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笑了,点了点头,偏头靠近时怀瑾的怀里,缓缓闭上了眼睛,“有点累,你别动,让我靠一下。”
时怀瑾抬手从台子上拿出一杯牛奶,把吸管插进去,递到安之的嘴边,“早上没吃早餐,喝一点?”
“嗯。”安之点点头,张开了嘴咬住吸管吸了一口。
芒果味的,很甜,里面还有爆爆蛋,咬一口,果汁就在齿间炸开。
“好甜。”
安之喝了小半杯,心情慢慢舒缓了下来。
倒数第二个表演者的评分结束,终于轮到安之上场了。
离开化妆间前,安之突然拉住了时怀瑾的衣袖,仰头看着他,“你亲亲我。”
时怀瑾抬起手,指腹在安之的唇上虚压了下,“会花妆。”
“已经花了。”安之摇摇头,固执道:“唇妆很好补的。”
……
两分钟之后,米岚被助手火急火燎地叫了进来。
她视线从安之的脸上扫过,最后什么也没说,快速翻出一根口红,给安之补了妆。
而后轻咳一声,提醒道:“快没时间了,安之老师,上台之前,千万不能再乱来。”
安之点头应好,侧头看着时怀瑾笑。
看着安之上台,时怀瑾转身去了观众席,在时老爷子身边坐下,抬头往舞台上看。
灯光闪烁,花了眼睛。
时怀瑾拿出特质眼镜戴上,微眯着眼睛才能看清楚。
站上舞台上的安之和舞台下的气质截然不同,很自信,一点看不出看她在后台时的怯懦和不确定。
古老的敦煌壁画投影在舞台上,她一身色彩鲜艳的舞衣,在圆台上翩翩起舞,美得像是从壁画中走出来的绝代妖姬。
安之本以为自己会紧张,可是音乐声一响起,她就忘了紧张,脑子自动屏蔽舞蹈外的事情,认真的跳着舞。
她赤足站在台上,体态下沉,旋转、弯腰,缓缓扭动着,眼神和呼吸合二为一。
两只手反在身后,手指的形状呈现出丰富多彩、纤细秀丽的样子,手臂曼妙多变,腕和肘呈棱角。
敦煌舞最大的特征在于用尽量慢的动作表现出媚,特别考验稳态,又用骤然加快的节奏,彰显出灵动,所以极考验舞者对动作的掌握。
安之自小练舞,对舞蹈的感知能力很强,短时间高强度的重复练习将动作变成了肌肉记忆,几乎是音乐节奏一响起来就知道该怎么跳,根本不需要动脑。
她在上面跳得认真,时怀瑾也在台下看得认真。
看安之跳舞,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她的姿态优美曼妙,动作行云流水,美轮美奂到让人沉醉,即使是看过了很多遍,时怀瑾已经觉得震撼。
人的身体充满奥妙,没有极限。
一个人究竟要将努力和热爱做到那种地步,才能把动作变成语言,将身体表现到如此极致?
每一次,安之都能刷新他对身体和舞蹈的认知。
耳边的赞叹声不停,时怀瑾突然觉得很骄傲。
他是在夸赞中长大的,可从来没有一次感觉这么骄傲过。
突然,放在口袋中的手机响了起来,时怀瑾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看到时修的名字,他眸子一闪,没接,又把手机放了回去。
没过一会儿,何清歌突然举着手机从椅子上起了身,勾着腰,急急忙忙地往旁边的洗手间跑。
路过时怀瑾时,她偏头看了时怀瑾一眼,对上何清歌的眼神,时怀瑾拧了眉头,心上突然升起一阵不安。
心跳的速度突然快了一拍,又被他压下。
两分钟后,何清歌跑了回来,她面显哭过,红着眼睛拉住了时怀瑾的手,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声音颤抖。
周围吵吵囔囔的,环境嘈杂,很吵。
大厅的空调开得很低,寒意自脚底升起,时怀瑾垂下了眼眸,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何清歌还在等,握在时怀瑾手臂上的手越收越紧,微仰着着头,看着时怀瑾,满眼焦急。
时怀瑾突然抬头,看在台上跳着舞的女人。
她猛然往后弯下腰,抬高胳膊往上甩去,丝绸红绫扬起,在空中飘动着,一秒,两秒,三秒……
时怀瑾沉默地看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红绫终于落地。
时怀瑾记得这个动作,这个动作,标志着这支舞,才过了一半。
时老爷子手搭在扶手上轻轻敲着,还是老一套,嘴里不停地叫着好。
时卿激动红了脸,不停地摇着手上的牌子,六十多岁的人了,像个小姑娘似的。
时怀瑾收回视线,抬手摘了眼镜,起身往外走,沉声道:“小姨,先不要告诉爷爷他们……”
至少,在这支舞结束前,不能说。
……
最后一个动作落定,安之微微喘了口气,她下意识往台下看了一眼,时老爷子和时卿正朝她举起大拇指。
安之抿唇笑了笑,视线又扫了一圈,没看到时怀瑾的人影,她敛了脸上的笑。
心上骤然升起一阵不安。
节目还在录制中,安之抿抿唇,压下心中的不安,听完了评委点评,而后走到舞台的右侧,和其他舞者一起站在等候区,等待最后结果的公布。
几分钟后,分数统计出来,毫不意外的,安之得到了最高分,虽然和第二名只有三分之差,算是险胜。
拿了奖杯,彩带落下,安之站在舞台的最中间,身边的主持人声音很激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但她一个字也没有认真听。
台下的欢呼声一阵比一阵热烈,安之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阿瑾呢?
