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还魂却不是白来的——一命抵一命,从阎王那里取走了一个魂灵,便要还回去一个。
其实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如果不用这等非常之手段,东笙此番伤重至此,必死无疑。
见那女皇又貌似感慨地抚了抚剑,说道:“那不知将军可曾听闻往生?这往生可乃天罡灵武,可以救朕的阿笙一命。然而须得以命易命,还必须得是灵能强大并于阿笙有情之人,哎,可这偌大一个天下,要到哪里去找这样的救命人啊。”
明知故问,这眼下便有三人——一是她东择渊,可她毕竟是九五至尊,一国之主,更何况如今东笙太子羽翼未丰,于情于理都动不得她,二便是曾风雷,当年女皇将太子托付于他,他是真真把太子当作了自己亲生儿子在养,三是那北昭王爷周子融。然北昭王好歹也是个王,况且既然东择渊没把周子融留下来说这话,那就是不打算动他——那这会儿可不只有曾风雷了吗?
——说朕不会因此治罪于你,不代表你可以不为此负责。
都是必死无疑,但脏水不能往帝王脑袋上泼。
曾风雷忽而惨淡无声地笑了,浑身上下都如被抽空一般无力起来。其实就算东择渊决意留他一命,事已至此他也绝不苟活——他终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拉扯大的孩子早逝。
曾风雷觉得自己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一天迟早都要来的,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方式,提前了一些时日。人世之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位镇守东海疆三十年之久的老将军想,若是能以这条快要行将就木的老命,换中原华胥的一条龙脉,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于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一下子又单膝跪在了东择渊面前,这个磨牙吮血杀伐决断了一辈子的封疆大帅临到关头,那双爬满了皱纹的眼睛真真切切地流露出了一种几近乎绝望的悲戚。
“哎,这黄泉路有去无返,又有谁能愿意代朕的阿笙走一遭啊。”东择渊却好似没看见一样背过身去,负手而立,长叹了一声。
“臣愿往……”曾风雷颤声道。
而东择渊依旧像是没有听见,仍背对着他。
“臣愿往!”他又重复了一遍,几近铿锵,咬牙切齿。
东择渊微微转过身来,脸上的神色看不分明。
“臣愿往!!”曾风雷红了眼眶,似乎是鼓足了全身最后的气力,朗声大喝。
东择渊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纡尊降贵地弯腰想将他扶起,而将军的铁臂仿佛是注了铅一样死沉死沉的,泰山一般稳重而固执地跪在地上。
“曾将军。”东择渊唤了他一声,继而又没了下文,只是沉沉地注视这位穷途末路的七将之首。
那一日,曾帅府让它自己主人的血献祭了,从此无主,空如祭祠。
第6章东海新帅
东笙没有马上醒转,等他重返人世的时候,已经过了老元帅的头七。
女皇一直留在将军府等着他醒过来,然后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从头到尾,无一遗漏,直到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变得脸色惨白,一言难发。
女皇还特地吩咐了曾府的家仆,过了头七也迟迟没下葬,灵堂也没收拾。就由着东笙在灵堂里那口漆黑沉重的棺椁和横亘其上的雷霆刃前跪了一整天。
当年东择渊托子的时候亲自为曾府翻新重题了一幅门匾,如今也为这位一辈子鞠躬尽瘁的老将军亲笔撰写了墓碑——汉白玉的碑,漆黑的字迹——“戎马一生,戍边三十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血肉之躯,筑万里长城,换江河万代。”并追封其为海定侯,令人建海定祠于无尤江入海口处以祭之。
周子融中途来了灵堂好几次,软磨硬泡都没有用,那个少年的膝盖就仿佛像是粘在了地上一样,不动如山。
此时灵堂里就只剩下这两个人。
曾府唯一的主人死了,曾老元帅又没有子嗣,家仆大多数都被安顿打发了。罗耿带着罗迟和其他几个曾风雷麾下的大小将领过来祭拜的时候,整个灵堂都快被这些哭天抢地的糙汉给轰塌。
女皇实在是看不下去,让周子融跟他们商量了一下后面的部署,便赶紧打发这些人走了。而女皇本人也是头七来了几次后就不愿意再来,这时候正在曾府的书房里由两个贴身的婢女侍药。
“东笙。”周子融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次唤他,那语气几近乎是语重心长,甚至带着一些哀求的意味,“那不是你的错。”
东笙很久都没有说过话,嘴唇干裂到粘在一起,稍稍一动就会血肉相连地扯得生疼,于是就更加不想说话了。
