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在你满嘴跑马车的时候保持冷静,所以现在我真的非常需要你给我一个不那么让人想掐死你的理由。”
从宫里出来一直到将军府的路上,连晁真的是憋足了骂人的话,一进自家院子,就在后面给了喻恒坐的轮椅一脚,木质的轮椅就吱吱嘎嘎地朝着院里那口井去了。
喻恒把长刀一横,即使把自己停在了撞翻飞出去的边缘,小狐狸早就等不及地从雪里钻出来,前面甩着舌头,后面甩着尾巴地朝喻恒奔来。
“过来,乖宝儿。”喻恒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聪明的小狐狸立即会意,纵身一跃,扑到喻恒的肩上,身子柔软的从后面弯曲着攀上另一边肩膀,大尾巴从前面兜回来,里面变成了会呼吸会舔人的狐皮毛领。
他摸着狐狸的尾巴,徐徐道:“你先别急着掐死我,你一样一样问,我一样一样编……呸,回答。”
连晁在院子里掐着腰来回走,短靴把脚边的积雪踢地飞扬起来,把在宫里憋得气全发泄在它上面似的。
他一边走着,时不时拽一下脖子上的帽绳,掰一掰自己的手指,捋着思路愤愤不平道:“一派胡言!荒唐至极!大理寺的人都用脚趾头来审犯人吗?不敢说背后的正主就算了,还给按个什么劫财的罪名?说出去有人信吗?燕南城里谁不知道你的败家能力,咱们将军府里有什么财?你柜子里的衣服吗!”
“还有那个渊亲王,”他越说越激动,“我现在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装瘸了,果然一瘸见人心,我一以前真是看错他了,还觉得他没什么远大理想,不会成为咱们的绊脚石,结果呢,你不过就是提了一句大将军之位可以另寻良将,他还就真敢接啊!亲王掌兵权,他怎么想的他,小皇帝看起来是心胸宽广的人吗?”
“晨远啊,你要不要先冷静冷静。”喻恒事不关己地搓着小狐狸的毛尾巴,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连晁,这人现在还真是被自己给同化地厉害,什么都敢讲,什么都不顾忌。
“确实啊,这一番话拎出去可是要杀头的。”
冷不丁的,一个尖细尖细的嗓音从围墙之上传过来,如此情景下,激得二人一同打了个激灵。
连晁方才没发泄完的怒火也被一下子浇灭了,呆愣了一会儿,随即毕恭毕敬朝着一跃而下的老太监拜了一拜,“见过李公公。”
“李公公来了怎么不走正门,围墙太高,可别冻坏了脚。”喻恒讲话时多少有些阴阳怪气,李尚虽说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公公,但是突然被人侵入了领地,还是惹得喻恒相当不爽。
“国舅爷府里的卫兵啊,说什么也不放老奴进来,老奴也是没法子,毕竟上头,可还有皇上催着呢。”老太监赔着笑,慢吞吞地说,提起皇上,还要朝天作一作揖。
“那敢问公公此行所谓何事?”
“是陛下要奴才速速转告国舅爷,卜恩来了。”
像是知道有人在背后讲究他似的,卜恩猝不及防地在大牢里打了个喷嚏,似乎还有少许喷到了和他仅隔着一个铁栅栏的春闱姑娘身上,于是漫不经心地带着浓厚的鼻音对她道了两声歉。
廷尉卿在卜恩身边转了好几圈,实在忍不下去了,开口道:“卜先生,有些事情您最好还是从实说来比较好,小人也是在其位谋其职,并非有意和卜先生过不去啊。”
“头疼啊,我和这小妮子是真的不熟,我什么时候收过徒弟我自个儿都不晓得?你要我给你说几遍你才信啊。”卜恩说头疼是真的头疼,大半是因长途跋涉染了风寒,小半是被喻恒那则荒唐至极的告示弄的,当然还有凭白惹上身的罪名。
“你们将军也不是我害死的,那皇上都替我作证了还能有假不成?我也没看上喻家那破佛刀,我一个用剑的,我那刀来有什么用?切菜我还嫌它太长呢!”他拍着廷尉卿的大腿苦口婆心道。
廷尉卿为难地撤回了腿,不死心地问道:“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来啊,我又不是犯人,再说有人败坏我的名声我不得过来澄清一下,我千里迢迢过来容易吗我,你们就不能对外来友人宽厚一点吗?”
“如果你非要我撇清关系的话,那这样,显得我足够真诚吗?”
他话音刚落,在场的廷尉卿,牢内的狱卒,包括牢房里的春闱姑娘都觉得眼前闪过了什么东西,视线在落回到卜恩身上时,只瞧见他一只手掩面打喷嚏,另一只手将往生剑插回了剑鞘。
牢房内,春闱低下头茫然地看向自己的身体,起初是不太明显的,从左胸到右下腹的位置,微微渗出了一道斜着的血痕,当她猛地感受到一丝疼痛之后,血液就仿佛流窜的蚁群争先恐后地向外逃离,眼前地画面不断翻转着,翻转着,直到脑袋砸在了地上,从轰轰作响的耳鸣声中,她听到卜恩无精打采的咳嗽声。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卜恩病怏怏站起身来凑到廷尉卿的跟前儿,幽幽地道了一句,“大人?”
