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嘟囔着道:“什么仲远,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没有听说过。”
杜仲远顾不上和她说明自己的身份,提着箱子大步往家的方向走。
乡间炊烟袅袅升起,老妪拄着拐棍儿一动不动的看着一身西装的奇怪后生急急忙忙走过去,敲了一扇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女人,一个脸上挂着皱纹,但显然年纪不大的女人。
杜仲远愣了愣。
女人也愣住,半晌嗫喏道:“是、是他爹吗?”
杜仲远张了张嘴吧,但没有说出话来,所幸女人也没有看到,她踩着小脚,急急忙忙旋身往院子里跑,边叫到:“爹,娘,你们快出来啊!快出来!”
小小的院落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儿,杜仲远怀念而又陌生的环顾四周,家里的一切,他记得很清楚。在日本的那些年他常常会在梦里回来。但真的身在此地,他却没有和自己想象中的一样热泪盈眶,满心慨叹。
杜仲远往唯一亮着光的那间房走去。
他没记错的话,那是厨屋。
离光还有几步远的时候,老妇人从屋里冲了出来,嘴里哭叫道:“你这个孩子,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你怎么不等你老娘死了再回来?!”
等安抚好母亲,杜仲远看向站在厨屋门口的父亲。他是一位老秀才,在这个小小的村庄坐馆几十年,原本挺拔的身体此刻看来居然风吹便倒。
杜仲远低声道:“……爹,我回来了。”
“萍儿,小萱,过来,这是你们的父亲,叫人。”
两个小女孩儿怯生生的从母亲身后探出头,小声道:“爹。”
杜仲远鼻子一酸,连忙应了两声,说:“你们都,都长这么大了。”
他连忙打开自己拎回来的箱子,拿出给她们的礼物。
女孩儿们怯生生的看着他手里的小盒子。
杜仲远有点儿为难,孩子们躲在她们母亲身后,难道要他走过去递给她们?这不行,他不能。
所幸杜秀才威严的说了句:“去你们爹那儿。”
两个小女孩儿这才小心翼翼走过去,盒子打开,两个一模一样的金佛让她们瞪大了眼睛,庄氏连忙摆手:“这,这太贵重了,她们两个是小孩子,不能拿这么贵重的东西。”
杜仲远道:“拿着。”
萍儿和小萱攥着金佛扑在母亲怀里,萍儿回头看了眼这位陌生的父亲,他看起来和村子里的大人都不一样,他不高,声音也不大,看她的时候目光也和他们不同。
杜母还在抹泪,老秀才掸了掸长袍下摆,说:“阿残,爹想问你几句话。”
“阿残”是杜仲远的小名儿,俗话说贱名好养活,老秀才念的书多,觉得“彘儿”就很不错,但又一想,觉得儿子压不住,苦苦思索几个月才终于拍板定下“阿残”。
杜仲远觉得一股很难形容的滋味儿从心中缓缓蔓延开去,十六岁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叫过他这个名字,此时听见,恍然有时光回溯之感,仿佛一切还未发生,他还未成亲,没有这两个孩子,更没有远赴日本遇到玉芝。
“爹,您问。”
老秀才不眨眼的看着他,“你得说实话。”
杜仲远道:“我不会骗您。”
老秀才语气沉重,问道:“你这八年,真的是去念书了?”
“是。”
“从日本回来,多长时间了?”
“快一年了。”
“那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回家来?”
杜仲远难以启齿。
要他怎么告诉老父,他不回来是因为他如今的爱人不愿意让他回来?他甚至都没有往家里寄过钱,父亲坐馆几十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都拿来让他上了学,而他呢?
他愧为人子,枉为人父。
“爹,儿子不孝。”
杜仲远只能这么说。
他知道是奢念,但还是忍不住这么想——若有一天玉芝能和他一起来到父亲面前,希望父亲心中对她没有任何龃龉。
老秀才沉沉看着他,一屋子女眷都不敢作声,杜仲远微微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目光,他知道里面一定充满失望。
“我和你娘,倒也不要紧,但你的妻儿呢?”老秀才道:“阿残,爹不止教过你四书五经,还教过你做人的道理。为人父,为人夫,你的责任,可是一点都没尽到。”
老秀才是个温和的人,就算是年轻的时候也没有和人红过脸。
哪怕是杜仲远还小不懂事的时候,他都会一本正经的和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儿子讲道理,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旁人笑话他说杜秀才阿残不过是在灶边看热闹罢了,他认认真真道我告诉了他这样不对,他就不会再犯了。
庄氏揽紧两个孩子,金佛熠熠发光。
杜仲远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朝庄氏鞠了个躬。
庄氏手忙脚乱的想要拦住他,但他们分开的时间太长了,就算是当年还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不冷不热的,何况是今天呢?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奇怪衣裳、面孔比自己还白、就像天边看得见摸不着的月亮似的“相公”,庄氏连碰到他的衣裳都觉得不该。
杜仲远就势朝父母跪下,恭恭敬敬的给他们磕了两个头。
杜母连忙扶起他:“这是干什么?好好的磕什么头!”