他以前被曾风雷罚跪的时候,才几个时辰,只要曾风雷不在就哭天抢地地哭疼喊累。可如今他却像是麻木似的,无知无觉,只感觉心里有沉若万钧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站不住脚。
他想着: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对他那样僭越地耳提面命,再也没有人会那样至情至性地待他如子。
那个养育了他近十年,把他视如己出,教他练功,教他文史经传,给他讲当世之道、为将之道的人没了,就这么没了。
人世中多少无可奈何,最后只叹得一声当时只道是寻常。
东笙最后勉力回头看了一眼周子融,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眉眼之间,仿佛有什么要决堤。那一刻,周子融的千言万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觉得心脏抽搐般地疼了起来,他忽然有了一种想要冲上去抱住这个人的冲动。
想说,今生今世,任风雨飘摇,我自不离不弃。
想到这个,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暗自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掌,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之后,天边已然破晓,东方启明。
周子融在灵堂里一言不发地一直陪他跪到了天明,东笙在灵堂的棺椁前最后狠狠磕了三个头。
次日清晨,太子东笙随女皇回京。而在临走之前,女皇特地给周子融下了口谕,说这东海之事要暂且麻烦你了。
至于罗迟的事,女皇听过并无甚反应——这事儿就算是翻篇儿了,皇恩浩荡。
女皇回了京城去面对那一片哗然,别有用心之人固然是有的。纸里包不住火,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尽管东海疆百般隐瞒,却还是走漏了风声。于是番阳伤了太子一事被添油加醋地扩散,貌似是义正严辞冠冕堂皇,却搅得人心惶惶。怂了十几年的主战派几乎死灰复燃,一时之间华京城里风声鹤唳,人言可畏。
直到女皇带着全须全羽的东笙回京,昭告天下太子无恙一事,才勉强压制住了舆论。再加上之后的种种运筹帷幄引来送往,总算是堵住了那些政客的嘴。
接着便要琢磨怎么暗地里安排和番阳的人对质,想必番阳的长生殿也是乱成一锅粥了。
可就在这时,正处于风口浪尖的太子东笙却突然人间蒸发,按照皇上的说法是另有委派。于是那空了十几年的东宫还没被住热乎,便又冷清下来。
至于太子的行踪,一直都是讳莫如深。所以这事也落下了不少噱头,给了朝堂上那些闲得没事干的言官御史们不少大展拳脚的机会。
慢慢的大家就都把东海之难暂且放到一边,觉着就算真的是番阳,以那区区之地,也不能致万乘之势了。
东海疆死了主帅,底下那群小兵小将肯定不干,特别是被某些歪曲过的言论挑拨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幸好周子融贵为一方郡王,在东海行伍的根基深厚,他爹又是曾风雷的金兰之交,在东海的势力也能算得上是盘根错节。所以那些虾兵蟹将别人的话不一定听,总归会听他的。
那几个月里周子融忙得几乎是脚不离地,焦头烂额,在漫长的东海疆四处奔命地收拾曾氏旧部。最终和罗氏兄弟联手,好歹算是稳定了军心。
按道理来说,东海疆这么长一条防线,新的主帅应该尽早选出来。而按照行伍资历和战功来说,下一任主帅应当是非罗耿莫属。他当年被称为曾风雷麾下第一名将,也绝不是浪得虚名。
可新任主帅的人选却迟迟悬而未决,一拖再拖。
一直拖到了重阳九九——武坛祭。
重阳九九的时候,周子融已经把东海布置得差不多了,而武坛祭上少了一个东笙,他便是一往无前,战无不胜,武坛桂冠几乎是毫无悬念地到了他手里。
而这武坛祭其实也就是皇上借着个彩头把各大将军都召来开个军部会议,商量商量来年怎么整,要不要扩军费之类的。
所以这一年武坛祭之后的会议里,东海主帅人选一事也被提上了日程。
东择渊趁着周子融这一段时日的风头,顺水推舟地便要把东海主帅的位置给了他。
于是可想而知,东择渊才刚刚拟了一份诏书,翌日朝堂之上便是一片哗然。
以前都说女人撒泼的时候一哭二闹三上吊,而这些衣冠楚楚、紫袍乌帽的大人们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帮快要灯枯油尽的老头子,平日里一个个颤颤巍巍地腿都抻不直,这会儿却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子泼劲儿,噼里啪啦地跪了一排,中气十足地哭天抢地,大有要以头抢柱之势。
“周将军年纪尚轻,资历尚浅,恐怕难担东海疆大任啊!”
“北昭王乃一方郡王,重兵在手实有不妥!请皇上三思!”
“东海一事事关重大!请皇上三思啊!”
“臣附议!”
“皇上!东海疆五十万大军不可落入郡王之手啊!”
“皇上请收回成命!”
“臣附议!!不可让北昭王坐拥重兵啊!请皇上三思!!”
