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王这些时日不住在宫中,而是住在昔时天子为他预留的乐王府,因宋徽明政务繁忙,倒也并非每日都进宫同他聊天。
其实,又有什么好聊的呢,宋徽明宣他进宫,无非便是要确认他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继而再向他立威。
他算了算离京的时日,只觉发凉的背后又回暖一些。
看样子,宋徽明这回是不想杀他。
他毕竟已经成年,是皇后实际上唯一的孩子,朝堂大臣中,知道当年宋徽明上位真相的,大抵不多,他幼年在母兄的庇护下十分顽皮,虽不能称饱读诗书,可以史为鉴,但该有的顾虑,却是一分都不少,前些年,就有些有异心的朝臣秘密拜访,全被他闭门回绝。看似和善的长兄原先真正看不顺眼的人已经消失了,他作为少数在那场变故中安然无恙保住性命和地位的人,更后怕自己忽然就成了下一个宋徽明看不顺眼的人。
宋徽明这回一下塞了这么多耳目给他,其中告诫,不言而喻,他若想活着,最好以后便是个疯了杀了病了宛若死了的闲散王爷,乖乖待在封地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一堆子孙,早早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便是他宋徽明逼着他过这般的神仙日子。
还有五日,还有五日就能回去了。
想起在家中等待的妻子,他心中的焦虑便又化解几分。他闭上眼,手指揉着太阳穴,沉默地想,今日的事,便当看不见好了。
他在冷清的王府中又住几日,到了临行前日,宫中又来了太监,召他进宫赴宴。
他的送行宴。
他本不爱回那个地方,连这些年来受到的苦,受到的气,都只能隐晦地发泄在宫人头上,课这送行宴,他又是主角儿,必须登场不可。
只盼那好皇兄能如以往那般和善,莫要为难他。
一切照旧。他来时,宋徽明的接风宴便是按皇室家宴规格来,他走时也照旧。宫中的佳肴玉珍,乍一看仍是幼年所见,虽有不少菜品翻了新,但那宫廷菜肴独有的精致贵气,却是一眼便能认出。同样是最精细的食材,最得体的礼遇,可这佳肴看在眼里,吃到嘴中,便又变了味,有股说不出的怪异。
宋徽明仍端着他平和的架子,与他闲聊吃食,酒过三巡,又笑道:“十五,说来你这次回来,可有再尝尝京城的点心?你小时候就最爱点心,缠着为兄要吃的。为兄之前都忘了这事,真是对不住,今日为兄让御膳房给你做了脆皮豆糕,还不尝尝?”
宋徽齐登时觉得浑身血液一僵,却只能道:“臣弟没想到皇兄这般费心,臣弟谢过皇兄。”
“都是兄弟,有什么好客气的?”
宋徽明笑眯眯的。一张无比俊朗的脸落在宋徽齐眼中,只让他觉得刺眼。
按照祖制,天子与亲王不可同桌而食,是故此时二人分桌而食,相对而坐,相隔大道。兴许是因为冷了,连身体素质一向很好的宋徽明都在食案下盖起厚厚的被褥以御寒。
宋徽齐哪有心思关心这些,只想着早日解脱,逃回暂时的住处去,便能还算安稳地过几年了。
这由宫娥承至案前的豆糕,卖相仍如以前一般,甚至连温热都未退去,完完全全,便是他幼时所见的模样。只是那时,宋徽明带进宫的脆皮豆糕都是拿油纸包着的,一看便是从民间带来的新鲜玩意,如今这糕点被整整齐齐地码在纹样精美的瓷盘中,仿佛沾上了皇室的贵气,连对着他,都有几分主人家的傲慢。
真真是旧物扎心。
宋徽齐只觉心肝抽搐,一见这以前喜欢的点心,便五味杂陈,可偏偏面对宋徽明,他不能表现出半点儿不适,只得强颜欢笑,顺着宋徽明的意。
宋徽明道:“十五你快吃啊,还热乎着呢,做这糕点的,还是皇兄当建王时王府里的那个厨子,几年下来一点儿味儿都没串,你快尝尝啊。”
宋徽齐只觉脖颈和背后冷汗直下,只得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多谢陛下美意。”
那日,他竟都不知自己是如何逃出宫去的,他出宫时,夜色已昏黑,宋徽明做足了兄长的关爱,自然懒得亲自送他出宫,他也识趣,退下殿去,只是抬眼见,却见宋徽明身边多出个热腾腾的人。
……原来方才的临行宴,宋徽明一直都是将这人带到身边的。
“可冻到了?”
