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耶一骨碌坐起来,睡意全无,又是摸慕容亭的额头又是掐他人中:“不会中邪了吧?”
疯言疯语的,他听不懂。
“哥。”慕容亭扯开他:“你说咱们再过三十年会是什么样儿?”
慕容耶:“皮子跟枯树一样,头发胡子都白了,跟军营里喂马的老头子差不多。”
慕容亭抱住头埋在被子里面,他才不要和军营里喂马的老头子一个样儿呢。
等等。
军营里喂马的老头子。
慕容亭忽又抬起头来。
他想起一件莫名的事来,去年腊月底离京前最后一次盘查军营,军中的几名马夫竟莫名看起来老了许多,可点名问起来还是自家兄弟,他当时只觉得边关风霜可怕如斯,并未往别处想。
纵使相逢应不识。
慕容亭忽地捂住心口:“哥,我觉得要出事了。”
军营里那几个扎眼的马夫,会不会是细作扮的啊。
薛雍似乎在提醒他什么。
慕容耶:“……”
就在这时,很快地,他们就听到外头脚步声骤然密集起来。
慕容亭飞也似的跑去前院,只听有人在回禀:“国公,靖安将军,不好了,昨夜有人送急报进京,说结篱符出现在咱们卫家戍守的隐壶关,现在外面到处传扬,先帝的结篱兵符就在咱们卫府。”
果然。
卫羡之从太师椅上站起来,面色严肃:“急报是谁送回京中的?结篱符又在谁手里?”
卫家事先竟一丝风声都没得到。
那小将回道:“除夕夜喝酒,三营的贺容先小将军和下属嬉闹,被人从袖中扯出……”
“贺容先?”卫玄琅沉声道。
贺容先是被流放的前一任兵部侍郎贺岳的表侄子,因他姐姐和卫家一房庶出的侄子订过婚约,他自幼便跟随卫家,十七岁不到就立下战功数次,是当之无愧的将门虎子。
也是隐壶关的将领之一。
小将回道:“是他,将军。”
卫玄琅眸色幽深,未再接他的话。
先是贺岳被罢官流放,他的一双儿女被薛雍买去,他不得已去薛府赎人,接着结篱符现身,他和萧延的旧事被翻出,然后又是贺容先,一环扣着一环,诡谲莫测,却看不到谁是明面上的人。
简承琮。
薛雍。
卫玄琅忽地心弦一震。
很好。
他竟什么都知道。
薛雍听到衣袂风动,回眸已经被森冷的剑气笼罩,他并不在意,只微挑眼尾笑道:“飞卿,几日不见,年过的可好?”
“只怕要叫称阁下为谷王殿下了吧?”卫玄琅冷声道。
谷王简广懿,先帝简承珏第三子,五岁同其父被陈盈鸩杀于丹宸宫,谥号广昭太子。
先帝简承珏被鸩杀后的次年,广昭太子墓被盗,奇怪的是盗贼进去后看到的却是一座空坟,棺椁等物一应俱无,自那之后,他们便私下口口相传,说谷王简广懿其实没死,只是不知被谁救了去,一定还活在这世间。
既然他没死,那简承珏苦心经营的结篱兵符,被他拿来迷惑世人最可能不过。
况且,算着年头,他业已成年,是时候出来兴风作浪了。
薛雍一笑:“卫小将军一会儿怀疑在下是萧府遗孤,一会儿怀疑在下是先帝遗孤,敢问小将可否听过一句话?”
卫玄琅冷清地看着他,目光犹如千年寒潭,一时暖意如春的内室忽然冷如数九寒冬。
“打探一个人打探的多了,早晚要惦记上的。”薛雍瞧着他道:“飞卿这眉眼,可是多情之相啊。”
这人生的太好,凤目修眉,玉肤薄唇,丰姿朗朗,可大约是在战场上杀生太多的缘故,那一身修罗煞气实在太重,白白可惜了这副好恣仪。
就算萧延活过来,怕也受不住这煞。
“嘶——”卫玄琅一剑飞来,顷刻钉入面门,伴着一片腾起的血雾,薛雍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
痛的险些昏过去。
“嘶!”那剑又随着他的掌力深入,顷刻皮肉翻飞,那颗色若红梅的朱砂痣竟被生生挑开,露出深深蜿蜒在骨肉里的根来,与生俱来,不死不灭。
薛氏代有才子出,朱砂曾点霜雪容。
不是萧延,也不是简广懿。
就是薛雍。
血殷殷往下流,底下原是凝脂般的肌肤已隐隐发青,冬日斜阳半抹正打在上面,薛雍闭着眼,已是气若游丝。
“我救过你,这一剑,算是扯平。”卫玄琅语气寡淡,反手拔出短刀,薛雍额间顿时血如泉涌,沾染了他的锦袍。
隔着一片赤红甜腥,薛雍慢慢张开眸子,眼尾慢慢上浮飞起柔情:“对不住。”
飞卿,对不住。
卫玄琅并未看他,抽身退去,一闪而消失在春寒料峭中。
他的心,彻底死了。
一直到正月过去,二月开春,薛雍额上的伤才好,那日之后卫府的小厮送来上好的刀伤药,想是卫玄琅吩咐的,温温润润的药性,细腻如脂的膏体,抹在额上凉凉的,让他少受了不少的罪。
萧府建的风雅,打一开春便瞧得出这里的好,雨后的假山,荷塘里小而圆的初生荷叶,星星点点的桃树,一眼望过去尽是恰到好处的景致,十分怡人。
“你们公子打算一直养着我?”薛雍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投到湖中,溅起的水花打落在假山处半寐的人脸上。
慕容耶一个激灵醒过来,无赖的敷衍了句:“怎么,这么好的事儿薛公子还不愿意吗?”
