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就有了这几年来他同宋徽安独处最久的一次。
却说太子也受了惊,回宫休养期间,仍跑来永平宫,破例为小九守夜。
宋徽安向来只亲同为中宫所出的宋徽齐,却并非薄情之人。小九不比十五大几岁,尚在贪玩的年纪,竟如此惨死,若遇难的是他最疼爱的十五,他也许半颗心也要停跳了。
宋徽明和宋徽安坐在白惨惨的灵堂前,默不吭声地度过一夜。
他记得那夜的宋徽安,抱膝坐在自己身边,披麻戴孝,低垂着头,惨白的烛光在他长而直的眼睫上形成一弧清光。
他当时沉浸在痛失爱弟的悲痛中,并未细想身边少年,日后再在梦中回味,方觉后悔。
十八岁的烟花冬夜是种子入土之日,十九岁的守灵夜是种子萌芽前的早春。
爱恨交织,余生无解。
物是人非,连小他半岁的桂生这回也病折在了路上,他知道桂生户籍在津口,此次返京路过津口,差下人将桂生骨灰送回老家安葬,桂生家中只余几个病残堂叔父,他倒也慷慨,赐下黄金二十两,算是给桂生最后一点宽慰。
至于被他带回来的孩子,名唤成碧,本是象姑馆的小相公,温柔体贴,很会疼人。
建王归京时,中秋将近,宫中家宴的帖子已送至他府上。
宋徽明身为皇长子,自幼便因聪颖颇受天子宠爱,他出宫时,天子亦待他不薄,是以建王府富丽堂皇,用度比起他在宫中时,只奢不减。
“殿下,”王管家早早带着一众仆从候在府门口,“您总算回来了!”
他本是侍奉姜贵妃的宦官,老主故去后,他便照顾起两位小殿下,宋徽明出宫时念在他忠心耿耿,苦劳深厚,将他一并带出宫。
“本王没事,”宋徽明朝下人中看了看,“听说京中瘟疫闹得厉害,府上可有人害病?”
“在柴房做工的两名仆役疑似染病,甫一发现便被老奴遣出府去了。府中日日清扫消毒,还请殿下放心。”
他又看了看宋徽明身边的貌美少年,张大眼道:“这位公子是……?”
“桂生没了。他叫成碧。”
言简意赅,王管家懂了。
建王素爱男风,除去桂生等仆从,亦豢养优伶。殿下这回只带一人回来,他本不觉得稀奇。
只是这位公子乍一眼看上去,有点像……
这可不得了。老管家深思熟虑,心道殿下爱美,美人又总有相似之处,想必只是巧合。
宋徽明领着成碧进府。成碧早知他身份显赫、富贵非常,仍被府中奇珍迷花了眼。随便哪间屋前挂着的金铃铛,都够买百十个他了。
王管家给新来的小相公收拾了一间别院出来。当天,卫生打理干净了,成碧公子便住了进去。
这头,宋徽明脱下在外的行头,换上居家常服,回了书房。
“近日京中除了瘟疫,可还有别的事?”
王管家道:“周公家的小娘子去了。”
“太子的表妹?”
“是。”
郭皇后出身名门,在家排行第三,同幺妹为孪生子,姐妹二人一人贵为皇后,一人嫁给周公的大公子、如今的二品大员周继祖。这位周小娘子,即与宋徽安同年同月生的表妹。
周小娘子十八未嫁,是个老姑娘了,宋徽明离京时,周家便在张罗她的亲事,不想才几个月的功夫,美人竟已香消玉殒。
但终归只是不踏出深闺半步的姑娘家,王管家已以建王名义向周府送去哀悼礼,此事揭过。
隔日上朝,自然要将他出去大半年的事好好汇报一番。
建王殿下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贤臣了。
龙颜大悦,乃赐赏。
“徽明不愧是朕之骄子,你在外奔劳这么久,也辛苦了,中秋节前,你便休息吧,”天子话锋一转,“京城近来闹瘟,户部更替户籍甚忧,李爱卿年事已高,等到节后,你便帮李爱卿分担一些事务吧。”
天子口中的李爱卿,即户部尚书李敬人。
宋徽明不动声色。
“儿臣领旨。”
天子这般安排,自有考量。
长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全才,正当青年,是顶好的朝臣,又是太子最大的威胁,唯有物尽其用,交与重任苦差,又让他远离真正的权利核心,才能既不埋没建王之能,亦不损太子之位。
下了朝,宋徽明直奔凤仪宫,向郭后请安。
云罗宫前年迎来新主,是外邦献来的美女,云罗宫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均不再与他有关,与小九和姜贵妃也无关。留给他去拜见的,只剩中宫娘娘。
“皇后娘娘,建王殿下求见。”
声至,人也至。
端坐于堂上的二位中年美妇衣饰气度皆不同,脸庞却如镜像呈现。
“儿臣见过母后,”宋徽明顿了下,又道,“不成想周夫人也在,令媛入葬之日,本王不能到场祭拜,是本王失礼,还请夫人见谅。”
周郭氏道:“建王殿下的好意,妾心领了。殿下公务繁忙,愿意分出万分之一的心绪为我儿祈福,便是我儿的福分。”
而后郭后赐座,唤他来到身边。
“徽明,大半年不见,你又俊了些,快过来,让母后看看。你在南方创下的功业,陛下说与我说了。你年纪尚轻,却成就非凡,妹妹在天之灵定能安心了。”
“母后过誉,为长明社稷尽责,本是儿臣分内的事。”
他出宫多时,与郭后到底是更生分了,聊社稷家常,全靠皮厚。他正要借故退下,便听一男童笑道:“母后!大皇兄!”