节目录制结束,安之又被拉着去拍了合照,拍完后,她拒绝了节目组的聚餐邀请,立刻回到了后台,用最快的速度卸妆,换了衣服。
坐着等了一会儿,时怀瑾还是没来,她连忙拿起手机给时怀瑾打了电话。
嘟嘟声一直在响,没人接,超过了等待时长,电话被自动挂断了。
安之心里一慌,用力咬了下唇,想继续再打,手机先一步震动了起来,她以为是时怀瑾,连忙接通,“阿瑾,你在哪?”
“安之……”何清歌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异常沙哑,“你能来医院一趟吗?”
“阿瑾的母亲,刚刚离开了。”
安之懂,何清歌口中的离开,就是去世的意思。
她一愣,手指一抖,手机差点没握住。
那个把自己关在小房间的小男孩再次在脑海中浮现,小男孩回过头看她,一双眼睛很漂亮,眸子很黑,很深,深不见底。
他沉默着,一直沉默着,可她能从他的眼中感受到他内心最深处的悲伤和难过,就像窗外的夜色一样。
又沉,又压抑,压抑到让人人喘不上气。
安之轻泣了一声,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她的阿瑾,全世界最好的阿瑾……
下午5点30分,中心医院。
医院的走廊很长,时怀瑾站在走廊上尽头的小露台上,看着太阳一点点下沉。
微微仰起头,阳光洒在脸上,带着薄薄的热度,但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何风眠走了,就在刚刚。
这是何风眠离开之后,时怀瑾第一次见到她,她太虚弱,已经瘦得不成人样,脸上再也看不到曾经在舞台上焕发的风采。
十几年的病魔一点一点吞噬她,彻底地剥夺了她的健康。
她的眼里没了生机,看向他的时候,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嘴角扇动着,在努力说着什么。
时怀瑾隐隐约约能看出嘴形,她说得是“对不起。”
很重的三个字,重到彻底压垮了她,重到耗完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时怀瑾淡淡地看着何风眠,没说话,何风眠缓缓闭上了眼睛,握着他的手松了,无力地垂落。
那一瞬间,时怀瑾抖了一下,心里狠狠一颤,脸色瞬间白了,下意识想去抓何风眠的手,但已经来不及。
细瘦的手在床边晃了晃,没有一丝热度。
当年红遍大江南北的女歌手,一代人的梦中女神,自此香消玉殒,带着不能弥补的遗憾,不得善终。
耳边传来了何清歌压抑的哭声,时怀瑾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怔怔地看着病床上的女人,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这个女人,前半生很苦,十几岁的年纪,辛辛苦苦地带着自己十岁不到的妹妹,在生活的压力下被迫成熟。
一路跌跌撞撞,站上了舞台,遭受现实的不公和苦难,而后遇到时修。
时修一手把她捧到了神坛,让她焕发光彩,成了一代人心中的偶像,但最后又因病退圈,任性又自私的选择离开。
在旁观者的眼中,她这一生不平静,像戏剧一样精彩,跌宕起伏,但只可惜,时怀瑾生活在了她后半辈子的任性里。
……
眼中涩涩的,很不舒服,时怀瑾用力闭了闭眼。
现在,安之的比赛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时怀瑾想了想,拿出了手机,刚想解锁,却听到了一阵争吵的声音。
好像是安之的声音?
