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松霖气喘吁吁地在老黄葛树下停马,连马都没拴,四处张望,一根一根残枝断木看过去,视线里捕捉到一点红色,细看果然是一断枝上系着绸带。
解红绸的手都是颤的,却不愿意草率地看,好一会儿才解下来,反复地捋,捋平了,松霖才敢细看——
不认识的人名。
心上漏了个洞,冷风直直吹过。松霖把手里不知谁系的绸带放回地上。一抬头,望见稍远处,满地落叶间,隐隐约约一点殷红。
耳边蓦然万物都静了,惟有心跳声。某种奇异的直觉伴随心脏鼓动,松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也不知怎么解开的,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字来。
但见上面一笔一画端正地写着“少泽安好。”
墨迹晕染开了,字迹并不好看,言语也俗气,平平无奇,就是寻常人家最常写的。松霖蹲在地上,握着这段绸布,往心口按,眼眶酸涩,却没有眼泪,只是徒劳地疼着。
蛇妖明明从前不信这些,每次都一副勉强的模样陪他做俗世里“讨个吉利”的事。可就是这样的大蛇,曾叼着一段写上祝愿的红绸带,沿着老黄葛树往上爬,在最高的枝桠系上……
心头有万般言语,松霖张了张口,却哑了声,一句也说不出。
——
佘大人曾住过的房子始终封着,传言有蛇,无人敢走近。
院子里倒在地上的桃树挨着石头桌凳,绿叶早已干枯,只剩枝干犹可想象其曾经茂密。石头桌凳无人使用,雨淋日晒,长了绿油油一层青苔,大有要爬满整个桌凳的架势。
后院桑树青青郁郁,枝条长而粗,结满桑葚无人采摘。桑葚成熟的过了头落在地上,砸出紫红的汁水,流了满地甜蜜芬芳,爬满蚂蚁昆虫,又渐渐腐坏。
刚刚下朝,大臣们都说我是昏君,只知道大美人,不搞正事。
第59章
冬天时,蛇下意识寻找热源,一无所有,总在夜半冷醒。
碧泽凝视着空荡黑暗的洞府,静悄悄的,冷冰冰的。许久,复又睡去。
他做了梦,梦见旧事。
二十多岁的少泽站在桃树下,接他蛇尾摘掉的桃。笑着对他说“馋蛇,一边摘,一边偷吃。”
少泽拿着一个桃子晃,果然有两个蛇牙戳出来的洞。
二十多岁的少泽捧着桃子进屋,他也跟着进去,却看见十七八岁的少泽,坐在书桌边写写画画。
他凑过去看,看见画纸上画的是一个自己,人形的,坐在窗边喝酒。十七八岁的少泽忍不住得意:“像不像?”
他伸手去摸,摸了个空。
四周蓦然黑洞洞一片,他茫然地四处张望,在一片漆黑中看见远远一点光亮。他循着亮走过去,走到一棵大树下,若有所感,他抬起向上望。
十二三岁的少泽坐在树杈上,眺望远处:
“碧泽呀,我们以后去人间住好不好?”
他没回话,顺着少泽的视线看,看见很远很远、他们种着桃树的家。
不知什么时候,十二三岁的少泽已经不在树上,而是自顾自向人间走去,身形渐远,渐小。
他慌忙去追,追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小少泽。小小少泽牵着他的手,他们一起慢慢地走。
天不知什么时候亮了,又不知什么时候暗了。
小小少泽抬起头,奶声奶气地说:
“碧泽,你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蛇?”