众人回头,见一红衣小童由后屋跑来,手里提一只纸鸢,项上戴金圈,正是十五殿下宋徽齐。
宋徽齐五官还未长开,已隐隐能看出不同的俊朗之气,再过几年便要长成翩翩少年,不见得会长出其兄那番明艳照人的皮子。
“大皇兄!”
十五扑进宋徽明怀里:“十五想死你啦!”
建王出宫后,他和这位长兄见面的机会更少,太子哥哥虽待他极亲厚,但大皇兄能从外面带时兴的玩具小食进宫,让他欢心。
“大皇兄这回有带吃的给十五么?”
宋徽明笑道:“这回没有哦,京中闹瘟疫,东西不能乱吃,十五乖,等瘟疫消了,大皇兄再带吃的给你。”
十五点头道:“大皇兄,你多带些脆皮豆糕,太子哥哥也喜欢吃这口。我都不够吃了。”
宋徽明道:“好。”
郭后笑道:“好了,齐儿,你大皇兄难得进宫一回,你别这么黏他,快去忙课业,夫子让你背的《知世经》背到哪了?”
“背完了,先生今天让我背的我全背完了,”十五甜声道,“大皇兄,陪十五放纸鸢。”
“怎不去找你太子哥哥了?”
“太子哥哥这两天都呆在东宫书房不出来,”小朋友委屈巴巴地说,“母后说,太子哥哥现在要有诸君威仪,不能总陪我玩了。”
难道本王就没有威仪,要陪您放风筝?
宋徽明无奈:“好吧,大皇兄陪你。”
十五当即鼓掌欢呼:“好哦!”
郭后叹气:“徽明,你别太宠着他呀,成佳都有意放手了,齐儿再过几年,也就大了。”
“母后,难得。”
宋徽明拿了风筝,被小十五连蹦带跳拽到凤仪宫外。
眼见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走出屋外,周郭氏亦不言语,只无声地看向姐姐。两相无言。
深红的宫墙间,是青石铺的宽阔直道。秋风飒飒,宫中不见草长莺飞,但在孩子眼里,仍是放风筝的好去处。
五彩斑斓的纸鸢乘风而飞。十五欢笑不已,围着宋徽明又跑又跳,宋徽明心道十五真是比当年的小九难缠多了,他不过是例行来向郭后问安,若能预知此事,他定连坐都不会坐,直接就走。
远远地,又见一队宫人转过宫墙,朝凤仪宫来,只一眼,宋徽明便看见了那个玄青色的高挑影子。
“太子殿下到——”
十八岁的宋徽安明艳绝尘,怕是万里云霞,也压不住他的锋芒。
宋徽明心中一痒,只觉心底的念想愈发磨人。
十五一见亲兄,登时将没带零嘴的大皇兄抛之脑后,朝宋徽安跑去:“哥!”
太子殿下自然也看见了他,以及放纸鸢的宋徽明。
第69章中秋
“好呀,你又贪玩了,”宋徽安面带倦容,见了幼弟弟也笑了起来,弯腰将他抱起,“先生让你背的书可背完了?”
“背完了,背完了,”十五心虚,生怕他再追问下去,跟亲哥哥咬耳朵,“哥,大皇兄这回进宫没带脆皮豆糕,你跟他说说,十五想吃了。”
“你怎么自己不跟他说?”
“哥哥是太子啊,大皇兄听哥哥的。”
宋徽安皱眉:“小馋猫又吃甜食?还要不要牙了?”
“哥你也吃啊,”十五委屈巴巴,“明明吃得比十五还凶,为什么哥就不蛀牙?”
“因为哥哥是大人了,蛀牙虫怕大人,”宋徽安摸摸他的头,“玩儿多久了?”
“就,就一会。”
“真的?”
“嗯!”
