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那人见金枣支吾,停下来疑惑地问道。
“还有......公子将沈姑娘软禁起来了。”
那人沉吟了半晌才道,“这样也好,毕竟沈姑娘的性子实在不好掌控。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这么多年,恐怕早就为公子所用了,也不会到现在还没探出沈大娘子的下落。”
“明先生说的是,”金枣微微阖首,“属下只是觉得,苦了公子这么多年,都要陪她玩那套可笑的过家家。”
原来,深夜到访的这一群人,就是刚从边关马不停蹄赶回来的明先生一行。
明先生脱掉夜行衣的外袍,忽然道,“你们务必多派些人手看住她,她可是我们手里唯一一个筹码。”
“是,”金枣冷声答道,“属下明白!”
“可是.....”明先生转过头,“为何公子会突然与她翻脸?发生什么事了么?”
与此同时的天牢内,吴平之一扫方才的平静,整个人哆嗦成了个筛糠。良齐不动声色的一句话,彻底将他打入深渊。
“吴大人同我扯了这么长时间的谎是图些什么?”良齐执起木筷,夹了一小块牛肉放进嘴里,“大人您坐过来吃呀?说了许久难道您不累吗?”
吴平之剧烈的发着抖,“你.......你.......你什么意思!不可能.....你......你今日前来,压根不是皇上让你来的!”
“吴大人又在说笑话,”良齐隔空点了点他,“为了防止你跑,或者说,为了防止周璁派人前来暗杀,陛下可是命徐巍徐大将军亲自带领精兵驻守天牢。没有御赐的令牌,我又怎能完好无损的进来呢?但有一点您没说错,就是我今日前来,的确是带着陛下的圣命前来的。不过方才吴大人已然帮我完成了这部分使命。“
说罢,良齐将吴平之写好的那套说辞小心翼翼叠了起来,“薛首辅在天有灵,他的冤屈终于可以洗刷掉了。”
吴平之听着他的话一瞬间跌坐在地上,“你......你到底是谁......你想....你想干什么?”
“我是谁?”良齐收好罪供,月光透过巴掌大的小窗照在他脸上,显出白惨惨的一片。吴平之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骨子里有种难以言喻的阴狠,好似天生带着剧毒的花,洋洋洒洒开了个温润的假苞。
自己,恐怕连同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过去。
“吴大人,你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良齐收了笑,神色冷淡,“要么告诉我想知道的,回头我会将你写好的罪供如实上呈,请求陛下饶恕吴家。要么你临死到头依然嘴硬,死咬着当年的秘密不说,我会回禀陛下,说你顽固不堪,什么都不提。你吴家上下,就会在黄泉路上同你作伴了。”
吴平之悲怆地喊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
“不,这些是皇上想知道的,能把周璁拉下来的罪名。”良齐站了起来,直视着仿佛已经穷途末路的吴尚书,“我想知道的......你已经听见了,只是不想说,是吗吴大人?”
“我不知道!!!”吴平之将自己弯成了一只弓身的胖虾米,他哆嗦着,“什么太子....什么皇子.....他们都是得了怪疾!我怎么.....连太医院都不清楚,我怎么会知道!”
“吴大人,”良齐慢慢从他身后踱过来,投下一片幽深的阴影,“据我所知,您府里女眷不少,妻妾成群,您最小的女儿还不过五岁,胖嘟嘟的霎是可爱。可大人您知道么?吴宪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外头有多少人等着吴家被抄?等着从您亲眷身上夺回一点失去亲人的痛苦,吴府的女眷若是无人庇佑,到时会是什么下场,我不用说,您也应该清楚吧?”
“你——”吴平之目眦欲裂。
“说出来我想知道的,我保吴家一世太平。”良齐循循善诱,如同幽鬼低语,“况且这地方只有你我二人,你说出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其他的人知道。”
吴平之眼里的光渐渐暗去,他颓然地滩在地上,小声说道,“不......不是我干的.......”
“什么不是你干的?”良齐逼近了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这么多年以来,朝中老臣大多死的死,走的走,周璁掌管文官数十年,人数更迭很快,新入朝的也很多,这样便于他掌控,也便于稳定。唯有吴平之,一直在他身边为他做事,受器重的程度无可比拟,所以良齐才猜测,当年的事,这位吏部尚书定然知道些什么。
“是那个女人......”吴平之喃喃道,“是那个女人干的.......”