……
东择渊看着这一群朝廷老臣唾沫横飞地争执不休,唇枪舌剑之间竟是觉得脑仁儿都疼了。
把东海交给周子融,东择渊自然有自己的考虑,东海的局势只有历代驻守东海的人才最清楚。她想周家历代驻守东海,周子融又年少有成,颇得赞誉,多少有些威望。再加上周曾二人私交甚笃,对周子融来说收拾军心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最重要的是,周子融不同于寻常武将。那北昭王在开国之前是最先向华胥先帝投诚的诸侯王,其后一直随先帝四处征讨,鞍前马后,算是开国功臣了。
而且当年的北昭王也是相当识时务,知道什么叫鸟尽弓藏,在华胥建朝之后就十分自觉地交出兵权,及到周子融这代也一直都是忠臣良将,所以其在朝堂之中的那点势力人脉便都被保留了下来——不多,但精。
而东笙十几年来不处庙堂,朝堂之中人脉甚少,正需要北昭王这样的人来扶持。
东择渊心知东笙和北昭王交情匪浅,所有人都当他是太子的人,所以这队他是站也得站,不站也得站。
周子融要是听话地站了太子的队,把手里五十万大军为太子所用,那他就还是忠臣良将,守一方安定的北昭郡王;而他若是不识相,那便恐怕要算是拥兵自重,图谋不轨了。毕竟华胥有了前朝诸侯分裂之鉴,对郡王掌军这种事敏感非常。可如今局势到底不比当年,北昭王就算有五十万大军在手,也掀不起当年的诸侯之乱。
御史大臣们反对的由头也不过就是说北昭王军权过重,而这话根本经不起推敲——如果说在北疆南疆或者西疆屯兵五十万,那还确实是有点儿威胁,可东海疆的五十万大军全都是水军,要是让他们剑指京畿,那和让鸭子登陆有什么区别?
届时皇上要是想诛他,他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北昭王除了扶持太子别无他法,而眼下把东海军权全权交给周子融,无论如何,也相当于继续让东笙掌握了华胥四分之一的兵权。
——周家小心翼翼地在东海疆缩了那么久,终于还是被女皇推进了火坑里。
结果内阁和公主党跳得一个比一个高,不停地提前朝华胥的前车之鉴,顺便捎上一群居心叵测的搅屎棍子,可以说是唯恐天下不乱了,好像皇上不收回成命,他们就要集体以头抢柱一般。
不过在一大堆人精各怀鬼胎、各执一词的时候,也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明明什么都搞不清楚,却也要浑水摸鱼一把,滥竽充数一下。见缝插针地随便嚎两嗓子找找自己的存在感,证明一下自己并不是尸位素餐,还是有些见地主张的。
然而论起耍流氓这件事,这些大臣们还是有点自不量力,毕竟中原华胥耍流氓之鼻祖此时就坐在大殿宝座上——她东择渊怎么可能让自己布置了这么久的事说被搅黄就被搅黄了呢?她可是有备而来的。
只见那女皇一挥袖袍,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句:“朕意已决,无需再议!退朝!”
你们以为朕是来跟你们打商量的?不,朕只是来通知你们一声,闭着嘴听就行了。
接着便拂袖而去,回她的后宫里快活去了,留下一干还没反应过来的小老头们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
真是……江河日下,国运堪忧啊……
但察纳雅言这件事,首先得有雅言,才能察纳啊。
至于后面会不会有人利用这件事给她使绊子,那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事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北昭王日后真的打了她的脸,拥兵自重,蓄意谋反。可调动天下的阳陵虎符还在东择渊手里,虽说凭这一只虎符要同时调动各怀鬼胎的四境之军,指哪打哪还是有些力不从心的,但如果要说一只虎符拿出来一个都调动不了也还是不大可能的。
再者,东海疆属边关要塞,外贸通商,无限繁华,十万里红尘金粉地,如是有心中饱私囊,那也定是个肥差。况且想要扳倒北昭王的大有人在,东海之关本身也有十足重量,若是北昭王自己作死要兵变,想要取而代之的人能从东海排到京城青龙门。届时墙倒众人推,四境之将群起而攻之,他如今的北昭王已经不是当年那般的诸侯王了,总不能手眼通天,凭他手里的水军,终归是没那个敌国的能耐。
不过水军军权也是军权,怎么的也有五十万之众,此番若要说完全万无一失,东择渊自知也是不可能的。
武坛会的当天,女皇亲自任命周曦为东海疆主帅之后,忽而又道:“东海之难让我华胥痛失主帅,朕不愿重蹈覆辙,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今朕委江卿与将军共赴边疆,完善长城。任其为东海随军灵察使,主长城修缮,为将军一扫后顾之忧。”
委派到东海的随军灵察使出自江家宗族,此人名为江淮空,他爹江季灵是当年负责建造万里长城的总督,如今子承父业也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只见这一身月白锦袍的青年头戴一尺白冠,长身玉立地站在一个江族老辈身旁,细皮嫩肉的一张脸上得意洋洋,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更是抑制不住地朝周子融居高临下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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