杜仲远红着眼道:“这些年,儿子对不起二老,往后只想让你们享福。爹,娘,和我一起去奉天吧。”
杜母又哭又笑,抱着他道:“磕什么头,娘不怪你,不怪你。”
老秀才冷眼旁观,忽然道:“萍儿,你带着小萱回去睡觉。”
女孩儿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庄氏如有所觉,两只手攥在一起。
“说吧,你在外头,是不是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搅在一起了?”
杜母愣住,庄氏垂下眼,眼泪缓缓滑下。
“爹,她不是不三不四的女人——”
“阿残!”杜母失声叫他的名字。
庄氏倒在杜母怀里,无声哭泣。
杜仲远不敢看她。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账,他毁了她的一生。
他记得当年成亲的时候,庄氏颤抖着睫毛不敢看他,合卺酒洒在大红的喜袍上,女孩儿白皙的身体在床上如同天下最美的画。他记得萍儿出生的时候,她眼中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在奶香中蔓延开去的柔软,也记得她渐渐变得不再那么拘谨,成为这个家里一个真正的主人。
他离开的时候,她正有五个月的身孕,母亲抱着萍儿,她的肚子纵然有厚重棉袄的遮掩也让他暗暗心惊。他们看着他离开。
他那时发誓会回来。
他也曾发誓会好好对这个女人。
老秀才的脸从未如此红过,愤怒、羞耻、失望,太多情绪一齐涌上他的脸,他清瘦的身体不堪重负的颤抖起来。
他真恨啊!
不止恨阿残变成了这个样子,做了这么不光彩的事,也恨自己,为什么看得这么准,为什么想的那么多。
“爹,”杜仲远涩声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玲儿。玉芝,她,她没有错,错的是我。”
杜母骂道:“你知道自己有妻有子,还在外面乱来,你当然错了!那女人可知道你有家室?倘若她知道,还和你纠缠,不是不三不四又是什么?仲远,你在外面念书、上学,应当更能分辨是非才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杜仲远垂首不言。
他一句都不能反驳。
他不该遇到侯玉芝,不该忘不了她,不该时时刻刻留意她的一切,不该在她身边没有别人没有打火机的时候过去为她点烟,不该在她身边守那一夜。
老秀才指向门:“你给我滚出去。我只当自己的儿子死在外面了,庄氏永远是我们家的儿媳。”
庄氏哀泣不止。
杜仲远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是,他知道,一生清白的父亲断然不会接受如今的他,他不敢回来,却知道自己必须回来。
杜母安慰的拍着庄氏的背。
庄氏叫庄玲儿,十五岁的时候就嫁到了他们家,这么多年下来和她的女儿没什么区别。天下没有一个疼爱女儿的母亲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受这么大的委屈,况且她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另一个孩子。
杜仲远从箱子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匣子,垂着眼放在桌上,说:“我往后……还会往家里寄钱。”
“……你还年轻,不要再耽误自己了。我对你不起,这是一千块大洋,是给你的,玲儿,你是个好女人,希望以后,你能过得好一点。”
他把那个小些的匣子放在庄氏手边。
杜仲远朝父母,还有庄氏,磕了三个头,地面很硬,他用的力气也大。
杜母不忍道:“你……在家里睡一夜再走,天黑了,外边不安全。”
杜仲远道:“儿子无颜。你们好好保重身体,这是我的地址,有什么事,给我写信。我还会再回来的。”
在黑暗无人的荒郊野外行走,纵然有漫天星子闪烁,也并不是一桩轻松的事。
但杜仲远如释重负。
他裹紧外衣,凛冽的夜风刮着他的脸,冰冷寒气从衣领处钻进衣裳,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野兽的叫声。
我会死在这儿吗?
杜仲远笑起来,真的死了,岂不是好事一桩?他该死,他对不起所有人。
庄玲确实是个好女人。
刚成亲的那几个月,杜仲远尚且觉得坦然,但后来她有了孩子,杜仲远浑身一冷,难道他的一生就这样了吗?在一个偏僻的村庄,将来和父亲一样做个教书先生,再养一个和他一样的孩子,这就是他的一生?
