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栎从兜里拿出钥匙,转了两圈,推开这年少时的家。地上积满了灰,但他把鞋子和袜子都脱了,光脚踩在水磨石英地上,脚下冰凉,冰凉入人的心脏。屋里的东西早些年几乎搬空,只剩一张旧八仙桌、几张凳子和一些旧家具,他慢慢从厨房转到卫生间又转到卧室,转了两圈,从包里拿了一瓶矿泉水,坐在凳子上慢慢喝着水。
穿堂风吹在脸上是烫的,汗顺着额角涔涔的流,他一下子找不到纸巾,只用手指胡乱擦了擦。想起小时候,自己满头大汗的从学校回来,跟同学在路上相互追打嬉闹,走到路口就高声呼喊:“妈,我回来啦!”
“哎。”母亲会应一声,从厨房探出头,递给他一杯凉开水,“赶紧去洗澡,满身臭汗的。”
成栎想起自己母亲,想起记忆中也是夏日,电风扇呼呼的吹着,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味,他要去上学,母亲把卷子签好名字,为他系好红领巾,背上书包,微笑的目送他离开,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关上门前,成栎朝屋里深深的一鞠躬。
成栎下楼,穿过一个小过道,再上隔壁六楼,便是靓靓的家。程叔家住顶楼,违章搭了个小阁楼,一直到靓靓高中毕业都住这里,江边外滩那里,是后来才搬的。
成栎用钥匙开门,咿呀一声推开,掀起了满室的尘土,日光的映照下,灰白的斑驳墙壁上折射出一道道奇异的彩虹。
成栎轻轻的踩着木地板走上阁楼,这楼梯“嘎吱嘎吱”作响,他小心的控制着力道,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年久失修的楼梯踩裂了,他楼上楼下转悠了一圈,看到了一张老旧的土黄色的工字桌,他用钥匙开了抽屉,一本相册,一本诗集,一本笔记本。
他把书出端在手里下楼,一级一级一级,他踩裂了最后一个台阶,一个趔趄,整个人前倾了过去,头磕在墙壁上,书飞走了,成栎捂住额头揉了揉,又掸掸身上的灰,呼……好险没摔残废。
照片纸片撒了一地,他附身一张张的捡:“《七里香》?”他翻开泛着霉味的书,扉页上写着:程靓靓,XXXX年X月X日购于丛澜书店。
是席慕容的诗集,成栎隐约记得那时候刚流行这种爱情诗,读书的时候很多女生都拿着传看,很是火了一阵。有几张泛黄的粉红色手抄纸飘了出来,密密麻麻的情诗。
成栎抿嘴笑笑,原来高中时“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程靓靓,一度胖到140斤的书呆子程靓靓,十八岁的时候,也那么多愁善感,柔情似水。
他从小到大,课外书读的是三国演义和水浒,再放纵点,看古龙和金庸,念的诗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连高中课外学《长恨歌》他都会觉得矫情,但他席地坐下了,翻开这本满满年代感的薄薄的小册子,认真看过每一张纸。
几乎每一首诗靓靓都抄了一次,满眼的白日梦泡泡,满眼的天真少女情怀。
地上掉落一张手绘的素描,成栎翻过一看,署名程靓靓,画的还挺好,靓靓从小喜欢画画,每个寒暑假都背着画板去后院的蔡老师那儿学,她爹一度还想培养她去艺术类高考,文化课就不用读的那么辛苦了。
画中的男生短袖衬衣,手插在裤兜里,懒散的走在一条青石板小路上,流畅的铅笔线条,浓淡合宜的阴影,仿佛能看到阳光穿透密云,照射在少年超气蓬勃的脸上,白纸留白处一笔一划写着一行诗:
“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
就不肯说那句美丽的誓言,
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
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
总有一些什么,
会留下来的吧,
留下来作一件不灭的印记,
好让,好让那些,
不相识的人也能知道,
我曾经怎么样深深的爱过你。(席慕容《印记》)
那男生,左眼角下有一颗泪痣,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这里也有一颗小小的痣。
