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奴,奴是不是做错了,奴错了,求夫君莫打我……”
“夫君不打你,乖。”
宋徽明低声问送美人来的太监:“怎么回事?”
那太监头嗑得比新年的钟声还响:“陛下息怒!老仆也不知!这些美人在潇宫住了好几月,从不出去,对……对!今个儿早上,丽妃娘娘有来过一次。”
“这么个大活人混进去了,你们都瞎了?”
宋徽明拉傻子起来:“摔到没?”
见傻子将目光投向身后的宋徽齐,宋徽明登时不悦:“眼睛转回来。”
傻子一惊,忙看向他,目露哀求神色:“奴错了,奴只觉得那个人好像夫君,忍不住多看几眼,奴再也不敢看他了。”
“那是夫君的皇弟,自然与夫君像。你先回碧哥哥那,别冻着。”
傻子如获大赦,由宫娥扶着站起来:“奴,奴回去了……”
宋徽明摆手:“去吧。”
再回头,宋徽齐避兄长内院之嫌,只淡淡喝了口茶。
“方才出了点差池,让十五见笑了。不知这些美女,你可还心仪?”
“臣弟惶恐,臣弟以茶代水,再敬谢您一杯。”
兄弟二人心照不宣。
宋徽明留他在京中多住几日,无非是要确认他有无二心。
他是先帝先后唯一还活着的儿子,于宋徽明并非好事。
他虽不能称饱读经书,但以史为鉴,终有所顾虑,前些年有朝臣秘密拜访,皆被他闭门回绝。
宋徽明给他的生路,便是让他当个闲散王爷,待在封地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一堆子孙,早早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
后日是除夕夜,初一他便能离京了。
想起家中的妻子,他心中的焦虑便化解几分。
……至于今日殿上之事,便当看不见好了。
他本也想不到,他还能再见到那人。
他幼时经历浩劫,目睹母亲自尽,而后性子愈发阴郁难定。
他在封地上听闻废太子病亡,谁知忽然又被送回京去,兄弟再相见时,不见昔日神气尊贵的少年兄长,只见一落魄疯子。
阿弟,来啊,哥哥好想你,快来,让哥哥抱抱你……
那任惨状犹胜路边流乞,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好肉,那骷髅般沾满泥灰的手挨上他的脸,他只觉心惊。
疯子又捧了碗馊粥来。
阿弟,快喝,哥哥给你备了粥。
许多他来时想说的话,尽数为疯子狼狈的丑态激为怒火。
这是他的兄长么?为何他昔日要风便是雨,却斗不过那假意与他们示好的长兄,甚至落得这等下场?
明明你才是正统的储君,何以落魄至此?
他昔日崇拜的兄长,原来是个保护不了母亲,也护不住他的废物。
他冷眼旁观疯子掏心掏肺的寒酸殷勤,遂落荒而逃。
“十五要回去了?”
他点点头,满面阴郁神色。
龙袍加身的兄长笑意吟吟,俯身,嘴凑到他耳边。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关于……假太子之事。”
被他恨着的亲兄并非亲兄,他以为的盗取皇权者才是实至名归。
一阵耳语后,他面红耳赤,被下人扶着,方登上离京的马车,遂失声痛哭。打那时起,他不再有心与皇室有任何关联。
至于在雪中笑着唤他阿弟的可怜疯人,他不堪回想,只当他死了。谁知此次回京,他不但见到了他,还是以臣弟与君主妻妾的身份相见。
太荒谬了,太荒谬了!那个怯懦的玩物怎可是昔时骄傲的贵人?低眉顺目,已然被宋徽明折磨疯了。
他当时年幼,尚不知宋徽明将宋徽安收为娈宠,今日惊觉,恨不能当面高声向宋徽明质问。
宋徽明你到底是有多恨他,才将他折辱至此?!
他虽是假太子,却是被当做真贵人教养长大的,市井糙人尚不可受此等侮辱,更合乎养尊处优近二十载的宋徽安?!
阿弟,阿弟……
耳畔又响起那殷切的呼唤。
他如今再也听不到了。
除夕家宴。一切照旧。
宫中佳肴虽有不少菜品翻新,但宫廷菜肴独有的精致贵气从未变过。
最精细的食材,最得体的礼遇,却有说不出的怪异。
宋徽明仍端着他平和的架子,与他闲聊吃食,酒过三巡,又笑道:“十五,说来你这次回来,可有再尝尝京城的点心?你小时候就最爱点心,缠着为兄要吃的。为兄之前都忘了这事,真是对不住,今日为兄让御膳房给你做了脆皮豆糕,还不尝尝?”
宋徽齐登时浑身血液一僵,却只道:“臣弟没想到皇兄这般费心,臣弟谢过皇兄。”
“你我是兄弟,何须客气?”
