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中,有个小院,住着亲娘早死的小八。
刘府的四小姐。
刘相尤为疼爱这个女儿,日日都来探望爱女,她想要花,父亲便取来锄头和花种,同她一道在院中种下团花。
爹爹的小八比这花好看,家里的孩子就数小八最让爹爹省心,小八要好好读书,快快长大啊。
小八真聪明,哥哥姐姐都不会的经,爹爹的乖小八居然看一眼就会了,真是可惜了爹爹的乖小八,你若是个男儿,爹爹便能送你去学堂,去考试,去朝堂上大展拳脚……
再后来,父亲来看望她的次数愈发少,也比以往生疏不少。她还道是爹爹不喜欢小八了,先去看哥哥姐姐,再来打发她。
久而久之,父亲竟很久没有来看她了。
女孩难以入眠时,便缩在床角,怀念小时候爹爹哄她入睡的日子。
她没有娘,只有这个爹爹疼她了。
她想,她到底是出身低微的庶女,爹爹当初教她读书写字,却又把她冷落在这个院子里,不让她出门,大抵也是怕她偷跑出去丢人,才让她读些圣贤书,好解解闷。
十二岁那年的七月半,夜里暴雨,雷霆滚滚,随着几声轰鸣,便将她简陋的小屋照得雪亮,连院子里服侍她的小侍女都不愿出门。
她当时快睡着了,意识朦胧间,却觉有人大步闯进来。
屋子里漫进一股腐臭,她面前的男人体态僵直,如同人偶。
咯咯哒,咯咯哒,猩红的眼珠子看向她。
啊啊啊,怪物,怪物!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救命啊!!!!
那人是爹爹,又不像爹爹。
快要破开父亲躯壳挣脱出来的东西形同厉鬼,摇摇晃晃地走到她床边,抓着她的肩膀开始摇她,像是要把她单薄的肩刺穿。
救、救命……放开我,放开我!!
分叉的舌头上长满粗粝的硬刺,她在怪物嘴里闻不到酒气,却有一股恶臭。
十一二岁的女孩,如将开未开的娇花,肉嫩汁香,极其鲜美。
小八看起来好好吃,让爹爹吃了你吧,让我吃了你,好乖乖,不怕,紧张的话,你的肉就老了……
不是的,你不是爹爹,不是小八的爹爹!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眼前的爹爹不是爹爹了,他按着女孩的肩,咬她的脸,她嚎啕大哭,挣扎着推搡那半人半鬼的秽物。秽物的血口离她不过分毫,借着雷光,她看见对方嘴中一层一层的嶙峋利齿。
“呀!!!”
不要,不要!我不想死!救命啊!爹爹,爹爹救命!!!
似是听到她绝望的哭喊,那怪物竟如突然回了神般,猛然丢下她。
她浑身大颤着往屋角逃,瑟缩,大哭,生怕那抱头嚎叫的东西再扑上前来,那东西像是脑袋被人捣烂了,呜呜叫着,又抬头,定定地看她一眼。
须臾间,在丑陋怪异的皮囊下,她看到了疼爱她的爹爹。
怪物却不敢上前,继而大叫着‘爹的乖小八’,撞开门狂奔出去,疯一般地消失在雨夜中。
女孩心有余悸,后托侍女从寺庙中求来过光的驱鬼符,随身佩戴,有了这层庇护,‘爹爹’从此便不再轻易来看她。
“奴又找来几本风水书,推断爹爹是被阴秽之物夺舍。奴对天发誓,至少从奴十二岁起,刘府中的刘相就是假刘相。那阴物不知何时窃取了爹爹肉身,披着人皮欺名盗世。那夜它来吃奴,却忽然放开奴,大抵是因为爹爹的阳魂还未被他吞噬殆尽,方救奴一命。”
全瑛和玉贤怎会推测不到她身世之悲惨?
这位刘府四小姐,是早早被选定的,阴物的祭品。
当亲爹的早早将幺女与外界隔离开,养在偏院,绝非望女成凤。
不然,谁家吃饱了嫌事少,把女娃关起来死读书?若水苏生为男儿,家中指望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还说得通;大家闺秀不学女工女德,光管读书,算什么事?
倒也并非全瑛对女儿家有偏见,只是时下官宦名门盛行严管女子,只求大门不出小门不迈、唯父母命是从的大家闺秀。官家小姐因贪玩思春被活活打死、以守家族忠贞节操的荒诞之事不在少数。他倒不觉得,真刘相真是个万里挑一的开明父亲。
真刘相必定也是祭祀的参与者。
他不仅参与,更是献出一个孩子作为祭品。他舍不得正室与宠妾所出,故挑选出身卑微的小女儿作为祭品,躬亲抚养教导以做补偿。
只是幺女聪慧,他又心生不忍,遂与同谋起了冲突,同谋干脆请那阴物将其夺舍,让那阴物借着刘相的皮子,出入刘府。
水苏十二岁时鬼节所遇,分明就是那阴物来收取自己的活祭。
水苏小姐慧极,哪能猜不到这层?既然她不愿提及,他们做外人的舌头便得软些,不将这事戳破。
“全府上下都未发觉令尊有异么?”