斗嘴间,宋徽安已抱着他行至凤仪宫前。
宋徽明依祖制行礼。
“臣见过太子殿下。”
“建王免礼,”宋徽安换上另一副冷淡面孔,淡淡道,“想来是十五胡闹,耽误了你时间,既然本宫来了,十五便跟本宫走了,建王在外劳累数月,也乏了,还是快回去好生修养。过几天中秋家宴,建王再陪十五玩也不迟。”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臣这就告退。”
看着建王远去,被太子抱着的十五仍忘情喊道:“大皇兄,记得给十五带脆皮豆糕——”
八月十五,中秋家宴。
今年的家宴格外不同以往,散宴散得早,皇家不再共赏舞曲,而是移步宫中新建的民街。
因皇子后妃久不出宫,不通民间趣味,天子遂命监工挖地引水,沿人工河建了一条两里余长的仿民街,以解妻妾子女不近民间之愁。
街边兼有小食金店、勾栏戏院,宫女太监扮作游人商贩,教坊优伶在阁中卖艺,河中流灯,清歌片片。一眼看去,便真如热闹的民间街市。
帝后后妃、皇子皇孙,悉数易服出行,提灯夜行,散在人群间。街上做戏的下人花足了心思,纷纷冒出家乡土话,更让人觉真实。
一入街,宋徽明便上了河边一小舟。琵琶女点上红烛,暖光透过薄纱窗儿,照在碧波之上。
小舟有窗,正好将舫中人遮去些许。宋徽明吩咐船夫将桨划慢些,好慢慢看着街边那条高挑漂亮的人影。方才家宴上人多眼杂,碍于身份,他自不好走出逾越之举,如今船上只余他与两名下人,他想看哪就看哪。
太子殿下正围在冒热气的煎锅旁,等十三鲜珍香煎酥皮小金圆出锅呢。
“郎君,”官家教坊的琵琶女也做足了民间势头,亦不以“殿下”称呼建王,“奴为您弹一曲《灯歌》?”
“弹《竹君》。”
竹君本是长明南方神话中的佳公子,与爱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料爱妻早亡,竹君心力憔悴,遂辞官隐世,深居竹林。竹君思妻成疾,终于中秋夜得见亡妻魂魄。有情人含泪相会,一同融进青竹林中,永不分离。
竹君的故事真挚感人,是以南方过中秋时,凄婉真挚的《竹君》反而比欢快的《灯歌》更受欢迎。
船行,歌起,明月当空,桂酒醺鼻。
船慢慢行进,他的视线为一片葳蕤的草木遮蔽。岸上的人走走停停,牵着幼弟的手,沿路尝了不知多少小食。十五贪吃,宋徽安便拎了一堆油纸包,笑着跟在他身后。
“小馋猫别跑了!”
“哥,哥你跟我来桥上嘛,咱们去桥上看月亮!”
十五连拖带拽,把宋徽安拉上横在河面上的拱桥。
银盘高悬,柔光脉脉。兄弟二人站在桥上,夜风低喃不绝,灯影徘徊,唯有湛蓝晴朗的夜空与静默不语的月不染俗尘,静得出奇。
错落悠扬的琵琶声愈来愈近。
“哥,下面有船!”
莲灯随流水漂来,点着灯的小舟荡开碧波,从远方来至二人眼下。十五趴在桥边,踮着脚竭力往下看,眼里放光:“哥哥,我也想划船!”
宋徽安叹气:“依你。”遂让莲生招来一艘小船。
“齐儿,在小船上别乱动,你看此间月色清幽,可让你想起学过的诗词名篇?让哥哥考考你……”
他回头,身边早没了影。
眼见那个小小的影子跪在船头,正要伸爪子去捞水面上的莲灯,宋徽安提心吊胆地喊道:“齐儿别胡闹,小心淹水里!”
船夫眼疾手快,将十五殿下提溜回来了。
宋徽安深吸一口气,扭了捏十五的脸。
“哥,哥,齐儿想要那个灯嘛!”
“那也不懂自己去捞,你懂水性么?瞎闹什么?”宋徽安生怕阿弟一离开他就长翅膀飞了,将他抱在怀里,“不准胡闹。”
十五撒娇:“齐儿想要灯……”
正说着,一艘同等大小的小舟驶来,两舟并行,琵琶声不绝,正是方才建王的船。
宋徽明掀开珠帘,看向这边,笑道:“太子殿下,怎么了?”
“大皇兄,太子哥哥不让我玩水里的莲灯,好皇兄,你给我捞一盏呗。”
宋徽安嗔怒,拧眉盯着宋徽明,警告他不要乱来。
宋徽明却轻笑道:“这有何难?十五稍等。”说罢走出小舱,来到船头。
他身高体长,长臂一揽,将手探入浅水。船在走,水也在流。一盏浮灯顺着水流,经过他手心,被他托起。
两船此时相隔不过寸余,宋徽明站起身,长腿一跨,一只脚便踩上太子的船,弯下腰来,将来沾着水的莲灯举到二人面前。
他面露笑容,朗声道:“诺,拿着。这莲灯的确可爱,太子殿下可要也拿一盏?”
十五接过莲灯,甜声道:“谢谢皇兄!”却不觉宋徽安一时间不言不语、不大高兴。
宋徽明早料到这番局面,自不会真等他答话,只笑道:“十五贪玩,兴许一盏不够,殿下不如替他再拿一盏?”
“破纸灯有甚稀奇,建王莫要将十五当外面的野孩子忽悠,”宋徽安皱眉,“既然建王已将灯给了十五,就赶紧回自己船上去。”
他尊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天子,还从未有哪个人敢站在他面前,俯身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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