宋徽齐只想着早日解脱,逃回暂时的住处去,便能还算安稳地过几年了。
被呈至案前的豆糕,全然是他幼时所见的模样。
第108章魔障
旧时宋徽明带进宫的脆皮豆糕都用油纸包着,如今这糕点被整整齐齐地码在纹样精美的瓷盘中,沾上皇室贵气,连对着他,都有几分陌生的主人傲慢。
旧物诛心。
宋徽齐心肝抽搐,五味杂陈,只得强颜欢笑。
“十五你快尝尝,还热乎着呢,做这糕点的,还是皇兄当建王时王府里的那个厨子,几年下来一点儿味儿都没变。”
“……谢皇兄美意。”
他那日竟都不知自己是如何逃出宫去的。宋徽明懒得送他出宫,他也识趣,步下生风。
行至宫门处,又追来一小太监:“乐王殿下,请留步!”
小太监怀抱一个可疑的木匣。
“这是何物?”
“殿下,小的在碧公子处当差,那日在御花园,公子因礼制以背示您,公子自知冲撞了您,以这糕点作歉礼,还请殿下收下。”
“你们公子的好意,本王心领了。”
“殿下,您收下吧。我家公子面皮薄,您不要歉礼,小的回去也不好交差,殿下,求您收着吧。”
宋徽齐让身边的侍童接过盒子。
“替本王谢谢你家公子。”
这位碧公子无事献殷勤,实在奇怪。他虽收了点心,却不敢吃。
至于这点心究竟是那位碧公子所送,还是宋徽明掺了料送来以绝后患的,他不敢妄下定论。
他到了王府,将点心赏给小侍童。
宫妃娘娘送的点心,不趁新鲜吃就浪费了。
小侍童年方十四,得了点心便如叼了鱼干的猫,乐得眼睛都圆了,与侍女姐姐美滋滋分了点心。
隔天,宋徽齐问起点心如何,小童嘿嘿笑道:“殿下,这宫妃娘娘送的糕可真香,豆沙和枣泥馅料磨得跟泥一样细,团子也粘牙。娘娘也懂风雅,还在木盒里放了几枝新摘的腊梅呢。”
他一路小跑回了屋,抱了只插鲜梅的瓶子来。
“殿下,宫里的梅花可真香,您说小人用水养着,能带回王府去种么?……殿下?殿下?”
他见宋徽齐忽然变了脸色,忙放下瓷瓶。
“殿下你病了?小的去喊郎中来,若您病了,小的便去跟各位大人禀告此事,让陛下准您在京中养会病再回程。”
“无事,本王方才崴了脚,不碍着回去,走吧,咱们回去了。”
“殿下,您的马车稳,小的能将这梅花放您车上么?”
“你放。”
他不忍去看那几枝清香秀气的腊梅,耳边却响起一串十分遥远的对话。
“哥,哥,齐儿想吃枣泥糕了。”
“今天先生教的书背会没?背会了再奖你豆沙甜饼。”
“齐儿还想去花园玩,听小太监说,腊梅开了!”
“好好好,等你这几天病好了哥哥就带你去,你鼻涕还流着,出去一趟给冻坏了可怎么办,你自己不肉疼,母后还心疼你哩……”
……
再看那犹沾朝露的腊梅,他嘴角耸动,硬是将眼泪挤回去。
“夫,夫君……”
傻子被罩在男人高大而沉默的阴影里,颤声问:“夫君可是要奴侍奉夫君了?呜,夫君,奴,奴为你捶肩……”
今天是除夕,宋徽明下了家宴便来成碧这堵他。他被冷落多时,再被宋徽明想起来,也不知是欢喜多些,还是惊惧更多些。
家宴上,宋徽明喝醉了酒,眼下眯着眼,与清醒时不大一样。
宋徽明本人却觉得自己异常清醒。
“唤声‘成圆’让朕听听。”
傻子不知他是怎么了,缺不敢违逆,结结巴巴道:“成,成圆……”
“不对,声音高些。”
“成、成圆!”
小傻子兴许是不会高声说话了,这都带着哭腔了。
宋徽明仍道:“不对。再喊。”
傻子当真哭了:“成圆……”
他头顶是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宋徽明叹气道:“叫夫君吧。”
傻子忙道:“夫君,夫君,夫君!”同时,黑眼珠又亮起来,含泪望着他,硬是挤出讨好的笑容——成碧教的。
真是傻死了。
兴许是喝多了,宋徽明手有些不听使唤,颤巍巍从袖中取出一物,又丢给他。
“送你个东西玩儿。”
竟是那只银香囊。
傻子如接了个烫手山芋,忙缩手任香囊滚至地上。
他上次便是因为这东西被宋徽明赶走的,宋徽明拿着这东西来见他,怕不是又要将他大卸八块。
“夫君,夫君饶了奴啊!”他当成跪拜,哭啼不止,“别打奴,奴怕啊……”
宋徽明见他如此,扯扯嘴角,笑出声来:“怎么?朕赏你的,还不想要了?”