一本相册摔破在地板上,成栎捡起拢了拢纸,那时流行用胶卷拍摄,洗成五寸或者七寸的相纸,一张张的夹在透明封塑盒里,全是二十岁左右的他。大学的时候,成栎偶尔有寄一些照片过来,原本以为都丢了,没想到都被程靓靓完好的保存着,有一张是大一新生军训,他穿着迷彩服站在清大校门口咧嘴大笑,晒成碳的憨憨模样。有一张是国庆周年庆,他在北京城楼当志愿者翻译,师兄给他拍的,各种场景,各种样子,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翻到相册的最后一页,夹着一页纸,写了几个了了的字,文字杂乱无章,并不美好,成栎看了一下落款的时间,是靓靓十九岁考上大学的那年夏天:
我不喜欢数理化,但是他是理科学霸,
我不喜欢读医,但是他是医生,
我不喜欢他把我当妹妹,所以从不叫他哥,
我成绩有点差,但追赶他的脚步,我要奋发图强,
我长的有点胖,得好好减肥变成大美女;
暗恋美好且痛苦,
我的青春因他成了动听的歌,悦耳的诗,旖旎的梦。
我爱他,不曾向他言说,也与他无关。
成栎把所有的书和相册都重新堆好,装进袋子,关了门,出了巷子右拐,便是枫城大街,十字路口的红路灯旁有一株百年大榕树,枝繁叶茂带来一片的夏日阴凉,树底下搭着红色凉棚,是茯茶摊,这种夏天在枫城随处可见的茯茶摊。
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倚着躺椅,手上别着红袖章,奄奄的打瞌睡,成栎记起小时候,学校布置《我爱家乡的榕树》征文,他还拿了大院的那棵老榕树当素材——榕树有百年的历史,树干粗壮,我和隔壁靓靓两个人都没有办法合抱,夏天的夜晚,在榕树底下铺个竹板床乘凉,看萤火虫在草丛里一闪一闪的慢慢的飞着,美好极了。
他在摊子前驻足,拿了不锈钢杯子,从龙头里面拧了凉茶,喝了一大口,唔……是熟悉的夏枯草和茯苓的味道。
成栎看了看时间,不早了,他随手招了辆出租车,回了家。小区门口,保安热情的跟他打招呼:“成先生,好久不见。”
他微笑的点头,却又诧异的想,这人记忆真好,他真的一年到头没几天住这。
按下电梯,楼道里飘起饭菜的香味,忽然就饥肠辘辘了,他喊:“程叔,娟姨,我回来啦!”
程弩飞看见他,开心的拍了拍他肩膀:“栎栎!”
成栎把手中从阁楼拿回来的东西递给何娟萍:“阿姨,这是靓靓的东西。给你哈。”
“好啊。”何娟萍笑吟吟的接过,叫唤爷俩:“来,都饿了吧,吃饭啦!”
“哎呀,栎栎,你一身汗,赶紧去冲个澡再吃饭,带衣服了吗?”见成栎摇头,何娟萍说:“你还有旧衣服在这里呢,我给你拿。”
“靓靓给买的新洗衣机有烘干功能,我现在放进去洗,一会儿就能穿。”
成栎在外面转了一圈,一身臭汗,确实难受的很,也不再说什么,顶多穿程弩飞的老头衫回去。
他冲完澡,套了一件白色的T恤和运动短裤出来,何娟萍上下打量了他:“前年扔这里的衣服,虽然旧了点,还是很合身啊。”
“嗯。”成栎笑笑。
“赶紧吃饭了。”程弩飞招呼道。
成栎问了问程弩飞近况,程弩飞从屋里拿出新拍的MRI片子,成栎举起顺着灯光仔细看,又撩起后背瞧切口:“叔恢复的挺好,可以出门溜达了,尽量去人少的地方就行。”
“我给你倒点酒?”程弩飞问。
“不了,脸红彤彤的下午乘车太难看了。”
“就一罐啤酒。”程弩飞掀开易拉宝:“这么多菜,慢慢吃,不着急回去。”
鲳鱼、大螃蟹、红壳虾,小花螺摆满菜,正值禁渔期,大渔船早就停开,但海边地方,总有小舢板去近海偷着捞,除了比平时贵了点,菜场小鱼小虾能看到见到不少。夏天最时令的水果就是杨梅,桌上一大盘乌黑发亮乒乓球大小的杨梅。何娟萍一直记得成栎喜欢吃杨梅:“靓靓就只喜欢泡过酒的杨梅,怎么甜的她都嫌酸。这是我昨天特地托人从山上摘的,没打过农药。”
成栎陪着程弩飞老两口吃完饭,虽然曹警官叫他保密,但是他还是跟程驽飞说了警方找到他父亲遗骨的事。
程弩飞:“让你爸爸早点入土为安吧。”他又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终于找到了。”
成栎:“是的,我明白的。”
回到滨海是下午五点,他没有回家,先回医院,在办公室里,他打了电话问那个警察曹其军:“曹警官,是否可以将我父亲的遗骨还给我,好让他入土为安?”
