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被长辈看见,扯着嗓子吼了,孩童们便赶忙拿起玩儿的羊骨猪骨,撒腿躲到别处。
与父辈祖辈不同,这些年幼的孩子们倒是各个都被养得白圆肥嫩,全瑛问他们问题,他们也心不在焉没心没肺地敷衍。
“那破狗窝?里头是秦婆子呗!”
全瑛跟宋徽安一道回了陈金氏处,大老远的,便能闻见前院中飘着老卤油香。
倒不止她一家飘肉香。这个点,全村都忙着烹羊宰牛,以备祭奠。看似平凡到土里的小镇子,总算在这个突然转凉的下午活了起来,染上逢年过节的烟火味。
宋徽安走在村中崎岖不平的土路上,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道:“阿沐,我闻到阴类之气了。”
鬼对同类之敏感提防,远非他类所能理解,且鬼食性愈发凶恶,观察力愈发敏锐,若是惹怒了宋徽安,仅是一滴血散进奔涌不息的大江里,他都能闻出来。
他关切道:“竹哥哥,那些腌臜玩意儿多么?”
宋徽安摇头道:“一转即逝,我方察觉它的尾巴,它便又钻进不知哪个角落去了。这东西绝非善类,你且小心。”
“我一定注意。”
“真乖。虽然竹哥哥没什么本事,但也不能老让你一个小娃娃护着我。阿沐啊,竹哥哥保证,那东西若是今晚作妖盯上了你,我定要扑上去咬死它个烂货不长眼睛的东西。”
宋徽安说罢,又望向张灯结彩的村子,强扯起嘴角笑笑:“真是的,同是腌臜玩意,凭甚么它来了就有这么多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它?我就无人相迎……只给留张破棺材打发我。”
全瑛心中不是滋味,忙拉着他的手道:“竹哥哥,莫说这些。你再说别的人,我可伤心了。”
“好好好,竹哥哥不说了。”
不约而同地,二人心中都生出种预感来:怕是等不到七月半窝在陈金氏家中唠嗑一整天了。
待进了陈金氏的大堂,便见她正和那给她打下手的屠户合力抱着盆卤猪肉往木桌上搁。那是从现宰的猪身上取的肉,皮香柔嫩,下了油锅被卤汁泡成酱油色,一块块地堆在铁盘中,散发出最质朴的肉香。
全瑛见此,喜笑颜开,朝他二人飞扑过去,用孩童细嗓甜声道:“好姐姐,你给我杀小猪了么?”
“杀了!马上给你下锅卤入味,”陈金氏抬手擦擦自己额上的汗,累得直喘粗气,“您等会,按俺们这的习俗,祭祖前的这顿哺食啊,得搁到天黑以后再吃。”
“好呀好呀。”
全瑛又坐回宋徽安旁边,直往他怀里钻,宋徽安知他这调皮劲儿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倒也乐得抱着一个大宝贝,便轻声细语地同他逗笑。两人紧挨着坐,交心肝的亲密,真如感情极好的亲兄弟般,叫外人艳羡。
“陈大!陈大在不在?”
门外走进一个村民来,似是同陈金氏也很熟。他见了全瑛二人,便点点头,满脸憨厚友善。
陈屠户回道:“怎么了?”
“俺找你杀猪呢,铺子里找不到你,可不就来这找你?”那人催促道,“你可快点,再不宰猪,俺们家的供菜就来不及做了!”
“行了行了,俺这就跟你走,”陈屠户甩甩因干活而酸麻的膀子,看了眼低头不作声的陈金氏,低声道,“喏,我这就走了,晚上不过来吃饭了。有空再来。”
陈金氏摆手:“去吧去吧,你呀,也就这本事了。”
陈屠户走后,她便一个人做菜。她不仅做了猪,还宰了鸡鸭鹅,不仅有现杀的鲜货,还有一早就备齐了的咸货。将咸货在水里泡去多余的盐,搁蒸笼里蒸上,灶台下面喂足火,便能蒸出味咸肉美的供菜。
全瑛喝了半个月的酸萝卜配白水粥,即使有中午的烧鸡仔珠玉在前,此时都不免对着摆上供桌的供菜干吸鼻子。
宋徽安见他可怜巴巴地,便对陈金氏道:“大姐,我给你打下手吧,你教教我如何做碗红烧猪肉吧。”
陈金氏为难道:“哎呀,公子,你坐着等吃便是。”
全瑛直被他方才的话炸得回不了神,不想刚恍恍惚惚寻回半缕意识,头顶便又传来鬼细柔柔的声音:“我弟弟肯定爱吃这个,我学会了好做给他吃。”
全瑛哭笑不得,又只能看着他强行站到了陈金氏的灶旁。宋徽安没疯前是个何等骄矜尊贵的人物,就没沾过半点阳春水,打从娘胎出来起,头回拿菜刀。他拿着刀和装酱油的竹筒,左看看右看看,满面狐疑与忐忑,就像第一次走出保护的年轻人忐忑而快乐地享受、珍惜每一件遇到的趣事。
全瑛却是心惊胆战,生怕宋徽安切到手。他本想趴在他身边观察局势,被宋徽安以不安全为名赶回了桌。幸好陈金氏经验老道,指挥得当,才让宋徽安的肉熟透了。
时辰晚了,凝血似的太阳将天边的地界和晚霞都烤化了,仍难逃下落至山背面的命运,只得将天幕与人间留给宛若没有尽时的夜与月。
供桌上摆满肉食和白面馒头,直将乐旻浮夸鲜艳的神像堆得完全看不见。趁着月色尚清亮,三人便开始进食。宋徽安对刷碗无甚兴趣,带着全瑛回了屋。
全瑛轻声道:“竹哥哥。”
“怎么了?”
