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母胡乱抽了几张纸巾擤鼻涕，说话还不清不楚的，带着浓浓的鼻音：“我知道啊，如果是别人，我半个字都不说！但是你能一样吗？”

“我哪里不一样？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的，怎么就不一样了？”

“你是我儿子，这就不一样！”程母突然崩溃地失声大哭，“妈知道你是玩玩的，你从来都是这样的，是不是？你告诉妈，你只是心血来潮，贪图新鲜而已。”

程书翎进来之前想着他要好好安慰妈妈的，但是他突然发现，所有的事情一旦跟陆松宇扯上，他根本就不会让步：“我认真的，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过。”

“我不会接受的。”

“那你就不接受我吧，反正这事你们只有不接受我的份，他不在你们的接受范围里。”程书翎突然降低了音量，低低说道，“他是我的。”

陆松宇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但是他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和争吵。他知道是因为自己，从看到程母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想来自己果然不是什么幸运的人，克所爱那样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

陆松宇尚未来得及胡思乱想，程书翎就出来了：“走吧，我们回去了。”

陆松宇看了眼卧室的方向，哭声还没有完全停歇，犹豫了一会，便起身跟着程书翎走了。从进门到离开，陆松宇一言不发，不知道的还以为程书翎带了个哑巴回来，这个哑巴直到跨上程书翎的小电驴也还沉着一口气，该问的一句没问。

“你要是不开心，我们以后就不回来了。”程书翎如是说。

而陆松宇仍然沉默。

程书翎知道陆松宇在想什么，回到家便直接堵住了他的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不准说出来，过了今晚，也不许再想，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我带别的男人我妈也是那个态度。”

“可是你本来，喜欢女人。”陆松宇终于开了口，语气平静，像一潭死水。

“是吗？那你怎么解释我交了一堆女朋友还是没结婚？”

“你只是没遇到合适的人。”

程书翎脸也冷了：“你铁了心要把我往外推是吗？”

“我只是不希望你父母因为这件事伤心。”

“所以就让我伤心咯？”程书翎被他的狗屁逻辑逗笑了，“你他妈跟老子谈恋爱，你管别人伤不伤心！”

“那不是别人，”陆松宇抬头看着他，“至少对你来说，不是别人。”

程书翎这一晚上简直精疲力竭，他叹了口气，轻轻搂住陆松宇，在他耳边说：“可你对我，也不是别人啊！”

程书翎父母家里，程母哭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饭菜没收拾，一出来却看到程校长已经把饭菜倒了，正准备洗碗呢，好不容易止住的情绪又爆发了：“你是他爸啊！怎么也不说说他？从小到大你就由着他来，现在好了，出大事了！”

程校长擦了擦手，把她扶到沙发上坐着：“我说他什么呀？他那么大个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以后怎么办？”程母靠在程校长肩膀上，“他会跟人家分手吗？”

“哪有你这么当妈的？”程校长忍不住要笑，“儿子没对象你着急得要死，有了对象又盼着分手。”

“我不想要这种对象啊！”

“你不想要，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是他在谈恋爱啊！”

程校长实在是非常开明的人，实际上程母也算不上十分保守，程书翎早恋、逃课、辞职她都没有干涉过。程书翎上大学时，她跟程校长有回去看程书翎，同学都说程书翎家庭太完美了，有些真是羡慕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可是，她现在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开明过。

这一个晚上，大约心情没有受到影响的也就程校长一个人。陆松宇的心蠢蠢欲动，却一直被程书翎按着，程书翎得时刻提防着，省得冷不丁就出事了。

但终究，还是出事了。

二模过后便是清明假期，非高三的学生大多没有来上课，但是高三的，尤其是那批全日制的，都还在上课。程书翎和陆松宇各自忙碌着，讲试卷，做分析，忙得头晕眼花，其他老师也是一样，顾春连甚至已经开始不停打电话联系兼职老师，校区专职的老师都几乎排不下了。

这一天来了一个新的学生，只上数学，啥也没说，只撂了一句话：“只要能上程书翎老师的数学，别的都不是问题。”