“听说卫公子大婚在即,我在这儿住着,外头传出去终究不好听。”薛雍隔着一片春水说道,水面泛起一阵阵涟漪,
何况卫玄琅要娶的还是桐城公主。
隐壶关出事后,陈家上表认定敬安帝当年的亲兵落在了卫家手中,借皇帝之口立即命户部扣下发往边关的军饷、军粮以及布匹等物,粮草被人掐住,卫家措手不及,想孤注一掷,又怕仓惶起事陷十几万大军于险境,卫氏父子权衡折中,折中再权衡,那便是应允桐城公主的婚事,与皇家联姻,增加封地的食邑,日后才能稳定供应数十万军士的饷银和粮食。
“薛雍,你好不老实,竟敢打听我家公子的婚事。”慕容耶冷笑着跃至薛雍跟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买通了这院子里的谁?”
薛雍挣不脱他,眯起春水般的眸子:“在下双耳聪敏,十里地外蚂蚁搬家都能听到,何况公主出嫁这么大的动静。”
慕容耶使出一分真气,把薛雍摁在假山上:“薛雍,我家公子既把你从陈府救出来,你不报了这个恩,休想从这里出去。”
自己公子已经担了个好男色的风评,绝不能再沾上始乱终弃的口水。
“救命之恩,自然是要相报的。”薛雍勾眼笑道。
只怕他想以身相许报恩,卫玄琅是无论如何不会要的。
慕容耶冷哼一声,隐身遁去,不知藏身何处去了。
薛雍无奈地笑笑,又找个树荫底下,自己跟自己下棋去了。
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只消一局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入坑的小可爱们~送吻~
第15章
五日后。
隐壶关守将贺容先被押解到京中,简承琮念他是卫家家将,在大理寺审讯之前,先派了一个小太监去卫府传话,命卫羡之进宫,说是要给卫家一个交代。
却派宫中侍卫守在大理寺,任何人不准接近贺容先。
打发走小太监,卫玄琅冷然道:“我的副将出事,和简氏有什么关系!”
卫羡之见他神色凛然,大惊:“玄琅,你这是要干什么?”
卫玄琅:“爹。”
他要去见见贺容先。
简承琮欺人太甚。
卫羡之罕见地板起脸,挥退左右斥道:“玄琅!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这都沉不住气,还能成什么大事。
“父亲。”卫玄琅恍若未闻:“简氏一再算计我卫家,父亲如此忍让做什么。”
何况他又不是要提剑入宫弑君,不过去问问贺容先罢了。
卫羡之摇头:“还不是时候。”
在跋扈和擅权上,卫家绝不能抢了陈家的风头。
“可贺容先是我的副将。”卫玄琅怕他被人算计在先,灭口在后。
卫羡之冷哼一声,背着双手转过身去:“玄琅,不要坏了我的大事。”
说完,他拍手唤来两名老家将:“给我看住他,在我回来之前不得离府半步。”
“爹……”卫玄琅怔在那里。
他从来没见父亲动过这么大的怒火。
慕容亭在外头隐隐听见父子二人争吵,只觉得要出大事了,见卫羡之换上朝服出门,这才飞奔去找慕容耶。
“哥,公子被国公爷禁在书房了。”
慕容耶:“公子交代什么了没有?”
“没来得及。”慕容亭一脸失望地看着他:“国公爷不让咱们见公子,派人守着呢。”
慕容耶纳闷:“这是为何?”
“八成是为了贺容先的事。”慕容亭道。
卫玄琅最是爱惜部下,贺容先跟着他多年,他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身陷囹圄,生死不明。
慕容耶见他翻出一套破烂衣服,道:“大理寺刑狱守卫森严,你可别去送死。”
“哥,我不去劫狱。”慕容亭哭笑不得,他只是想混进牢房见见贺容先。
“那也不成。”慕容耶连连摆手:“大理寺卿段铭认识咱俩,你忘了?”