“竹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全瑛整个人趴在宋徽安怀中,轻轻往宋徽安耳中送气:“晚上若是出了事,你便别和我在一块。咱们兵分两路,分开看看情况。”
宋徽安道:“好,那你一定注意安全。”
“一定将竹哥哥教诲记于心头,”他从宋徽安怀里出来,又低声道,“既然这是人村子里自己的习俗,不关咱们事,离晚上看道友驱鬼还有些时辰,不如先休息一下。”
他说罢,躺回自己那半边床,安详地闭上眼,颇像个乖乖入睡。等待表扬的小童。见宋徽安久不动作,他又睁开眼,睡意朦胧地拍拍自己身边的空床位道:“竹哥哥,你也休息一下吧。”说着,又眨眨眼。
宋徽安知他心意,便跟着和衣躺下,轻轻闭上眼,
二人如今都有桃木身的壳子,本就不用呼吸,这下安静地并排躺着,不见胸膛微微起伏,鼻翼也不翕动,安静出奇,乍一眼看上去,也不知是死是活。
过了不知多久,蹲门口的女人才敢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公子?公子?”
陈金氏低声还道,不见回应,又将手指探到二人鼻下,才长长地吁出口气,如释重负。
她还是不放心,又抬起宋徽安的胳膊晃晃,确定他是“死透了”,才从袖中取出黄符来,一人一张,贴在他们脑门上。
全瑛暗道,果然是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陈金氏踩着小碎步哒哒哒地出去,尔后又带着一个步子极重的男人回来。一闻那股腥气,便知是陈屠户。
“总算是死了,”陈金氏道,“才死呢,就别往后院搬了。你帮帮俺,直接将他俩抬门口便是。”
“唉,这个大的怎么也死了?”陈屠户道,“活神仙还说要留他活口呢。”
陈金氏道:“要死就是一块死,活神仙又不来,俺哪能保证他不死啊,你快些,把这个大的抬门口去,小的俺来抬。”
道童身子轻,她一个农妇料理起来便足矣。待到被摆到院门前了,因怕有光亮照着,全瑛和宋徽安仍扮演着死尸的角色,闭目屏息。
道童分身看不到东西,但隔着水晶镜看下界的本体却能将局势看得一清二楚。
那迫不及待大步走上前来,见了面贴黄符的宋徽安便大失所望垮了脸的,可不就是姓段的?
姓段的恼怒道:“哎呀呀,我不是说留大的么?怎么也给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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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穿地心小透明感动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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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阴祭(下)
段钟鸣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拄拐的胖老头,想来是村中位高权重的角色。
见段钟鸣不高兴,胖老头亦板起脸,骂道:“你这小寡妇怎么回事,活神仙让你做的事都做不好?看看你这德性,还想不想让神仙保佑你了?”
陈金氏心中委屈,只轻声辩解道:“神仙,您也没给个指示,俺也不知道怎么弄。等吃完饭他们都进了屋,俺再发现时,就已经都死了。”
“算了,平时没遇见过这么漂亮的,尔等村民不知如何求仙,小爷也不怪你了。就是白瞎了这么好的皮子。”
这美人儿一看就生着副傲骨,光剩张皮子反倒没原先有趣了。
段钟鸣伸手在宋徽安“尚有余温”的脸颊上碰了几下,只觉他肤细软嫩,忙又捏了捏他掌心的软肉。宋徽安自不会动弹,他便更肆无忌惮地将手指向上攀了些,直拿捏着那一节骨形纤美的手腕不放。
仙桃木雕成的肉体更像是凡人,掩去他本体的冷。段钟鸣对他宝贝得不行,只觉得自己正握着一段温软的软玉。
“也罢,我先把这大美人带回宗门去,让舅舅给我出出主意。”
他又打量全瑛片刻,鄙夷道:“连金丹都没有的废物,提个魂出来当肥都不够。”
他踹了小道童几脚,继而从袖中取出一只半截成人手指大小的骨哨,放在嘴边,鼓足气一吹。
尖锐诡异的哨声骤然冲入沉沉夜色,一声又一声,愈发凄厉森然,宛若在呼唤什么死物。
天色骤变,阴云涌动,将原本朦朦胧胧露出小半张脸的满月彻底掩去。
咯哒咯哒、咯哒咯哒……
阴寒出奇的山谷小村里,逐渐生出连绵的闷响来。那由关节运作发出的声音,不能说是脆生生的,毕竟骨上还裹着肉,肉里还附着筋。
这骨笛,便是招尸引魂用的法器。
全瑛从水晶镜看去,见若干腐尸,纷纷从家家户户不同的暗处中自行爬出,有打土里和古井里来的,也有从茅房、柴房里来的。
如他所料,陈家村百余户,每户都藏了尸。
几具尚裹着衣料的腐尸排着队,扭扭曲曲地从陈金氏家的后院里走出,停在她家门口,与全瑛二人同排站着。
这几位修士遇害得晚,粗略看来,死亡时间不超过小半年。
段钟鸣极见不得腐尸皮肉溃烂的模样,颇厌恶地皱起眉,朝胖老头摆摆手。
胖老头会意,继而中气十足地大喊道:“吉时到——奏乐!”