顾春连脑子都要炸了，上午刚联系完一个兼职的物理老师，下午那老师就说不来了，她哭都没地方哭，现在又要给程书翎挤时间。

“你能不能六点到八点上新生，晚上的学生推到八点到十点？”

现在是四点，程书翎脑子还没歇下来，顾春连就给了一个重磅的炸弹。其实暑假的时候也经常会有临时加课的情况，吃不上晚饭也是有的，但是那个时候的忙是纯粹的身体和精神的劳累，现在还有高考的压力，一个学生是一座山，现在是几十座金山银山压在他头上，外加整个校区的招牌，程书翎真是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一定要我上吗？”程书翎十来天前就看到有兼职老师进出校区了，高中数学是热门，光靠程书翎一个人，校区早就炸了。

“是的，学生说只上你的课，只要能上你的课，什么都行。”顾春连就差没说求他了，“程老师，辛苦一下，明年我们针对你提价。”

程书翎都笑了，笑完他就答应了。

陆松宇知道他加了课，上完课便在教室备课，等着他一起回家。他现在闲不得，一闲下来就要胡思乱想，程母的哭泣声在他脑海中时隐时现，愧疚感像梦中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快要把他淹没。

程书翎那几个学生都是疯狂上课，压根不休息的主儿，一个走了另一个来，程书翎连出去打杯水的功夫都没有，一个劲儿地讲，嗓子都干冒烟了，好不容易上完课，整个人累塌在椅子上，连回家的心思都没有了，就想直接睡过去。

陆松宇看见他学生走了，但没见程书翎出来，心有戚戚，便到他教室去了：“程书翎？”

程书翎听见他的声音了，但实在没力气，好一会儿之后才如吐丝般说出一句话来：“陆老师，给我打杯水。”

声音都变了。

陆松宇点点头，手忙脚乱地出去了，找个一次性杯像偷东西被人发现了似的，手都是抖的。

校区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程书翎跟了出来，坐在沙发上，一手接过陆松宇的水，另一手握住他仍然颤抖的指尖，仰头一口将水喝完，然后强打起精神：“没事，好着呢，回家。”

陆松宇不知怎么的，话也说不出来，好像他才是那个连续上了十几个小时课的人，只僵硬地点了点头。

程书翎大约是一整天课下来累着了，路上骑着小电驴就不舒服，不敢开快，也不敢跟陆松宇说。一进家门，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还好及时扶住了墙壁，没有直接摔趴在地上。

陆松宇的脸色“唰”一下就白了，立刻抱住他：“程书翎，你怎么了？”

程书翎靠着墙站了好一会儿，眼前仍是冒金星，便由陆松宇搀着缓缓挪到了椅子上：“没事，正常的。”

陆松宇看着程书翎脸色确实如常，身上也没有不舒服，却不敢放心，眼泪突然溢上眼眶，沉甸甸的，就是不掉下来。

“你怎么了？”头晕的是程书翎，却还要反过来操心陆松宇。

陆松宇猛地蹲到了地上，双手捂着脸：“我以为是我，我以为是因为我，我以为我真的······”

“陆松宇！”程书翎第一次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好似要把整个房子都填满。他知道，陆松宇这种想法从回家那天就开始有了，是他活生生压制了几日，他这一跌，什么都藏不住了，可是程书翎又何尝愿意？“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以为？你以为什么？你以为因为跟我在一起所以我会死是不是？你看着我！”

陆松宇是生生被程书翎从地上拖起来的，白瘦的手腕被他死死掐着，骨头都像被捏变形了。他哭得狼狈，一脸的泪水，转过头去，不愿意被程书翎看到。

程书翎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眼眶通红，眼里的液体模糊了视线，他觉得自己几乎是想杀死陆松宇，对，他要杀死陆松宇，那个畏畏缩缩从来不敢说爱他的陆松宇。

去他妈的克自己亲近的人！老子倒要看看，你克不克得死！

“说你爱我，说！你敢说，老子就敢活！说啊！”

没人见过这样失控和可怕的程书翎，陆松宇瞬间失了魂，一不注意整个人被程书翎甩到了墙壁上，头重重地往后磕了一下，发出厚重的一声闷响。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这几章就是全文最虐的地方，我觉得，还行～

