父皇手上,那丫头再犟又能犟的过皇上。邵皇后将自己的考量告给了赵衷。自赵承贬为庶人后,永平帝待赵衷一日比一日用心,恨不能常常召他觐见,常伴身侧以尽父子情谊。借此机会,赵衷不动声色屡屡提及在国礼院当学的王镐,赞他学识渊博,策论经赋样样精通。永平帝被他讲得起了好奇心,终于是召王镐入殿,以探这位栋梁之才何等能耐。当然初次见面结果并不尽如人意,王镐的长相虽不至丑陋,但实在也称不上好看,与永平帝心中少年才子的模样大相径庭。好在王镐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又有赵衷从旁拂照,堪堪扳回局面,勉强在永平帝心中留下好印象。
其后几日王镐借着赵衷,时常被永平帝召见御前。王镐学问做得不错,皇上问什么都是对答如流,且说得头头是道,颇有自己一番见解。当然这见解只归见解,仅限于纸上谈兵,用不到实际去。毕竟他年岁小,又没有过实职,如此已是同届中佼佼者。永平帝不指望能再出一个谢司白那样的奇才。况且智多近妖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王镐这样不出格有才华又肯听话的,才是当用之人。
永平帝渐起了心思,对王镐愈发倚重,只等他来年高中,好名正言顺启用他入仕为官。这关头,邵皇后做引,将千秋宴之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直把王镐说得一往情深,好一世所罕见的痴情男子。
“上次是衷儿突兀,想着那王镐是个难得的良人,才带来给他皇妹见见。陛下虽怪臣妾体顾不周,可无论臣妾还是她皇姐皇兄,没一个是想坑害她的。定安自幼在母后身边,说句私心话,我待她远比她旁的姐妹们用心多了。这些年陛下也是一路看着走过来,焉能不知我
心。”说着,邵皇后无不动容地红了眼眶,她啜泣两声,低头用帕子擦擦眼角。
永平帝执起她的手:“朕知你这些年不容易,上次是朕话说得重了些。定安她自幼没了母妃,你同母后将她照顾得很好,朕岂能不看在眼里。”
“陛下能理解臣妾为人母之心,臣妾便再无所求。”邵皇后见好就收,“王镐那孩子相貌虽略逊色些,但确实是个肯好好过日子的人,且他又对十六倾慕不已。现下王家不济,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依臣妾所言,不如早日定下来,十六有个归宿,臣妾才好把这颗心安下来。”
邵皇后又提到这茬,永平帝不觉是动摇起来。有这么多天的铺垫,他对王镐的评价自是不低,可相貌的缺憾始终是缺憾,他私心想为女儿择个更好的夫婿。
故而永平帝道:“定安还小,她若自己不情愿,挑拣着看两年也不失为过,就此草率地定下,来年她心里有怨气,倒无谓疏远了你。况且母后应过她,要依着她的喜好办,你不如多听听她的意思。”
“陛下左不过还是因着相貌不喜这门亲事。”邵皇后哪能不了解永平帝的想法,“可依臣妾所见,徒有相貌而无实际之人比比皆是,更有甚者借此祸乱人心,十六年纪尚小不懂这些,可……”
永平帝听着略有些不耐,出言打断她:“罢了,这事日后再提。横竖也不急这一两天。你再多替她寻一寻,不见得只有这一个人。”
眼看着永平帝不愿再谈,邵皇后只得悻悻止了声。
皇后这边进展的不算顺利,含章殿里定安有谢司白与徐湘帮忙,却是图谋得一帆风顺。她借口身子不适一连半个月不曾踏足坤宁宫问安,邵皇后还以为她计较着先前的事,尽管恼恨她的无礼,可忙着其他,一时抽不出空去理会,只派院判去查看,送了数不尽的补品药品进含章殿,均不见成效。
而对定安来说,东西埋好了,该准备的事一样不差,戏台子搭成,只等人登台亮相。
徐湘最先点燃了引线。永平帝来长乐宫看她和真如,真如和他投缘,一见他就笑,因而永平帝也极疼这个小女儿。他自徐湘手中接过真如来哄,徐湘收回手,踌躇下,仿佛不
经意地提起:“陛下最近可有去看过十六殿下?”
永平帝动作稍顿了顿:“近日繁忙,不曾去瞧过她。她怎么了?”
“我总觉得……殿下有些怪。”徐湘神色略有些怪异,她不敢直视永平帝的眼睛,只好稍稍错开。
徐湘生性直率,那点小心思小动作又岂是逃得过永平帝的眼,且她向来同定安交好,没道理红口白牙地污蔑她,这样说,可见真的出了问题。
永平帝将真如给了侯在一旁的乳母,问徐湘:“怎么怪了?”
徐湘抿了抿唇,脸色稍有些泛白,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一样,不敢讲。
永平帝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柔声宽慰道:“不用怕,有什么只管说,有朕在你怕什么。”
徐湘迟疑片刻,方才道:“陛下也知我和小殿下一向交好,她此次遭难,好不容易回了宫,却好似变了个人一样。刚开始还没什么,不过就是忘性大些,常常前言不搭后语。我也只以为她是被先前那番差点要命的变故吓到了。可近来也不知为何,情况愈加是严重。我有时同她坐在一处,她就忽然停下来不说话,眼神直勾勾望着窗外,嘴里讲的胡话都是臣妾听不懂的。”
“哦?”永平帝眉头紧锁,“她都讲些什么?”
“说得多了去了,臣妾也只能听清一两句,什么‘簪子掉了’‘没找着’之类的。”徐湘嗫喏,“她说着就好似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我问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反是纳闷,竟一点也不记得将才发生过的事。”
“有这种事?”永平帝抱着徐湘的手不觉用力,“多久了?怎么也不见皇后提起。”
“有一段时日了。”徐湘轻叹一声,“小殿下这些天因为这个身子不适,不曾去请过安,皇后娘娘应当不知这些。不过宫里倒是有一些风言风语,传了好一阵了,说……说小殿下她……”
“什么?”
徐湘咬了下唇,压低声音,免得被旁边的人听到:“说她失心疯。”
“大胆!”永平帝呵斥道。
徐湘赶忙从他怀里出来,合一室宫人跪在地上,唯恐触怒龙颜。
永平帝回过神来,稍缓了脸色,伸手将徐湘扶起:“莫怕,你肯将实话,朕不会迁
怒于你。”
徐湘福了福身子:“谢陛下。”
“你可知这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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