他愕然,低头去看,二十多岁、十七八岁、十二三岁、六七岁的少泽脸重合在一起,都在说:
“碧泽,我不愿意。”
碧泽从梦中惊醒,耳边好像还有声音在说“我不愿意。”
他其实早有所感,却一直蒙昧,而今在梦里终于承认,松霖不愿意变成蛇。
在一片黑暗里,碧泽伸手捂住眼睛,枯坐许久,忽然低声道:“我不懂。”
他从来不懂,不懂松霖心中究竟所求所想为何。
——
白天,太阳很好。
碧泽抱着被子出去晒,洞府门口不远处就是一块大石,把被子铺上去,不一会儿就晒得暖洋洋的。
大蛇盘在被子上睡到了日落。无人叫醒,在夜风中被冷醒。尾巴的伤已好了,碧泽依旧觉得疼。假如四年前没有贪恋温暖,又回到那院落里就不会有这些事。
可他偏生忍不住——他现在依旧贪恋那一点暖和。
白日里并不冷,他也渴求肌肤的温暖。肚子里并不饿,他也贪馋糕点的甜蜜。他一面觉得疼痛后悔,一面希冀向往。
又到发情期,碧泽被烧得昏头转向,恨不能纾解,却把自己关在洞府里,独自苦熬。
他在发情期的痛苦里,后知后觉学会了想念。那种想要但不因为需要的感觉,被人类冠名为想念。他想念松霖温热的指尖,腰肢、锁骨、脖颈、脊背、脚踝……连同他笑起来的模样,盛满春水的眼睛,喘息的声音,拥抱的触感……
于是他也发觉,原来疼的不是伤愈的尾巴,是胸口跳动的东西。
碧泽头一回觉得这么难解,全然不知怎么办,恍恍惚惚好像有什么就要破土而出,却隔着一层坚石,挣得头破血流也不见天光。
他心急如焚。
他想求个解法。
——
春末夏初,他时隔几年再次敲响了山脚下老妪家的柴扉。
青山郁郁葱葱,浮云流风。
碧泽站在院外,没等到老妇道一声“请进。”只等来一中年汉子开门:
“敢问兄台何事?”
碧泽皱起眉,尽可能遵循人间言语礼貌:“我来寻一老媪,请问她何在?”
“虽不知你找她老人家何事,不过,”汉子指指腰间白麻绳,“她已经去了两年咯!”
汉子并不追问何事,只是道,他老母在世时,他常年在外跑生活,今后便不走了,若有帮得上忙的,也可说一声。
碧泽道过谢,便要走了,汉子也不留。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妇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逝世了,假若他从此不再见松霖,总归有一日,松霖也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死去。
这是人之常情。
就算他真把松霖变作蛇了,也会死的,不过是当着他面,留下一具裹着他蛇丹的皮囊。就算他吞吃了松霖,死了也是死了,失却心跳与温度,所有活色生香,温言软语都付与白骨一具,归于尘埃。
碧泽独自走在深林里行走,试着像一个人类那样思考。
恍然间抬头,不知什么时候就到了洞府门口,也不知怎么起了暮色。
倦鸟归林,晚霞盛美。
整片天空铺满灿烂至极的云霞,金乌沉沉落入西山;树林在晚风里婆娑作响,温柔接住它们归巢的小鸟儿。等星子彻底偷换了霞光,碧泽头一回醒悟:他做错了事。
他太自私,明明有更好的路可以选,偏偏走最自私的一条;他太懒怠,不懂,也从没想过去懂,不问,不想,不理解。
碧泽从来没这么清楚地知道,他很想他的乖崽崽。
停电了……最后一点电量……
大白鹅呆呆望天。
第60章
中书丞佘松霖有驯蛇的癖好,尤其是毒蛇,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却捏在掌心细细把玩。
一日,御史去他府上找他议事,两人向来不合,御史此来也是有心争论一番。
偌大一个府邸却没几个仆人,止见一洒扫小童与一管家,转了半宿也没找到佘松霖。御史想着算了,却见佘松霖从转角处走出来,穿一件墨绿的袍子,赤着双足头发披散。
御史正欲上前与之说话,却见一条浑身漆黑的蛇从他肩上爬出。睁着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嘶嘶地吐着蛇信。
御史登时吓得立即倒退几步,又见一条翠鳞赤眼的细蛇,也从转角爬过来,从松霖雪白脚背上爬过。
“噫!佘大人快快教它们走开!”