他不愿意。
他要出去看看。
是啊,他确实出去了,不止离开了这个小村庄,还去了东京。他学成归国踌躇满志,在奉天城内开了一间公司,他见过东北最有权势的少帅,甚至还和他说过话。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他还有什么。
夜穹之上,星子闪烁,似乎在嘲笑庸庸世人——在嘲笑他。
第68章
大帅会不会因为大使馆的事和日本人闹翻,青禾无从得知。
张义山是个很复杂的人,当世能看透他的人少之又少。有人觉得他冲动鲁莽,做事只凭一腔热血,也有人觉得他城府深沉,表面上的粗犷不过是伪装。在旁人以为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他却怒不可遏大开杀戒;他们以为他不会轻易罢休的时候,他常一笑置之,丝毫不放在心上。
青禾向他要黑山矿的开采许可,并没有挑在饭桌上开口,而是单独去了他的书房。
原来张铮说由他开口,青禾拒绝了。他不想什么事儿都靠着张铮,起码在这件事上,他想自己来。当然这样说也有些好笑,若非张铮,他连帅府的门都进不了。他只是,不想太依赖张铮,不想一直躲在他后面。
只要张铮开口,别说一个黑山矿,就算十个,张义山也不会真的反对。但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窑业公司开业、睿睿生病、王新仪杀人逃逸,还有刘如洁为日本人所杀、大使馆成为废墟,纵然青禾在奉天待了这几年,早就习惯了时不时紧张起来的局势,还是觉得心惊胆战。
你看,命运就是这么奇怪。
公是公私是私,许多事都不该带到家里来,要不是拿不准张义山的态度,青禾甚至想到他的办公大楼里去要这个许可。
张义山耷拉着眼皮,钢笔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大名,边漫不经心道:“……黑山?这两年要开这个矿的人越来越多了。”
青禾静待下文。
张义山阖上文件,抬头道:“要开这个矿的,都是一些大商人。你才多大?青禾,不管干什么事,你得慢慢来,不能那么着急。”
他只差明言,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还想开这么大的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别以为仗着老子干儿子的身份就能为所欲为了,你当老子是个冤大头?
“大帅,我没有着急,要是没有底气,我也不敢跟您开口。”
张义山顿了顿,说:“这个,要多少钱,你知道吗?”
青禾道:“知道,我们算过了。”
“你得把手里所有的股份都卖了,才能凑齐这些钱吧。”张义山目光如雷霆,接着道:“还是说,你又从张铮那儿要了?”
张义山心里早就生出不满了。
他妈的,捧个戏子捧到这个份儿上,这天底下恐怕也就他儿子一个。
青禾早知道张义山眼观六路,来之前也想好了答案:“大帅,不管我手里有多少东西,都是张铮的,我不会动任何不该动的心思。您应当也知道,他从前给过我不少东西,就算我挥霍一辈子也花不完。我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若非为了张铮,这些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要参与。”
张义山放下钢笔,朝他抬了抬下巴:“接着说。”
青禾看起来颇为从容道:“想要黑山矿的公司是不少,但有本事开采的不过那几家,除开日本人开办或者入股的,更是寥寥。大帅,我知道您的摊子铺的太大,手底下能干的人再多也无法面面俱到。黑山矿储量太大,外人去开,您放心不下,只能一拖再拖。我向您保证,我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会把这个矿弄好。”
张义山沉沉看着这个男孩儿。
他不是没见过两个男人之间情深义重、生死不弃的,但这么个小白脸儿,才十八岁,还是个小戏子,他不可能因为这几句话就相信他。
青禾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一直很感激张铮,要不是他,我这会儿恐怕还在下九流。”
青禾洗完澡出来,张铮忽然递给他一样东西。
他接过来一看,是一柄匕首,外面套着皮套。张铮把皮套抽下来,匕首寒光一闪,晃了青禾的眼睛。
青禾哭笑不得:“给我这个做什么?我又用不着。”
在天津头一回见面,张铮给他的礼物是一个小手枪,那把枪青禾很珍重,但从不带在身上,而是妥贴的收在房里。
他握着匕首的柄,纵然对这类兵器不了解,他也能看出来这是个好东西,好看,而且危险。
“是宫里流出来的东西,旁人送的,你拿着玩儿。”张铮轻描淡写。
青禾点点头,仔细收了起来。
青禾把王元送来的账本看完,已然十一点,他浑身酸痛,抬起头一看,张铮还靠在床头上看一本书。
说来奇怪,从前他在德国念书的时候从不觉得这些书本有什么好看的,哪怕后来在讲武堂里也不过是为了让那些质疑他的人闭嘴,但带兵打了两年仗后,却越来越觉得这上边儿的东西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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