他拧眉,手上的动作一顿,又放下了手机。
……
安之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医院,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找了很久,才找到何清歌所说的楼层。
病房外的长长走廊一段接着一段,惨白色的墙,一尘不染,看得人心慌。
安之快步往前走,没找到时怀瑾,倒是在转角处看到了正说着话的时修和陈呈。
两个男人面对面地站着,面容憔悴,看着苍老了许多。
“其实这么多年来,风眠一直很想阿瑾。”陈呈叹了口气,声音沙哑,目光无光,“小橙子是我们抱、养的女儿,小名叫小橙子,是因为阿瑾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橙子。”
时修愣了一下,有些迟疑,“我以为,这个小名是因为你。”
陈呈,小橙子。
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陈呈摇摇头,“阿瑾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一直不愿意见他的母亲,我猜,风眠刚刚应该是想告诉阿瑾,可惜没来得及。”
时修沉默了片刻,而后抬手看了下时间,“阿瑾刚刚被医生叫出去了,我去找他。”
“他应该要知道这些。”
说着,时修转过身,但却被安之拦下。
安之双手张开挡在时修的身前,仰着头,眼睛红红地瞪着时修,“不准去。”
“你不许告诉阿瑾。”
时修拧眉,“安之?”
“爸,你还嫌阿瑾现在不够难过吗?”安之抬手抹了下眼泪,愤怒地瞪着时修。
“他的母亲当初离开的时候,你带着阿瑾去送,对他母亲的病情你没想过隐瞒也就算了,你还和才十几岁的他说那样的话,说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其实只是为了不想让何风眠被自己的儿子恨。”
“之后你又不让阿瑾去找何风眠,就是为了不想打扰何风眠的生活。”
“现在,又让阿瑾再次送自己的母亲离开,也只是为了让何风眠没有遗憾。”
时修指尖微微颤了一下,哑口无言。
安之虽然不全对,但是也不算全错。
“你想把小橙子的事告诉阿瑾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告诉阿瑾狠心离开他,十几年也没回来看过他的母亲,其实一直爱着他?这种爱阿瑾需要吗?”
面对安之一连串的质问,时修一时有些语塞,“我只是觉得知道这些,也许阿瑾就不会那么难过,知道……”
“但他也可能会更难过!”安之厉声打断了时修的话。
“你撒谎,你只是不想让何风眠死后还有遗憾,不想何风眠一直被阿瑾误会。”
“但阿瑾也是个人啊,有血有肉的人啊,你们为什么就不心疼心疼他?”
安之越说越难过,声音哽咽得厉害,“你们不能因为他太懂事,不哭不闹,就觉得他不会难过。”
“你们为什么就没人替阿瑾想想,你们不心疼,我心疼啊……”
“安之?”
大概是听到病房外吵闹的声音,何清歌打开门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小橙子。
小女孩眼睛红红的,看到安之,她挣扎着从何清歌怀里滑了下来,抬脚往安之身边跑去,伸手想抱住安之,“姐姐……”
安之往旁边退了一步,避开了,冷声道:“你别叫我姐姐!”
挨着打开的病房门,冷气一阵一阵地,直往她身上吹。
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很冷。。
没想到安之会这样,小橙子被吓了一跳,瘪着嘴,晶莹的眼泪从眼里滴落,抽抽噎噎,“姐姐……”
时修连忙把哭泣的小女孩抱了起来,皱着眉头看着安之,“她就是一个孩子……”
“可她让阿瑾伤心了。”
安之再次打断了时修的话。
三番两次打断长辈的话,还对长辈怒目而视,安之从来没有这么不礼貌过。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控制不住浑身的刺,也控制不住眼泪。
小橙子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刚刚失去了母亲,现在又被安之凶,一直哭闹着,时修连忙把她交给了陈呈。
时修还想争论什么,却被何清歌拦住,气氛一时凝住了。
何清歌抬手抹了下眼睛,走到安之面前,拍了拍安之的肩膀,“安安,阿瑾现在应该在护士站,你要去找他吗?”
安之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点了点头,转过身离开。
刚走出几步,她就看到了转角处的时怀瑾,他像是刚刚过来,正往这边走。
安之怔怔地看着时怀瑾,愣在原地。
刚刚的话,他是不是都听到了?
时怀瑾往前几步拉住安之的手,她的手冰凉,全是汗。
“怎么过来了?”时怀瑾抬起手,轻轻抹去安之脸上的眼泪,轻声问道:“小姨叫你过来的?”
他其实这里站了很久,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他都听到了。
但如果安之希望他不知道,那他就不知道。
安之点点头,抿了下唇,低下了头用力吸了下鼻子,跟着他往前走,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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