他以往这么说,傻子总要遭罪受,傻子深知这点,哭声更甚,宋徽明却只笑笑,兀自将银香囊拾起。
“这是朕曾经的妻留下的东西,朕是宝贝你,才将这物给你的。”
“夫君所悦一定是位贵人,奴,奴怎配这宝贝……”
“嗯,阿竹和他是不大一样,不要便不要吧,”宋徽明无所谓地笑笑,“潇宫的宫娥说,你在宫中都摔了十几次,腿脚不利索,无人陪着你便少走动。这也不早了,你去休息吧,朕走了。”
说罢哈哈大笑,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成碧忙将他扶住,跟着执灯的太监往寝宫去。
宋徽明身高马大一个人,醉醺醺地很是难扶。成碧倒也习惯了,抬头,却见宋徽明胸口一团深湿。
成碧仔细一瞧,大惊失色:“陛下!”
宋徽明低声笑:“何事?”
“您胸口,血,血……”
“无事,”宋徽明竟笑着从怀中拔出根钉子来,在成碧的惊声尖叫中吹着除夕夜的寒风,哑声道,“朕清醒着呢,你别怕。也别告诉阿竹。”
千万别告诉那小傻子,他是往自己肉里钉了利器,才敢靠疼痛保持理性去见他。
方才他见了小傻子,几次三番下来,都恨不得撕烂他那呜呜啊啊的嘴了,硬是靠着胸口这点痛,方治住那不断颤抖的手。
他远没小傻子眼里那般潇洒淡然。这些时日来,他甚至不敢在夜里来看小傻子了。
“阿竹平日可有提起过朕?”
他说梦话时会求您别烧他砍他剁他。
成碧心道这大实话哪能说与他听,便道:“不曾有也。”
宋徽明听罢笑得停不下来。
“……小没良心的。”
时值云月朦胧,银霜连结。他望着月色,忽放声唱道:“明月来兮,慰我忧愁。清风来兮,赠我欢颜……”
阳春三月,帝驾出京,直下江南。御驾停留在某清修名宗数日,待到队伍回京时,留守京中的臣工才发现皇上没回来。
……陛下这是遁入仙门了?
君不在朝堂,稚子年幼,无以监国,相国代政。
“仙人,朕这般清修,当真可消去心头孽火么?”
“陛下是人皇真龙,道心不同于常人。万事皆在造化,不可强求。”
“不可强求?”宋徽明笑道,“朕的妻在等朕归去,怎能不强求。”
他在宗门中清修半载,熬不过满朝原声,不得已回京务政,闲暇时便往宫观钻,抄经念咒,无心于其他。
朝堂传言,陛下是魔障了。
遂有臣工上书,直言宫观修士蛊惑真龙,有损江山社稷,恳请天子明目,以大局为重,废去宫观。
宋徽明本欲充耳不闻,谁知又查出祸患,他立即抽身宫观,以雷霆手腕整治朝堂,涉事者血流成河。
天子待民宽容,政法却不知从何时起愈发严厉。长明上下皆畏其严政,举国盛世不衰,自是国君大绩。
宋徽明兴冲冲地跑去见术士。
“朕身上的凶气可减去了?”
术士摇摇头。
宋徽明笑面微僵。
“还与以前一样?”
“陛下,是更重了。”
“朕这些年来勤政爱民,何以至此?”
一声叹息。
“陛下,都是造化。”
南方水患,北方寒灾。天子大开私库,拨款慰民,大兴水利,广设公学,减免赋税,大赦天下。
“朕之凶可消乎?”
“更甚从前。”
外敌来犯,天子亲征,遂开疆扩土,以充国力。天时地利人和,五六年光景,天子之功高于五世,古往今来,未曾有也。
他知自己在战场上杀孽太重,求神拜佛,甚至求来丹药口服。
“朕之凶气,今几何哉?”
术士面露难色。
“……陛下,造化由天,无需执着于此。”
“……何以至此?”
天子震怒。
他如今功绩足可名垂青史,笑傲春秋,为何心之所求迟迟未能如愿?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狗屁的造化!
他要他的妻敬他爱他,不再惧怕他,竟困难如斯?
他心中的邪火骤然升高,烧得他浑身发烫。
他提着剑,冲进成碧的宫殿。
“妖人,出来受死!”
“陛下,陛下!你别伤他!”
一片慌乱,方才还笑着同成碧逗猫的傻子哪是他的对手,逃窜几下,便被抓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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