“什么女人?”良齐坐在他对面,“说出来,吴大人,你说出来吴家就太平了。”
吴尚书脊背一僵,回过头死死地盯着他,“我说......你就保住吴家,若是你食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良齐面儿上露出个温和至极的笑,“吴大人请放一百二十个心,下官说到做到。”
终于,在这个狭□□仄的牢房里,沉寂了十多年的真相,在良齐面前,缓缓拉来帷幕。
那时的吴平之,还只是周璁的跟班儿,俗称狗腿子。许多“脏活累活”——出面会有危险的活儿,都是他去干。
这一日,周璁忽然将他叫来,吩咐他晚上出城接一个人。
“切记,一定要隐蔽,将那人妥善的接回来。”那时候的大理寺卿交给吴胖子一块绣着半只鸳鸯的手帕,那上头的绣工好看极了,似乎抖一抖,那只鸳鸯便能乘风活过来。
吴平之不敢怠慢,接上手帕在天刚刚擦黑时便出了城。
长安的郊外连夏日的风都是冷的,吴平之怕人多不便,只带了一位赶马车的老奴。他们二人足足等到亥时,那老奴都快被风吹的归了西,才听见远处传来的一声马鸣。
只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来的这位居然身材娇小极了。万花丛中过的吴大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女人。
难不成是周璁的相好?
吴平之上前拘了个礼,没敢多说,只是掏出半块手帕,在黑夜里抖出了一只寂寞的鸳鸯。
那女人上前看了看,冲他孤傲的点了点头。
“我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她不是黑色的,是一种浅淡的金棕。”天牢里,吴平之望向烛光,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多岁,行将就木般的流出一股死气。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沈黎。”
沈黎,沈大娘子,终身未嫁的滚绣阁阁主,沈轻的养母,也是传与她毒谱之人。
良齐的指尖轻轻一颤。
“我接上她之后,便马不停蹄送去了周府,周璁对她也是礼遇有加。只不过我品阶低微,后面的事我并没有参与。”吴平之双眼无神,“但凡事都有缺口,何况他们......他们所计划的......那么大的一件事。”
“那时候周璁忽然像发了狠似的,命我寻找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药材和毒物。什么晋州深山中的五毒虫、豫州黄河流域的尖牙银鱼、淮州雪山上的冰莲草........太多太多了.......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只是无头苍蝇似的依着命令去找。等后来,最后一样东西找齐时,宫里忽然就传出,五皇子病了。”
微风吹过,蜡烛的光打在墙上,变成恍惚的一片。
吴平之好似陷入回忆,声音发着哑,“五皇子病了,太医院流水似的进进出出,可没有一个人见过那种病症。虽然宫里在千瞒万瞒,但总会有些消息传出来。那时我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直到......直到没过多久,三皇子也突然闭门不出,太子也蓦地卧床不起.......我才知道,那天我接到的女人,和我找来的那些东西......都是......都是.......”
“都是他们为了谋害皇子的手段。”良齐的声音散在空中,揭开了当年尘封已久的真相。
第49章密谋
“是......”吴平之耷拉着脑袋,在角落里缩成了个肉乎乎的胖球,“他们买通了那几位宫里的太监,每日在食物里就下那么一点儿,一开始不敢多下,担心会被人察觉。可后来,太子妃因病难产,大人孩子一同魂归西天。太子受了巨大打击,这才给了他们一个可乘之机,慢慢加大了剂量,让外人看成是什么恶疾而非毒物。我.....这.....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良.....良大人......”他猛然抬头,想要爬过来,却被良齐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良大人.......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吴平之声泪俱下,“我当初.....我当初也不想啊!!我认罪我受罚!我绝无怨言!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人......这事儿可千万不能让陛下知晓啊!”
“吴卿还真是慈父!看的朕都要为你感动了!”
牢房外忽然传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诘问,吴平之在听见后整个人结结实实地僵住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映着那人的身影进了牢房,烛火微微,照亮了嘉仁帝青黑的一张脸。
“你们还真是好手段好计谋!”小皇帝身披黑色的斗篷,内里是藏青色的长衫,袖口处的马蹄纹样若隐若现。
吴平之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一套太监服。
小皇帝牙关紧咬,怒意滔天,“若不是因为朕乃皇子中最小的那一个,此时此刻是不是也被你们残害下了那阴曹地府去了!”
吴平之吓得脸一白,如同一片薄纸缓缓滩了下来,“陛......陛下......怎.......怎么.......”
良齐跪在地上,“下官参见陛下,陛下还请息怒,请保重龙体。”
听见他的话,小皇帝脸色才微微好一点,“你起来吧,若不是你出的计谋,让王临同朕朕互换衣服,朕还真难以躲开那些恶心的耳目,听见这么一出前朝大戏!”