傻子舔了舔嘴,摇摇头,低声道:“没有,陛下很暖和。”
他面如死灰,再也不敢往下想了,步下生风,退出宫去,快要走到宫外了,身后又跑来一个腿脚极利索的小太监,在冬夜的风雪中又跑又喊:“乐王殿下,乐王殿下,请留步!”
他生怕宋徽明又要换个法子折辱他,心痛不已,深吸一口气回过头去,却觉这小太监陌生,不像是这几日在宋徽明身边看到的,且他怀里抱着个木匣,可疑得很。
他疑惑不已,面上仍要保持着亲王的威仪,沉声道:“这是什么?”
“回殿下,下的是在碧公子那当差的,那日殿下在御花园中,因着礼制,公子不能向您行礼,公子自知冲撞了您,便遣小的来向您道歉,这是公子送您的点心,还请殿下收下。”
宋徽齐皱眉道:“他是陛下的宫妃,本王不能见他,不过是礼制罢了,于公于私都不成问题,你们公子这些好意,本王心领了。”
小太监道:“殿下,您收下吧。我家公子面皮薄,您退了这点心,就又是冲撞了您,小的回去也不好交差,殿下,求您收着吧。”
宋徽齐叹了口气,让身边的侍童接过那盒点心,道:“替本王谢谢你家公子。”说罢转身离去。
他这些年来都无甚渠道了解京中事态,更无心思关注宋徽明的私生活,这位碧公子无事献殷勤,实在奇怪。他虽是收着了点心,但也不会吃。这侍奉男子的男子,在他看来便无比怪异,对这些玩物同情有之,鄙夷亦有之,想起那日在园中见到的另一人,他心中更觉膈应,见了这点心,就又如眼前有无数那个人的身影飘过,无数饱含痛苦与慌乱的回忆顷刻间便要将他的脑袋挤炸。
至于这点心究竟是那位碧公子所送,还是宋徽明掺了料送来以绝后患的,他不敢妄下定论。然而他身边都是宋徽明的耳目,将这点心冷落在一旁,大抵还要惹得宋徽明不快,他回了府中,便将这盒点心赏给了跟随自己的侍童,只说自己在宫中填满了胃,不大想再吃夜宵。
而这宫妃娘娘送的点心,不趁新鲜吃就浪费了。
陪他进京的小侍童年方十四,跟他时间不长,不懂皇家权谋,得了点心便如叼了鱼干的猫儿,乐得眼睛都圆了。小童将点心拿回自己屋去,与同来京中的侍女美滋滋地分了点心。
隔天,宋徽齐问起他这点心如何,小童便满面笑容,嘿嘿笑道:“殿下,这宫妃娘娘送的糕可真香,豆沙和枣泥馅料磨得跟泥一样细,团子也粘牙。那位娘娘也懂风雅,还在木盒里放了几枝新摘的腊梅呢,”说着,便一路小跑回了屋,抱了只差了鲜梅的瓶子回来,“殿下,这宫里的梅花可真香,您说小人用水养着,能带回王府去种么?……殿下?殿下?”
他见宋徽齐忽然变了脸色,忙放下瓷瓶,关切道:“殿下你是染疾了?我去喊郎中来,若您病了,小的便去跟各位大人禀告此事,让陛下准您在京中养会儿病再回程。”
“无事,无事,”宋徽齐摆手道,“本王方才崴了脚,这又不碍着回去,走吧,东西收拾好,咱们便回去了。”
小童道:“殿下,您的马车最稳了,小的能将这梅花放您车上么?”