第30章珞珈行(一)
从牢房里走出来时天都黑了,卜恩悻悻地骂了句晦气,随手把从狱卒身上扒下来的棉大氅裹得紧了一些。
他在门口骑上了那匹的红鬃马,然后像个年逾古稀哪哪都疼的老头子一样,一边晃晃悠悠地骑,一边哎呦哎呦地叫唤着疼,还没骨头一般地驼着背,剑鞘支楞起来,显得比他的上半身还高。
那马儿也同它的主人一样有气无力,走三步就得歇一口气,脚下还虚虚浮浮的。
当这一人一马的奇怪组合晃悠到将军府的门口,家丁愣是没发现这是卜恩本人。
直到卜恩自个儿在马背上趴了一会儿,见没人搭理他,于是开始自报家门。
“我,卜恩,叫你们小少爷出来。”
家丁没意识这个仿佛只剩一口气吊着的人就是那个卜恩,走过场似的向前一步,朗声道:“皇上有令,将军禁足期间,没有旨意任何人不得探望。”
察觉到自己不受重视,卜恩只好主动坐起了身子,“你去告诉他,我,卜恩。”
家丁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不过那种呆肯定不是被他名头震慑到了的呆。
于是他拔出了自己的重剑,指着在黑夜熠熠发光的剑身,继续道:“这个卜恩。”
这下家丁总算给了他一点他想要的反应,和身后没上前来的那个对视了一眼,又仰头瞅了瞅暗卫可能在的那几个方向,脸上都有了几分欲哭无泪之态。
“算了不用了。”卜恩终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把剑收回到剑鞘里面去,目光定定地看了看喻府紧闭的大门,忽然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啊?”
“……啊?”两个家丁面面相觑着不敢说话。
“就是成群的马蹄声,但是跑的不快,”他说着说着就开始摇头晃脑,像个醉酒的老爷子,忽然又抱着马颈一下子凑到两个人眼前儿,大声道:“嘟嘟嘟嘟嘟!”
两个家丁被他吓得不轻,赔着笑往后退了退,含糊道:“也许是渊亲王和他的亲兵,他今天离京。”
“从北门走的?”他凑得更加近了,半个身子快要从马上栽歪下去。
“好像是的……卜先生。”
相传今日在殿上,渊亲王因为觊觎将军之位和小皇帝闹得不太愉快,众人也是头一回见小皇帝在群臣面前如此失态。
但也在所难免,燕南在武将领域向来姓喻的一家独大,而且在从前还只是国土最小的领地时,王室礼家就很信任喻氏一脉,如今得知喻恒腿废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中也不可一日无将领,可是兵权之事断断不能随意定夺,外姓人保不齐是敌方细作,自家人又被打压已久,难说心里揣没揣几斤怨恨。
渊亲王也识趣儿,知道再为难皇帝也是要做出个选择的,而且这个选择必定是他——先皇耗费了大量兵力物资才成就了今天的燕南,落在自家人手里总比落在外姓人手里好,所以他现在只要大大方方的回边塞营地收好东西,等待皇上的诏书就可以了。
只是在此时摇旗出城行进渊亲王大部队中,带着边塞独特异域风情的轿子里却传来一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惊呼,但是呼一半就自我了断了。
连晁捂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波澜不惊的喻恒知秋二人组,眼睛瞪和被他吵醒的小狐狸一样圆。
“所以现在那些人咬定你腿废了,兵权也交出来了,眼下正是起兵造反的最好时机,但是现在你和渊亲王互换了,那些准备趁火打劫的可就踢到铁板子上了,可以啊,怀瑾,你什么时候换的人啊?不会是你管渊亲王要护院的时候……我的天,妙啊!”连晁魔怔了似的喃喃自语道,一个劲儿朝喻恒竖起大拇指,“想不到你还有这脑子呢!”