村口,由村人组成的乐队吹拉弹奏起来。吹唢呐的那位老大爷很有造诣,硬是在不见远山的浓夜里,将唢呐吹出几分喜意。
随着乐声传进村来,村上的红画红符,竟一寸寸褪为发青的白,一如褪去人间的生气。
一眼望去,全村家家门前都挂着奔丧用的白纸灯笼。门上的门神画像,亦变为狰狞扭曲的长毛鬼图。鬼黑得像沾了血的脸上,毛发粗硬,仅能瞧出铜铃大眼和伸出长舌的兽嘴。
鬼张嘴做怪笑貌,连混在村里的风中,都好似被揉进了狂肆的尖笑。
像是夜一深、乐一奏,阴间便动了原先由天界划分好的界限,将整个陈家村都纳入了自家地界。
全村村民聚集在门口,当家的男人站在最前,老的牵着小的,全同自家收集的死尸站在一块。
乐队走在最前开路,段钟鸣牵起宋徽安的手跟上去,同时再次吹响骨笛。
尸体们抖动几下,如活了般,依次跟着他走上村大道的中央。
全瑛则同陈金氏家的其他尸体一道混进尸群。段钟鸣带着宋徽安走在最前,也不回头去看身后拉了一长条的歪头腐尸。
腐尸走过惨白的灯笼下,叫灯光照出它被老鼠啃去大半的灰白头骨,就连守在家门口睁大眼看的大活人,都难免沾染上亡者的呆滞。小童们白里透红的圆腮,都像是扑在纸人面上的劣质脂粉。
路过下午走过的人家,便见那三名善德宗的元婴修士业已没了生气,面色青白,头贴净味符,一蹦一蹦地加入腐尸的队伍。
当真是讽刺之极,上会见还约好了要同去镇鬼呢,眼下就已成了鬼。
但凡是具尸体,放久了都不体面,全瑛的小伙伴们惨相横生,更有甚者走着走着头便掉了,头被后来者踢到路边,流出一地脑汁。
他因个头矮小,不容易被人注意,加之有脸前黄符作掩护,缓缓挣开眼。
他偷偷转动眼珠看向四周,各家的女人都拿出办丧时用的纸钱来,朝路中央撒。一时间白点纷扬飘落,如严冬暴雪。
这场诡异的引尸被做得极慢,变成一个仪式。此时离子夜正点只有半更,陈家村在山谷中,聚集无数阴气。路边甚至燃出蓝色的鬼火来。渐渐地,一些散魂也被招至此地,其中较为强健的显出憔悴的形体来,跟在尸队外围,一同缓缓行过整个村子。
行尸将歪斜的影子投在墙上以及地上。一层虚影叠一层虚影,如同疾流。
沉沉的阴寒之气直将村中道路铺满,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穿人血皮的凉意。
换做正常人站在道路两旁,定会吓得魂飞魄散。然而陈家村的村民绝非常人,他们捧着供奉用的果子,目送长长的队伍从自己跟前走过。
“魂来兮,魂去兮!吾人何德,福受神光!”
路边的孩童对眼前的走尸也见怪不怪了,按着乐队的拍子唱道:“魂来兮,魂去兮!吾人何功,家圆财旺!魂来兮,魂去兮!吾人何为,事事无忧!魂来兮,魂去兮,吾人何行,天命独怜乎!”
这群小孩显然是经过训练,摇头晃脑、一字一顿地唱着,不沾污垢的童声唱着逢年过节求神祈福时的歌谣,直叫街上的阴风行得更快,鬼听了都得心里发毛。
“福来兮,运来兮,泽及百代,福降我民,照我高堂,耀我子孙!福来兮,运来兮,结我姻缘,去我忧愁!”
一声声饱含深情的祈福,喊得全瑛如坐针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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