宋徽齐温声道:“你放吧。”
他不忍去看那几枝清香秀气的腊梅,耳边却想起一串儿十分遥远的对话。
“哥哥,哥哥,齐儿想吃枣泥糕了。”
“今天先生教的书背会没?背会了再奖你豆沙甜饼。”
“齐儿还想去花园玩,听小太监说,腊梅开了……”
“好好好,等你这几天病好了哥哥就带你去,你这鼻涕还流着呢,出去一趟给冻坏了可怎么办,你自己不肉疼,母后还心疼你哩……”
……
再看那沾沾着朝露的腊梅,他嘴角耸动着,垂下眼来,硬是将眼泪挤了回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宋徽明只觉傻子这温软温驯的模样愈发可爱,尽管有时人在外面,想到他会觉得有些腻歪了,回去一见他,立马又舒服了。
天暖了下来,傻子经过一个冬天的调养学习,总算学会些伺候人以外的技能,他回来时,他正搬了个小板凳儿,坐在廊里,聚精会神地修剪盆栽。
那都是些长不大的花草,这几日天还未彻底暖起来,光秃秃的枝子上不见绒黄新绿,透过深褐色的枝子,唯一的亮色便是美人如温玉一般的脸庞。
傻子见他来了,忙笑着站起身迎上去,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出于各种原因,他的腿脚总不利落。
“陛下……”
宋徽明抱住他,只觉鼻间都窜进了植物和泥土清冽的香气,傻子本人因为常年吃药,身上总有股药味,可当他采撷他时,傻子由里到外便都是甜的。
他和傻子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整个冬天。
这可真是怪了,他也未尝不想和这人好好生活,哪怕他疯了傻了,底子还是那个人,都是能好好相处的。
可冥冥之中,他就像是染了种不可控的病,像是见不得傻子好过,看他笑,便想让他哭,这么漂亮的稀世罕玉,别人越是舍不得毁,他便越想毁掉。
仿佛只有毁掉,他才能彻底属于他,无论是高贵的藏品,还是低贱的猫狗,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将傻子彻底毁去,好像不毁掉他,他这辈子都是不完整的。
兴许天水的话应验了,他这种如同疯癫的症状,便是他所背负的业障。
一旁,傻子见他眉头紧锁,冷着脸,也眨巴着眼,带着几分怯弱,轻声道:“陛下,陛下……”
一声清音将他拉回现实,宋徽明回过神来,望着眼前楚楚可怜的美人,遂低笑道:“怎么想起来收拾花草了?还在这坐这么久?暖手炉都不带,也不怕冻到。”
说着将傻子横抱起来,大步往里走:“让朕来收拾一下你。”
如春后,傻子病好了些。再入夏,他便抱着冰桶不放。如此过了一年半,日子仍日复一日地过,宫里不断送来新人,宋徽明左宠一个右宠一个,渐渐地,便将他支去成碧那了。
疯傻的东西变乖巧了,一个月两个月是新鲜,再久些,也如同当初的疯傻般腻歪了。
这日宋徽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傻子,没由来地烦闷起来,傻子见他不快,更是小心翼翼,不料宋徽明竟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陛,陛下……”
他又怕又不解,一年多来被驯化出的温驯可人荡然无存,他惊恐地张大眼,看着眼前魔鬼一般的男人,见他没有反应,又断断续续地求道:“我错了,我错了,陛下,陛下不要打我……”
宋徽明只觉他这番唉声苦求如同魔咒,烦人得很,抬手要打,又见傻子“啊啊”叫着,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整个人都在颤抖,犹如秋风中的枯叶。
还不是原来那个傻疯子!
他登时怒极,将傻子摔倒在地,傻子挨了地,不敢大哭大叫,只拼命磕头,再也瞧不见前些时日里那只柔媚乖巧的家猫,只余一个披头散发、甚至有些疯癫的傻子。
“我错了,我错了……呜呜呜……陛下不要打我……”
涕泪横流。掀开他散乱的头发,便能看见闪着惊惧目光的黑瞳子。
宋徽明深吸一口气,强忍住上前踹几脚的冲动,踢翻几个柜子,兀自走开。
傻子失宠,成碧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居于上位者喜新厌旧都是常事,更何况傻子原本就是给被陛下打骂惯了的旧人,有这等天仙在侧,都能把人折腾得又疯又傻,便说明宋徽明是真的不懂珍惜这个美德,他这回玩腻了也没把傻子打回原来那样,真是恩赐傻子了。
他见傻子可怜兮兮地坐在以前等宋徽明来接他时的位置,心疼他,便端了些瓜果过去,同他唠嗑。