“滚蛋。”
“但是有一点不对劲啊……你明明不瘸,为什么要装瘸?而且虽说渊亲王也是带兵的一把好手,可那毕竟还是咱们兵,磨合程度肯定不及你。”
“当时是真瘸了。”喻恒低下头道,细长的手指拨弄了两下腿上躺着的小狐狸的胡须,小狐狸以为他要和自己玩儿,便翻身把肚皮露出来,呲着牙追着他的手指,尾巴也不挡了,反正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被喻恒看过,还玩过了。
连晁和知秋对视一眼,一眼就确定了对方都不知道喻恒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喻小爷一边逗着狐狸,一边温吞道,“其实我自己也不太信,这狐狸可能真有点本事。”
说完他忽然从背后抽出短刀,在自己手上划了一道,在血还没渗出来之前,伸到小狐狸面前,道:“舔。”
小狐狸当即就怒了,一个翻身打挺差点没把自己翻到车板上去,扒着喻恒的膝盖才勉强站住,也不给他舔,就一直冲他张着嘴叫唤。
“嘘——”喻恒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配合点行不行,白给你吃那么多的鲳鱼了。”
小狐狸嘴巴是合上了,然后开始从嗓子眼里嘤嘤嘤,嘤着嘤着眼睛一圈就湿了,垂着脑袋在喻恒腿上兜着圈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直接一趴,把自己缩成个球。
原来这个姿势不仅可以保暖,还可以表达自己不想理人。
“……”喻恒感觉到很没面子,拎着小狐狸的尾巴想擦擦手,但是忽然眼神一狠,转手就去揪小狐狸的后颈毛,把它从身体的团子里弄出来,威胁道:“舔,不舔不抱你了。”
小狐狸红着眼眶冲他嘤嘤都不管用了,喻恒直接把它提起来悬了空,作出一副要把它从自己腿上扔下去的架势,小狐狸纵使有一百个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吭吭唧唧地给他舔了,舔完就伸着蹄子搭在喻恒的肩膀上,甩着尾巴要抱。
喻恒也一反常态的呼噜着它屁股上的毛,又用下巴蹭着它的毛脑袋,嘴上还“乖宝儿乖宝儿”的哄了它两句,才把刚才划开的手心转向连晁和知秋,道:“总之就是它能治伤,我已经试了好几次了。”
然而连晁知秋两人对它能治伤的惊讶远远不及对喻恒反常行为的惊讶,当然,这份惊讶之余还有几分对自己罪孽深重的埋怨,仿佛是他们亲手将喻恒推进了火坑了一样。
可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设想过那只有点傻气有点福气的小灵狐,有一天会变成现在这个又馋又懒又粘人的狐狸精,而且还把他们那个事儿精少爷给攻陷了。
只是为什么喻恒摸它的手法总觉得有点像在摸狐皮大衣呢?
“不过渊亲王留在那儿会不会有危险啊?”连晁认命认得比较快,“你说那姓卜的王八蛋怎么那么会挑时候来!你这刚把破佛放出来当饵,他就进了城了,万一他对破佛也有心,把渊亲王当成你给砍了,会不会影响到咱们后面的计划?”
“不会,他知道那不是我。”喻恒回答地很快,“估计现在来追我了,但他一时半会追不上。”
“……嗯?你又对他的马做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喂了点酒,我不方便露面,就让莽子去了,他说那马四个蹄子上安护甲了,砍不动,就把自己随身带的酒给它灌进去了。”喻恒解释道,一边皱着眉头认真地想了一想。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差不多被刑司放出来了,然后骑着那匹喝多了马,在路上晃来晃去晃来晃去,之后呢,会被金龙宴行刺导致增加的巡逻禁军发现,现在估计作为可疑人员在被押回去的路上了。”
第31章珞珈行(二)
“说真的,我到现在都有点想不明白,当年卜恩为啥没有一剑劈死你。”连晁颇为遗憾道。
喻恒冷哼一声,“可能他时刻准备着被我砍死。”
其实五年前,当他从窗户被踢下来的时候,卜恩最后留给他的那个眼神,一直叫他感到奇怪,可惜当时他沉湎于自家四哥的死,纵容愤怒从头到脚地支配自己,没能问个清楚,也没能记个明白,如今提起卜恩这两个依旧是恨得牙痒痒。
不过卜恩想起他的时候牙关子应该也不会松宽儿到哪去。
喻恒完成任务似的长舒了口气,对着连晁道:“该问的你也都问完了,明天一早就回燕南去吧。”
“回什么燕南?你这么大的行动怎么能没有我……”连晁笑得像听了个笑话,不过只一下,他就笑不出来了,“不对,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和我说,你不会没想带我吧?”
“会很危险。”喻恒解释。
“你他娘的放什么屁呢?以前打仗的时候哪天不危险?”
“巧儿快生了。”喻恒提醒他说。
就这一句话,立马给连晁噎没音儿了,他张着嘴看着喻恒,仿佛着嘴皮子落在也不是,开着也不是。
“我感觉我也有罪,帮你把巧儿骗到手之后,就常年带着你在外面打仗,巧儿也是能吃苦,一路跟着你,要不是有了孩子还不愿意从前线撤回去呢,眼下孩子也快出来了,你也不想他像我一样,出生开始就没见过自己亲爹不说,还背上了克爹克兄的骂名吧。”
他这一席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的知道真相的知秋都忍不住握紧了手心,连晁显然也是被说服了,低着头目光有些呆滞却也温暖。
“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你动身回燕南,守好你自己的家,也守好我们喻家。”
连晁点点头,但还是不放心地询问道:“那你接下来要去哪?这队伍是往边塞去的吧?要是真按你说的,他们会最近要动手,离太远会不会不太好办?”
他一口气问了很多,毕竟从小到大,这还是他第一次不跟着喻恒做事。
喻恒犹豫了一下,在小狐狸的耳朵上抓了两把,坦白道:“我要去一趟珞珈山,本来是想在死前弄明白一些事情,但现在看来一时半会儿应该死不掉,那要做的事就比较多了,顺便把这小家伙送回家,它一灵狐在外面跑不安全。”
gu903();“去珞珈山?那不是你坠崖的那个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