“那邪祟演得极好,真如爹爹在世。唯有对奴,他才会露出本性。”
全瑛道:“水苏姑娘,恕我冒昧,您确定您还活着吧?”
他见过不少死去后因故状如活人、却尚不知自己身死的鬼魂,故而对她起疑。
少女淡然:“奴是货真价实的大活人。只是在被献祭前,奴便被人救了。”
玉贤道:“便是姑娘那位修建真切观的故人?”
“正是。将奴带离终日恐惧的,正是那位大人。”
宋徽安道:“谁?”
“她。”
水苏抬手一指,指向宋徽安。
宋徽安摸着喜娘面道:“她?”
“是,姑且叫她‘喜娘’吧,”水苏看着那张活起来的美人面庞,目光温柔,“正是喜娘救了奴。”
十六岁那年,元宵节场,连她院中的丫鬟都和别院的约好,结伴出游。她又不与家人同食同住,无聊得紧。
少女幼时草地里打滚摸虫、上树摸砖掏鸟,并不如面上这番文静矜持,她想,此间无人注意她的行踪,别人阖家欢乐聚坐一堂、有情人和和美美成双成对,怎偏生她一人形单影只,在荒芜小院中干闷着等死?
她心头燃起把小火。
她怀揣一条黑布带,溜出小院。这院子本就偏僻,别说下人,夜猫都不得见。她绕了几圈,摸到宅邸外墙。
少女手脚并用,爬上老树,将布带拴在枝丫上,拽着布带小心翼翼翻过墙头,薄底绣花鞋踩着墙,慢慢地往下去,着了地。
宅邸外的民巷,夜色昏暗,人们都赶节场去了,见不着人影。她将黑布条藏在灌木后,小跑离开。
京中多瑰宝,夜市堪称一绝。灯火通明的街市明明还在正月的严寒中,却连刮着人脸的风刀子都带着食香。
少女不喜吃软糯的豆馅元宵,独爱点了辣子的鲜肉小馄饨。她坐在烤火的路边摊上连喝几海碗,裹着鲜肉香气的面汤将少女的胃也慰暖了。
她吃得欢喜,笑弯了眼,直到结账,才犯了难。
姑娘,这个珍珠耳环,小的小本生意找不起您啊!
那,这只金钏呢?
哎哟喂!您可别说笑了,这宝贝比耳环还金贵,够我这摊子十年八年的馄饨了,您别说笑了成不?
却听她身后一个不低不高的声音道:我替这位姑娘付吧。
那人说着,将十几个铜板丢在小摊桌上。
她回过头去,对上一张笑面。
粉面桃腮薄唇儿,眉目清明有英气,宽肩蜂腰,笑意盈盈,好一个俊俏美郎君。
“姑娘的人生真是如同戏曲一般跌宕起伏。”
“郎君莫要调侃奴了。正是喜娘设计揭穿了那阴物的真面目,才叫奴无需提心吊胆度日。只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家中来了官兵,说要搜查爹爹的贪污罪证。家道中落,奴远走翰城,本欲与喜娘姐姐开个寻常商铺度日为生,御露观的恶徒又追了上来。”
“喜娘不过是刚出师的仙门小弟子,怎敌那些道法高明的恶徒?她拼尽全力保护奴,也只能将奴留在这真切观之中。她为了不连累奴,远走他乡,觅云郎转生去了。”
全瑛道:“姑娘口中的喜娘,就是戏本里货真价实的喜娘呢?”
“喜娘便是喜娘,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全瑛作揖,道:“未曾想过《喜相逢》是根据文豪亲身经历写的,还请先生受小道一拜。”
“郎君过誉,戏文而已,多是杜撰。”
宋徽安想起她在讲“喜娘”时所用称谓为“故人”,小心地问:“恕我冒昧,喜娘……?”
“喜娘去了,”水苏整个人像是被抽去半条命,惨笑道,“人间团圆少,哪能奢求正好落在自家?”
玉贤道:“云郎呢?为何爱妻遭遇不测,云郎却无所作为?”
“对啊,云郎呢?”
隐隐地,全瑛有种不祥预感。
“他?那个负心汉?”少女嗤笑。
“就是他,杀了喜娘!”
好端端的神仙眷侣骤然染上血色,玉贤大惊:“怎会这番?”
宋徽安皱眉:“云郎也被夺舍了么。”
“若是夺舍,奴倒不至于恨他了。我再见他时,他分明是清醒着的刽子手。”
第42章真切观其五
宋徽安听她言语间满是恨意,遂不再说话。
那是入骨的憎恨,若说方才水苏在提及杀父仇人时还尚存一丝冷静,眼下的少女便已彻底为恨意所吞没。
她坐在灯下,如同在静默中等待破灭的瓷偶。
“赤云宗堂堂仙门大宗,都能在暗中犯下肮脏罪行,云郎又何尝不能改节?”