程老师：我觉得不行。

第64章放我走

这一声响，吓懵了陆松宇，也把程书翎的理智拉了回来，他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陆松宇，又是捂手又是抱头的：“陆老师，我，我疯了，你没事吧，我看看。”

不看还好，一看程书翎就知道自己过分了，陆松宇右手手腕被自己抓去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皮肉，火辣辣地疼，后脑勺被撞出一个圆圆的肿包。程书翎找出药箱，边对着陆松宇头上的包涂药酒边说：“我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我要被你逼疯了，我求你，以后别说这种话，我受不了。”

“陆老师，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喜欢上你的时候，你答应我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真幸运啊，可是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怎么能这样诋毁污蔑我爱的人，他明明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你明白吗？如果真的有命运这回事，如果命运不能眷顾一个温柔真挚的人，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臣服于命运？”

“你说一句爱我，我证明给你看，你害怕的那些事情是根本不会发生的，你相信我，陆老师，你说，我要听你说。”

陆松宇没有开口，只是艰难地摇了摇头。

程书翎笑了，不是往日开朗的笑，那笑里，都是自嘲，他没有向命运低头，但是陆松宇，与他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人，已经低头了。

他拿出创口贴，细心地贴在陆松宇手上的伤口上，陆松宇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正当程书翎“乒乒乓乓”地收拾药箱，陆松宇冷清的声音传来：“你放我走吧，程书翎。”

“不，”程书翎依旧收拾着东西，仿佛陆松宇只是问他喝不喝水，“我不同意，你不准走。”

“我的心不在了，你强留也是没用的。”

“老子不管你心在不在，反正你不准走！”程书翎从来不是为难人的人，从前若是人家跟他提分手，他半个眼神都不给就答应了，但是陆松宇不是别人。

如果陆松宇有朝一日不爱他了，他一定会放手，但是现在不是。

陆松宇喜欢他一日，他便要强留一日。

这一夜，陆松宇又梦见了那片海，海浪汹涌，而他甚至没去看浮木还在不在，只是放弃一般任由海浪把自己吞没。

陆松宇知道，程书翎不松口，他根本逃不掉，所有的东西都还在这里，班也要去上，就算走了，程书翎总是有办法把自己给逮回来，他必须要让程书翎心甘情愿地松口。

陆松宇改变了策略，他不再跟程书翎说话，试图把他当成空气，他要用行动告诉程书翎，自己一定要走。

程书翎不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要真的放他走了，也许他就再也无法走出所谓命运的阴影了。

只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程书翎找了一趟时云归。

“你有没有办法让他不这么要死要活的？”

时云归倒也直接：“没有。”

“那怎么办？这么下去我会疯的，他已经开始跟我冷战了。”

“程书翎，我以前听教学相长这句话，以为说的就是学生进步了，我的教学也精进了，彼此相互促进什么的，但是我后来才知道，不是这么肤浅的。比如我给理解能力差的学生上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就只能教他认认字，读读词，我也说不出到底哪里写得好，可是我以前有一回跟晓清提到这篇文章，读到一半就哽住了，然后她好像感觉到了一样，什么话也不说，我们两个人沉默了几分钟，就心照不宣地跳过了那一段。这才是教学相长。”时云归顿了顿，“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深情不必多言，可你要遇上对的人，才感受得到。那么你呢？你能明白陆老师的感情吗？”

明白啊，在心里答完这一句，程书翎却好像更茫然了。

时云归眼看着就要去上课了，不得不赶紧结束这一场对话：“程书翎，我问你一个问题，就说是不是就可以了。如果陆老师真的要离开你才能心安，你会不会答应？”

程书翎抬头看了她好一会儿，直至眼眶通红，眼睛都涨得难受，才缓缓点了点头。时云归就在他点头的那一瞬间，突然明白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多么不合时宜，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残忍的旁观者，不仅冷眼相对，甚至揭开了那无法痊愈的伤口。

她注视着那伤口，那眼神，光是注视的眼神，就活生生剜去了那伤口上连带的一整块自尊心。

她问出了一个程书翎竭尽全力也没法承受住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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