傻子不爱说话,大部分时候,也就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好了,别难过,陛下隆恩浩荡,能独宠你是你的福分,现在陛下疼别人了,你也自在,不是么?”他想着傻子以前的惨状,又想起更久之前自己被宋徽明折腾的样子,叹了口气,“乖,别难过了,殿下不来看你,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吗,别难过了,别难过了。这夏天过去还有秋天,秋天过了是冬天,春去秋来,人呀,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在宫里陪陪我,不也蛮好的吗?”他剥了碗果子,递给傻子,见他泫然若泣,便小心翼翼地道:“别想了,吃点儿,啊。”
傻子愣愣地听着,点了点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久到傻子住在成碧宫里的时间长过住在宋徽明寝宫时。
成碧脾气好,十分爱护他,渐渐地,傻子也不满心想着宋徽明的事,经常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中,便如同消失一般。偶尔宋徽明来看成碧,他也远远地躲在屋外,不敢靠近,宋徽明十足的大爷做派,拉着成碧宠他,像是完全忘了傻子的存在。
成碧实在不敢在宋徽明面前提起傻子,是故在宋徽明面前,所有人都像是默认了傻子是死的。
傻子也这样想着,每次宋徽明来,他都尽量把自己藏起来,恨不得将整个人藏在落日的阴影里,随着风去,让宋徽明再也找不到他,让暴戾而冰冷的眼神再从他身上扫过。
这样的状态又持续了八九年。
长明地域辽阔,南北传递消息极为不便,是故当地方信官将乐王病故的消息带回京城时,宋徽齐的头七都过了。
这头宋徽明忽然想起傻子身上的护命鬼童,心道眼下的自己对傻子避而远之,他好好活着,总不会再被别人凌辱,护命鬼童养在他身上,也是无用,不如将小鬼拆下来,把生死如常的命格还给傻子。
只要他别再接近傻子,那股孽障兴许就不会再造孽了。
宫廷修士上门时,成碧正在和傻子吃饼。成碧见了穿道服的修士,心知他们是冲着傻子来的,便起身行礼:“不知几位大人来此,是为何?”
修士道:“奉陛下之命前来,给他消灾的。”
成碧不知护命鬼童的事,却无可奈何,只好将傻子交与修士。那修士拂尘一甩,软毛在傻子额间一点,遂低念几声咒语,笑道:“郎君,陛下让贫道来解的东西,现在已经失效了,这小东西离了原本的咒术,还能再活几天才死,还请郎君不要担心,它如今已经伤不了你了。”
见傻子不说话,成碧便代他谢过修士。修士走后,皇后娘娘那边又遣来宫娥,交代些事。
原来是前几年宫妃礼服首饰制式翻新,部分后妃的几件首饰因料子稀缺,一直拖着,那宫娥送来的,正是成碧缺的两串木珠。除此之外,还有一串手链没有着落。
成碧道:“多谢姑娘,不知皇后娘娘可还有别的事?”
宫娥道:“公子,奴正要向您说这事呢,大概下个月,乐王世子要进京受封,家宴上,您也是要去的,这木珠也才做出来,您差的那串手链,我家娘娘说她正好有件料子样式差不多的私藏,让您先戴着用。”
“……进京受封?”成碧不解道,“乐王殿下呢?”
“乐王殿下染了寒疾,已经去了!所以才要他的嫡长子进京继承王位。”
成碧只道世态无常,算来乐王殿下如今还不过而立,便早早离世,幼时最受宠爱的帝后幼子,却少年遭变,落得如此凄惨下场,让人落泪。
受了皇后的恩,他便笑道:“替我谢过娘娘,带些糕点回去给娘娘。”
小宫娥应了声,跟着他宫里的太监领糕去了。
再回头,傻子已经坐回了原本的位子,面上波澜不惊,如一汪死水,默默地啃糕。成碧见了,忙倒了杯水给他,轻声道:“别噎到啊。”
傻子点点头,接过他的水。
成碧对他看了又看,心道还好傻子是彻底忘了乐王的事,不然现下,怕是要哭昏过去了。
又过几日,夜里,去送水的太监惊觉傻子不在房里,连带惊醒了成碧,一群人慌慌张张,连夜在宫里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他。
在宫西一处废弃的柴房,宋徽明以前关他的地方。
第111章西土
静谧的夜里,忽然传来数声惊叫。成碧两腿发软,硬撑着喊道:“先把人放下来,安妥稳了再去禀告皇上,先把人放下来!别叫了,先让他下来!”
一阵混乱后,被吊在半空的尸体总算着了地。天冷,尸体也凉透了,成碧心中悲切,抱着傻子痛哭不已,隔日宋徽明来,匆匆看了一眼,便要走。
“先按后妃规制入殓,其余的之后再说,乐王世子进京,丧事先放一放。”
这对傻子来说已经算是很好的待遇了。傻子没有柩殡的地方,他本想带他回他宫里,给他守灵,守在破柴房门口的宫人却道,公子,陛下说了,这灵柩不能搬到别的地方去,晦气,就在这放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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