“暂时还不行,成思宇的遗骨我们有复验的必要,暂时还需要交由警方保管。”
成栎又问,“您能给个准确点的时间吗?”
“我无法回复你准确时间。”曹其军略有歉意的说:“事关重大,请你理解。”
成栎无奈,只得应了声,“好。”挂了电话。
第016章
“和平劳模”微信群今天的消息又爆了,这个靓靓常年置顶的聊天群,一帮同一年进医院的社畜医生,这才一个上午没看,就几百条信息,今天难道大家都调休吗?
医院里向来不乏派系斗争倾轧,年资轻的未必比年老的好,北大的也未必所有专业都强过浙大,虽然这些是不公开的秘密,但是潜规则依旧是潜规则,内循环生生不息自有它的道理。这次的存在感是和平医学院刷的,医学院的教培处处长新官上任三把火,附属医院当然要先行,要求外科每个科室副教授级别以上的都要“三公”:“公开授课,公开演讲,公开手术”,还给规定了指标,一年得完成一定的数量。公告一出,简直就跟炸了锅一样,授课和演讲都小意思,这些大牛们多多少少都在做,再不济手下研究生也多的很。但公开手术就是真功夫了,所幸教培处还算留了一手,没对外,仅让主治职称以上的医生观看学习。
靓靓也曾经听过一些主任啊教授啊其实虚有其表,比如有一撮boss的一助比boss给力,比如有一撮boss连操作台都不上了只挂名主刀,虽然这些在和平医院没出现,但是这次“三公”确实让那个某些人知名度极升,成了网红——比如说成栎。
科室群里阿长统计周五去医学院听讲座的人头,男闺蜜吴天天私信她:“今晚的讲座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不去。”靓靓:“我昨天替夜班,要回家补眠。”
“去吧,是神外成栎主讲,年轻英俊又学富五车,我看报名程序里面除了大佬们,医学院的女生特别多。”
成栎?话说靓靓也有几天没见到他了,从老家回来之后便回来理了个行李箱匆匆出门,靓靓只知道他去北京开会,她夜班他回家,他夜班她回来,这几天居然都错开没见到面。
何时回来了?
靓靓说他:“听讲座呢还是看帅哥?你取向改了吗?”
“两不误啊。”吴天天扯了一个很欠扁的笑:“宵夜我请啦,大学城那边的沸腾鱼特别好吃。一起去吧,看看我的男神,我的偶像啊!”
吴天天死活拖着靓靓,只因为大学城太远了,在滨海郊区,依山而建占地庞大,本地好几所大学扎堆在那里,吴天天一路痴,没有熟人带路根本就找不到北,靓靓这几年的研究生是在和平医学院读的,熟得很,所以吴天天化身橡皮药膏贴着她。
周五傍晚拥挤不堪,从医院开始,三十码车速,一路停停走走,到了医学院门口更是水泄不通,多的是本地父母来接孩子回家过周末,吴天天让靓靓先下车等着,自己好不容易在离校门口500米的地方找了停车位,一看时间,妈啊,快迟到了!他撒开腿一路狂奔,终于看到了在便利店门口啃着三明治的程靓靓。
“我的大小姐,快迟到了。赶紧走。”吴天天哀嚎一声,不由分说拉起她的双肩包带子往前拽。
“还有十分钟,来得及。”靓靓被拖着走,左手一个鸡肉三明治,右手一瓶牛奶,面包还含在嘴巴里,口齿不清:“慢点,迟到不会扣你工资的!”
科技楼的阶梯教室已经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确实迟到了,靓靓和天天猫着腰从前门钻了进来,找了两个位置坐下。
“那不是院长的女儿章洁玲?刘副院长也来了?”吴天天前后左右转了一圈,用手肘撞了撞她,压低声音:“女性同胞占了三分之二啊。”
靓靓当然看到章洁玲,她是认识院长千金的,举凡稍微关心点医院时事的,谁不认识章洁玲?温柔美丽小巧动人的内分泌科医生,和平医院有个读书会,靓靓也是会员,读书会每月会组织一次活动,洁玲是常务副会长也是活跃的组织者,所以靓靓时不时会碰到章洁玲,但并无深交。
最近靓靓知道江湖盛传院长的千金喜欢成栎,只要一有机会就如影随形的跟着。
看样子江湖传言非虚啊。
“嘘。”靓靓白了他一眼,从包里拿出笔记本。
“呦,这么认真。”吴天天忍不住笑她:“刚谁跟我说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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