薛雍那次,他们可是和段铭打过照面的。
慕容亭顿时丧了脸:“哥,我最害怕他。”
他那点小手段岂能蒙得过段铭,万一被抓住,岂不是要受尽十八般酷刑,光想想就能吓死。
“那就安分点儿。”慕容耶一巴掌拍他肩上:“别惹事。”
慕容亭吸吸鼻子,关键时候,他能做缩头乌龟吗?
不能。
换上破衣服从卫府摸出去,他在大理寺刑狱外面转了几转,果然哨岗林立,一点纰漏都找不到。
想进去,除非他犯事!
慕容亭这么想着,正愁怎么去犯这个事呢,忽然肩井、阳溪二穴位被人弹了一下,痛楚撕心裂肺却喊不出来,他倏然抬头,“啊——”的一声鬼叫起来:“公孙风……。”
头带斗笠的公孙风快而狠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回去说。”
慕容亭这被子没这么窝囊过,被人连拖带抱地拽到萧府,一众小厮掩口闷笑,有生之年,总算看到慕容二公子出丑了。
“清言,人给你逮住了。”公孙风把他扔到薛雍面前,道。
薛雍指上拈着棋,转头笑道:“慕容二公子,好啊。”
慕容亭:“……”
“少废话。”他很冲地道:“我知道薛公子能耐大,那就请薛公子帮我家公子救救贺将军吧。”
千万别叫他今夜被灭了口。
他把“我家公子”四个字咬的很重,却听薛雍浑不在意似的:“贺容将军难道不是你们押进京中的?”
既然不想他死,在隐壶关你们的地盘上怎么不找个替死鬼。
弄到京城干嘛。
慕容亭被他问的答不上来,往细里想,是这个理儿,红着脸没好气地道:“薛公子,你看在我们公子的面上,先救了他再说别的吧。”
他只知道卫玄琅不想贺容先死。
“那好。”薛雍笑笑,看在卫玄琅那尊大佛的面子上:“我保他在牢中不死就是了,别的,在下就无能为力了。”
“不过。”他接着道:“只怕要委屈慕容二公子一下。”
慕容亭望着他,目光有些幽怨,唉,看来京城西边那个看相的老头没说瞎话,他生来就是受委屈的命,不认不行。
“不委屈,不委屈。”笑的比哭还难看。
“唉,我竟有些不忍。”薛雍打趣他道:“慕容二公子眉心一点灵气未散,正是云英未嫁之身,要是送去监牢那地方,可真是委屈大了。”
慕容亭脸黑的与锅底一般:“彼此彼此。”
呸,还英气,难道比你的守宫砂耀眼?
公孙风在一旁几要笑晕,他和薛雍交换了个眼色:“清言,事不宜迟,你赶紧给老铁头写个字吧。”
大理寺刑狱值守的老铁头,除了薛雍,连他都不认的。
慕容亭一拍脑门:“是上次那老吏啊?”
就他们刚回京,薛雍拉恩客拉到了卫玄琅头上,被那位小爷扔到大理寺刑狱的那回。
怪不得当晚薛雍能在他屋里睡上一晚呢,原来是旧相识。
“看来慕容二公子还记恨在心啊。”薛雍笑笑,沾着墨汁写了一行小楷,拿给慕容亭。
慕容亭冷哼一声,把纸条塞进袖底就走,出门前还不忘吩咐看门的小厮,让他们把公孙风撵出去,别再放他进来。
薛雍一点都不恼,打发走他二人,复又气定神闲地坐在木桌前,拈起手中的黑子落局。
一瓣飞花落在棋盘上,被黑白玉子映的花色殷红,似血染般。
***
慕容亭找到老铁头,给他看了薛雍的字,不消细说,就被领去换上狱使的装束,带去刑狱当差。
老铁头在刑狱当差的时间长了,由他领着,无人盘查,慕容亭很快就把狱中的囚室摸的门清儿。
“晚上你我值夜,只管进来看看哪个人死了,叫人抬出去便可。”老铁头交待给他。
“侄子记下了。”进来前说好以叔侄相称呼的。
慕容亭牢记在心,并不急着向他打听贺容先关在哪里,而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牢里的守卫都过了一遍。
到了晚间,老铁头告诉他:“送到这儿来的人犯的事都小,没见过哪个被判砍头的,也有倒霉的死在里面出不去的,多半是被灭了口。”
慕容亭心里一松又一紧,心道:早知这样,就该把慕容耶一块拖进来,夜里还能轮个班不是。
唉,回回苦命的都是他。
萧府。
薛雍方有熄灯,忽然一黑影自梁上落下,低低一笑道:“急什么?天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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