谈及云郎,娴淑安静的少女竟露出不符合其外貌的冷笑。
“此话怎讲?云郎是移情别恋了,还是背叛了喜娘,转投至他人麾下?”
“他本就不是好东西,带着喜娘出逃,没名没分地来了京城,六年不中,又不事劳作,起居用度,全靠喜娘打点,凭什么他是男子,便叫妻子守着伺候自己?他不惧奸权身死明志,倒也还算有骨气,谁知再活一次还不如上辈子,出卖爱妻以求平步青云,算什么好人?”
水苏缓缓道来,连犹带泪光的眼中,亦燃上难以浇熄的恨意。
她早已学会隐忍不发,然而只要一提起这人,再坚实的防御墙也敌不过奔涌的仇怨,于瞬息间坍塌瓦解。
玉贤瞠目结舌:“姑娘,你戏里可不是这么写的。”
“戏是戏,人是人。戏文是奴祭奠喜娘用的。这写给亡者的东西,自然是给亡者做美梦用的。”
“水苏姑娘,您又是如何知晓云郎杀妻的?”
“自然是喜娘告诉奴的,”水苏从宽袖中取出一本书,放在银案上,“诸位,这便是维持整个真切观运作的中心法宝、喜娘留给奴的遗物,名唤‘道家录’。”
法宝做账簿状,全瑛看着它,只觉眼熟。
这种蓝皮书随处可见,在天宫中又以文官案为最。
文翰府之前出过事,便是因为新来的档案官错将公家记录簿当做私人手记,用以记录平日构思的鬼神小记,强行将无中生有的天运移到自己命格上,若非雁闻及时察觉异样,这位档案官怕是被自己克死了。
玉贤却惊道:“为赤云宗把持的《道家录》,为何会在姑娘手中?”
“先生有所不知,《道家录》原只有一本,但经过数代传承,已被仙门秘密制作出复刻本,奴手上的这本,便是其一。”
“抱歉,”全瑛举手,“《道家录》是什么?”
玉贤奇道:“权小友,你们东土仙门不教授修仙道理么?”
全瑛干笑:“我是散修,我一成精师父就没再管过我了,玉贤先生你们说的这东西,我当真没听过。”
他上一次投入仙门还是百八年前的事,哪能将仙门中的规矩记清楚?更何况,他那一辈子过得着实憋屈:资质平平,被收为外室弟子,靠偷摸打诨、耍小聪明,在山脚扫地三年,眼看就要被赶回花花世界,他因破了宗门夜里不得看杂书的门规,被交恶的同门告发,致使状被罚得又是抄门规又是体罚,最后活生生给吊死在了树上。
也正因此,全瑛往后转生时都有意饶着有仙门慧根的命走,生怕再被仙门的迂腐规矩坑。
他本是上神,早将仙门礼仪和酸腐陈规忘得一干二净,莫说什么《道家录》,就是《禛明帝君通达经》,他都未必能说上个大概。
宋徽安也道:“是我与弟弟才疏学浅,不知《道家录》究竟是何物,还请玉贤先生解惑。”
“《道家录》乃记录南土修士宗籍之名册,相传是真仙不慎掉落人间的仙册,后被赤云宗前主拾得,并加以钻研,制成名册。《道家录》包罗四海内所有有名有姓的修士,用以查询、统计仙门弟子再好不过,哪户宗门添了多少丁,一目了然。但《道家录》中的修士都是加仙印、被收入宗门的正式弟子,再不济也是行过拜师礼的外室弟子,传承不明的散修和妖修鬼修,就不大可能被录入其中。”
宋徽安道:“既然如此,岂不是得之便可观仙门大局?”
水苏道:“赤云宗珍藏《道家录》便是为此。喜娘的师父夜行潜入赤云宗,偷制《道家录》仿本,将它传给喜娘,喜娘又将其交给奴,以此建立真切观。《道家录》毕竟曾是仙门瑰宝,就算是仿本,其法力也深不可测,不衰不竭,运作自如,奴正是托了他的福分,才有望将真切观维持到如今。”
她将手中的书摊开,翻到最后一页。
雪白的宣纸上,赫然一页血书:
“夫婿轻薄儿,枉妾用情深。四十年风雨同担,自作多情罢了!到头来大难临头,还得各显神通。郎君无情,妾却不忍无意,妾自嫁与郎君,未曾悔也。妾之命,便送与郎君做个投名状,来将功名利禄摘。妾欲泣将泣、将死未死,不知所言,只愿夫君平步青云、心想事成、另觅佳人,莫再害人!”
“妾又恨不能守住阿姊,叫阿娣悲切。望阿姊勿为妾寻仇,独善其身便可,莫以卵击石、白白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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