佘松霖漫不经心的向前走一步:“大人怕什么,小宠物罢了。”
御史简直吓得要跪在地上了,但见佘松霖伸手抚摸黑蛇脑袋,那黑蛇便沿着一截皓白腕子爬进他袖中,不一会儿连尾巴稍都消失在袖口,不知盘在了他身上哪一处。
——
大蛇回到种着桃树的家,桃树倒在地上,枝桠干枯,空无一人,萧瑟得不像人间。
他被遗弃了。
大蛇把自己蜷在床上,等松霖回来。他从夏天等到了秋天,没等到。
大蛇睡了又醒,不敢睡熟。从未觉得一个季节这样短,又这样难熬。最后又到院子里去,想起桃树已被砍了,便盘在了书桌上,等院门被推开。
——
张旗虽听说佘松霖豢蛇,却没放在心上,平日约他不得,便上他府邸缠他。
松霖客客气气接待了他,眉眼虽冷淡,总归没有不理睬。
张旗心道有戏,松霖多看他一眼,张旗便忍不住犯浑,去拽松霖袖子。
松霖翘起嘴角笑,不挣扎,只道:“请自重。”
张旗心神荡漾,只觉得只是默许了,越发放肆,恨不能整个人贴上去。
松霖依旧笑盈盈。
张旗手上忽然剧痛,低头一看,松霖袖中竟爬出条蛇,狠狠咬在他虎口,无论怎么拽也不松口。而后更是牢牢缠在了张旗手臂上,不断绞紧。
松霖慢悠悠饮了口茶,像看闹剧,嘴边的笑盛满嘲弄。
等蛇终于松口,几下爬走,不见踪影,张旗已是满头大汗,神色惊惧,捂着伤口滚在地上,连椅子茶碗都撞翻,狼狈不堪。
“张公子未免小题大做,”松霖言语仍温文尔雅,眼神却俯视,“方才那条并无毒性。”
“不过,”松霖拿手指点点领口,张旗才看到不知何时从他领口里又爬出一条黑蛇,“要是被它咬了,只怕令尊要多娶几个小妾,希冀老来再得子。”
刚刚若是他脑袋再靠近些许,毒蛇必然置他于死地。佘松霖却半点不制止,莫非存心要他死?
他怎么敢!张旗破口大骂,连滚带爬出了佘府。
——
这座被遗弃的院子仿佛没有时间流逝,只有青苔缓慢地蔓延,像是有一天要长满整座房子。
难辨光阴。
直到天上忽然下起雪,碧泽恍然,原来已经到冬天。
而院门依旧没有被推开。
太冷了。
才一会儿,雪覆盖满了蛇身,连眼睛都飘进一点雪花。
太冷了,大蛇悄然入睡。
明年。明年春天,他再去找少泽。
鹅鹅我不是大帝了。
他们说我只知道吃喝玩乐,把我推翻了。
在流落街头呢。
第61章
深夜,松霖在烛火下批公文,倦怠地揉了揉太阳穴。近来迁了官,事情颇多。
忽然有敲窗声。
“笃笃”声,在夜风声、打更声里更像是无足轻重的幻觉。松霖疑心自己听错,叹口气,蘸蘸墨继续写。
“笃、笃……”窗外又有敲击声,一声一声。
松霖手一抖,滴下一滴浓墨,在纸上慢慢晕开。他心悸得厉害,张了张嘴,竟哑了声。定定神,再开口:
“是谁?”
窗外静下来,空气也凝固住。片刻:
“你走这么远,我找好久。”
手中的笔划出长长一条墨痕,坏了一张好纸。松霖没想过他会来,不敢想,不敢信。像在一场不真实的梦里。然而心跳这样急,这样乱,甚至有些发疼。
“为什么找我?”
声音竟是发颤的。
“我很想你。”
“想我什么?”
碧泽答非所问:
“……我还是不懂爱。”
松霖觉得自己有些心脏太重,眼眶也酸。
碧泽却还没说完,在一呼吸的沉默后,他听见碧泽说:
“你来教我吧,教我爱你。”
“我不想你变成蛇了,也不要你和我回山里。我们一起留在人间,小泽,我想学着好好地爱你。”
这、果真是个梦吧!烛火跳跃间,松霖咬住牙抵抗心脏过于剧烈地跳动,跌跌撞撞走到窗边。纸窗闭合,投下一个模糊的影。
松霖手指虚虚放在窗上,指尖发颤,竟不敢推开。
他们共同静默。许久,松霖问:
“你来学着爱我?”
碧泽回他一声鼻音的“嗯”,像每一次回应他的呼唤那样。
“你愿意留在人间?”
“嗯。”
“不会再走?”
“……嗯。”
松霖在短短几须臾,千回百转,百般想法掠过心头。松霖最终笑了一下,眼睫上沾着泪,声音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问:
“还记得我叫你怎么亲吻吗?”
这片羽毛落在碧泽心上,他仍回以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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