吴平之当即两眼一黑,再蠢的人现下也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儿了。
良齐给他下了个套儿。
什么“护着你的家人”都时胡扯!
“吴平之!”小皇帝厉声喝道,“你残害皇太子!皇子!视皇家威严于无物?你可知罪?!”
天子的盛怒在狭小的牢房里爆裂开来,外头跟随护驾的两列禁军哗啦啦跪了一地,银色的甲胄在昏黄的烛火中闪烁着妖艳的光。
巨大的恐惧越积越重,最终掐断了吴平之最后一丝理智。
诛九族,死无全尸,史书上的万年骂名。
还有这么多年所有获得的权利银钱,全都消散成了一个虚无的泡沫。
吏部尚书大脑里“嗡”的一声轰染倒塌,双眼一闭直接朝后晕了过去。
小皇帝面露鄙夷之色,骂了一声“废物”后拂袖而去。
良齐从地上慢慢直起身,凉凉地瞥了一眼摊成一张肉饼的吴大人。
天牢里潮湿腥臭,无数蚊蝇绕着耳边嗡嗡飞着。唯有地下那一架食盒里,隐约透出些飘散的酒香。
小皇帝余怒未消,站在天牢外,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憋成了青色。
“陛下,保重龙体。”良齐跟着他出来,躬身说道。
跪着的两列禁军阴森森地垂立两旁。
“就凭他们几个,居然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嘉仁帝一掌拍向木栏,所有人全都低下了头。
“今日若不是朕亲耳听见,恐怕做梦都无法相信,良卿,”小皇帝转过头,“朕要再给你记一大功。”
“陛下过誉了,臣愧不敢当。”
“只是朕有一事至今不明,”小皇帝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些少有的亲和来。
良齐不动声色地垂首道,“陛下请说。”
小皇帝上前一步,目光闪烁,“你入朝为官不过两年,怎会对十多年前的事知道的如此清晰?还是深宫这等......连朕都不知道的事。”
“陛下赎罪,”良齐慢慢跪了下来,空气中有杀意一闪而过,他古井无波地说道,“臣年少时曾与一人私定终身,后臣考□□名入朝为官,便携发妻一同入了这长安城。臣妻乃是一介孤女,四岁时被养母捡到,至此便得了一方屋篷住。养母酷爱云游四海,时常不在家中。臣妻与臣就是这样认识且一同长大的。”
“青梅竹马,不错。”小皇帝低头看着他,“可爱卿说的这些,与朕的问题有什么关联么?”
良齐继续道,“臣妻,姓沈。”
小皇帝一愣,“你说什么?姓沈?”
他清楚的记得,方才吴平之道叙述里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女人,也姓沈。
沈黎。
小皇帝走近了他,落下的阴影将良齐整个人兜头罩了进去,眼底闪着晦暗不明的光,“爱卿的意思是说,你发妻就是那名神秘女人的养女么?”
良齐的声音听上去仍是淡淡的,“回陛下,是。臣也是偶然得知此事,但臣妻甚少见过她的养母,从小是在吴郡的一间绣坊内吃着百家饭长大。若是并非如此,臣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地站出来,为陛下解惑。”
小皇帝自上向下地打量着他,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若不是他今日威逼利诱哄骗着吴平之开口,恐怕这桩惊天大案会随着自己一步步的掌权而被带进地底,永无人知。
只是......
“爱卿快快请起,”小皇帝伸手亲自将人扶起,眼下虽然吴氏父子落马。可朝中周党余孽仍在,不可小觑。良齐这颗棋,还不能出事。
“朕明白你的一番忠心,只是想到朕的皇兄们竟如此不明不白的被人害死,朕就.....”小皇帝轻叹一口气,“想当年,太子哥哥天资卓越,是何等的受父皇器重。若不是遇上太子妃难产.....大人孩子一同去了,太子哥哥如遭重击,也不会让这些小人有可乘之机。只可惜朕出世较晚,没有一睹过太子妃的仪容。”
良齐的眼底不易察觉的黯了黯,面色如常地说道,“陛下,还请节哀。”
小皇帝却仿佛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似的,喃喃地说道,“若是太子哥哥那位未出世的嫡子好好长大,也该有爱卿这个年纪了吧?”
谁料,良齐闻言猛地磕头,“陛下,臣惶恐!岂敢与皇室做比较!”
小皇帝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gu903();他拢了拢斗篷,遮掉内里的宦官服笑道,“今日多亏了爱卿,记得早些回去休息。”